上個世紀八九十年代,就聽說藏克家先生的小院要拆遷,但到哪兒再找這樣一座小院,卻是不好辦了,后來經組織研究,搬到“紅霞公寓”再說。不過,像克家先生這樣的人物,搬一次家談何容易?光是書稿、文物、字畫……就清理不完,何況大女兒小平身體一直不好,在家養病;小女兒蘇伊孩子小,每天還要上班;加之每天來看望克家的親友不斷……這些都得靠年近八旬的鄭曼夫人來操持。我無法想象,這個小院內的物品,是怎么在世紀之交的繁忙歲月中,搬到紅霞公寓樓上的?因紅霞公寓是舊式建筑,電梯特別小,搬家期間,也正是90以上高齡的克家先生心臟病一年比一年重,發作也越來越頻繁,隨時都得準備送醫院搶救的時候。就這樣,克家先生每天還要鄭曼扶他到樓下去散步……小平告訴我,說她要替媽媽扶爸爸下樓,但是克家堅決不要!非媽媽扶不可!當然,小平看到媽媽扶著爸爸在林陰道上散步,心里也暖洋洋的……但總感到媽媽太累了!有一次小平去中醫院看病,媽媽說什么也要陪她去,當她從病室里出來時,看到媽媽頭靠著墻睡著了……淚水不禁奪眶而出。當時真不想叫醒媽媽,讓媽媽多睡兩分鐘吧!媽媽太累了!尤其爸爸心臟病急性發作住院期間,誰也不要,就要媽媽陪著。醫院沒有陪住的床,媽媽用三張高矮不一的凳子拼起來,夜里在爸爸睡著后,躺下來瞇一會兒,但只要爸爸一睜眼,就得叫:“鄭曼!鄭曼!——”媽媽必須立刻出現在他眼前,否則無法安靜……
當然,這一點也不奇怪,已經慶賀了“鉆石婚”的二老,從40年代初相識以來,就誰也離不開誰了。
上個世紀末,我在《文藝報》上看到小平寫她爸媽的《歲月添白發,恩愛猶青春》的文章,使我深深感動!這是一對志同道合的伴侶,是一雙無私奉獻的楷模。
克家從青年時代起,每天工作之余,晚飯后,就愛和友人一起出去散步。1 941年抗日戰爭年代,他在河南葉縣寺莊一家出版社當副社長的時候,就已經養成這種習慣了。
少女時代的鄭曼,生就一雙黑亮的大眼睛,認準了的事,是不會改變的。這就如同她獨自從家中跑出來參加抗日戰爭工作一樣。當時,鄭曼是這家出版社的小職員,晚飯后,也就自然成為和克家一伙出去散步的成員之一了。
克家是詩人、作家,鄭曼愛好文學,求知欲強,和克家交談能得到很多知識。克家說話快,還帶有一定的山東口音。可在南方生長的鄭曼卻能聽懂并理解……逐漸的,飯后散步的隊伍中,有的因工作需要調離了,有的因其他事不來了,散步的隊伍也就縮小了……有一次,散步到小河邊,克家突然像孩子一樣,撿起河邊一塊小石片,向河面上斜拋了出去。鄭曼高興地也撿起了一塊小石片,向河面上斜拋了出去,很明顯的拋得比克家遠,露出水面的次數也比克家多,她剛要歡呼勝利,抬頭看到克家對她欣賞的眼光,正注視著自己……反而低著頭不吭氣了。克家感謝這“投石問路”的結果……
由于抗日戰爭形勢的變化,及戰友們的召喚,他們決心變賣東西當路費,奔赴重慶。
1942年8月16日,在重慶“中華文藝抗戰協會”歡迎克家先生的茶話會上,同時也宣布了克家、鄭曼結為終生伴侶的喜報。
當時,原想繼續求學的鄭曼,為了使克家在新單位能夠更好地工作、創作出更多更好的作品,決心放棄求學的機會,找了一份工作。因在山下,路遠,每周只能回來一次,但可以有固定的工資能為克家買營養品治療肺病,所以鄭曼還是說服克家到山下去工作了。當她知道克家在山上居住,被當時重慶特產的大蚊子叮得夜不能寐時,她在山下的宿舍里也睡不著了。第二天下班后,她搜集身上所有的錢,出去買最便宜的紗布,帶上針線,在周末下午早早上路回家。當她遠遠看到山坡上克家瘦高的身影在期盼她時,再熱再累也不覺得了……
