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是有“微妙”缺點的生靈,正如有微妙之智趣。
故較之于動物,人與人的關系便未免復雜。于是,也便未免生出麻煩。又于是,便總生出些故事。在人類的社會。有些故事純屬無事生非。動物界也不是毫無故事性可言的“界”,但無事生非的那一類,確乎的少有。莎士比亞有一部戲劇就叫《無事生非》——講一位貴族小姐,做夢都希望能成為一位貴族青年的妻子??梢坏┮娭藢Ψ健s又每每當面諷刺,極盡尖酸刻薄之能事。動物之間斷無此種心口不一的現象,也便沒這一類故事。人比動物高級。也是高級在這一點的。而凡高級的,則注定比低級的復雜。
人的?;蛉瘴覀兊摹拔⒚睢钡娜秉c,一經被小說家或戲劇家抖摟出來,暴露于光天化日之下,我們便覺尷尬。
缺點不同于罪惡。罪惡之心,并非普遍暗藏;但是缺點,人皆有之。是缺點而又“微妙”,人諱也。
但小說家或戲劇家,乃是以表現人性之正反兩面為己任的。故人之“微妙”的缺點,不被他們的眼所洞察,不被他們的筆所揭示。他們便會覺得對不起他們所愛好的事情。而我們實則應該感謝他們。因為他們實在是為了更加使我們明白自己。盡管我們同時會尷尬。
葛佳的《老同學》揭示的是人對人的嫉妒。
嫉妒之心。亦人皆有之。
古今中外的小說或戲劇,千百次地揭示過這一點了。有的還因而成為經典,名著。
我們都知道的。人對人的嫉妒,一般不太會發生在不相干的人們之間。我們不太會嫉妒另一個國家的人中了彩票大獎,但卻往往會嫉妒身邊特別熟悉的人日子過得比我們好了一些。比如《老同學》中郭新對黃啟明的嫉妒。
然而這也不是什么秘密。
但郭新對黃啟明的嫉妒,有那么點兒特別。當黃啟明的命運又比自己強了。他很痛苦,氣不打一處來;當黃啟明可能要死了,他又兔將死而狐已悲。上蒼眷顧著黃啟明,癌癥是誤診。他且死不了呢。而且明擺著,活得反而更強壯了。其命呢,更加強過郭新,也遂成不爭的事實。郭新于是又陷于痛苦。因嫉妒而生的痛苦,是難言的痛苦。明明痛苦著卻又難言,于是又氣不打一處來……
因為他們畢竟是老同學的關系,黃啟明一向不拿他當外人啊!
老同學的關系,是人和人之間很親密的關系。于是從中生出情來,屬于友情之最的一種情。明明是彌足珍貴的一種情,偏偏其上生出嫉妒這一種惡瘡來,郭新只有徒喚奈何。而郭新又不是惡人。是惡人倒也好辦。嫉妒既生,對黃啟明的得意生活實行破壞,自可消減他的痛苦。但那等勾當,郭新顯然是做不來的。他企圖破壞一下黃啟明的兒子考上了北京電影學院表演系的好事,但一聽說黃啟明得了癌癥,于是又良心不安,自我譴責不已……
葛佳寫的是蕓蕓眾生之中一個注定成不了小