晚上,鄭曼在油燈下,用手工為克家縫了一頂帳子,當黎明到來時,她結束了最后一針,顧不得休息,立刻為克家張掛起來,覺得都合適了,才深深地呼了一口氣,喝了一口涼白開,拿著一個燒餅,在克家無限深情的目光中,下山上班去了。想到克家夜里能睡上安穩覺,腳下不由得輕快起來……
……時局的變化,他們從重慶到了南京,1946年又到了上海,住在《僑聲報》宿舍的一間日本式的小房間里。
這時,克家接到老家來信:前妻兩個兒子都已十幾歲,正在一所“流亡中學”讀書,生活無著,在街頭擺地攤……克家接到信,不知如何是好。鄭曼問誰來的?克家將信遞給了她,鄭曼看后,毫不猶豫地說:“將兩個孩子接來!這樣的年齡受什么樣的教育是關系他們一輩子的事。我們還有點錢,夠他們來上海的路費,我這就去寄錢。”說罷,就開抽屜拿著錢走了。
……克家愕在那里,好一會兒才緩過氣來。
這間日本式臥室,平時睡他們倆,連個寫文章的地方都擠不出來,可經過鄭曼精心策劃,連走廊都算上,居然把兩個挺拔的兒子也安排妥帖了。克家除了佩服這位賢妻外,說不出別的話來。
這段時間,克家在鄭曼精心照顧下,不僅創作了許多支持進步學生反內戰、反饑餓、反迫害的詩歌,還創辦了“星群出版社”、主編《創造詩叢》幾種,還接辦了白壽彝讓他主編的進步文化月刊《文訊》等,很受愛國青年歡迎,從而上了國民黨反動派的黑名單,遭到特務的搜查。在白色恐怖籠罩下,上海進步人士紛紛南下。
當時,克家?鄭曼和兩個兒子,無法—起走,也沒有能力—起走,鄭曼當即決定:只有盡量籌路費讓克家先去香港。這里剛把克家送走,鄭曼和兩個孩子就遭到房東的驅逐,只能搬到出版《文訊》月刊的文通書局的亭子間暫住。
偏偏這時雪上加霜,鄭曼又接到香港電報:“克家病重高燒40度不退速來!”
怎么辦?
鄭曼當機立斷,決心賣掉能賣的東西,先籌路費,送兩個兒子到山東老家,托可靠之人轉赴解放區去上學,走上一條康莊大道;然后只身去香港,去照顧根本離不開她的藏克家。
鄭曼的到來,使在港的文友們松了一口氣;被結核病折磨得奄奄一息的藏克家,看到愛妻,重新煥發出生命的光芒……
經過鄭曼的精心安排、布置,不但使克家轉危為安,逐漸康復,居住的小屋也被文友們稱為“小橋流水人家”,成了文友們常去的地方。端木便是其中的一個,開始了他們半個多世紀終生不斷的深厚友情。
1949年新中國成立前夕,在黨中央的安排下,在香港的進步文友們都回到了北京,參加了新中國第一次文代會,并且得到妥善安排。盡管經過各種運動,但文藝為人民服務的宗旨,始終沒有動搖過。
20世紀末,端木蕻良走完了他的人生歷程,克家先生寫了《哭端木》的詩篇悼念他。21世紀初,克家先生活到99歲高齡辭別了人世。80以上高齡的鄭曼大姐和小女兒蘇伊親自將克家先生骨灰送回家鄉,撒在生他、養他的家鄉土地上。回到北京,還要去看她自己家鄉的兄嫂。
就在這時,鄭曼的身體終于不支,病倒了。到醫院檢查,是肺癌晚期,這消息確實是“晴天霹靂”!高齡老人是無法手術的!
孩子們不顧一切,托親友在國外買了專治肺癌的特效藥,居然可以不做手術,殺死癌細胞,保持健康地活了下來。每天不但能到院子里去散步,還領著孩子們編集出版了紀念藏克家百歲誕辰近千頁的《他還活著》文集。
我和鄭曼大姐經常通電話,知道她肺部定期檢查,一切都在向好的方向發展。她說她的愿望不大,能活著看到2008年的北京奧運會就滿足了。我說太沒問題了!克家先生在天上可不寂寞了,有那么多先他而去的鄉親、文壇戰友們包圍他,他也顧不得找你了,何況他也深知你和孩子們身負重擔,盡力維護人世間這個家呢……向百歲進軍沒問題!
我們都樂了……
責任編輯張頤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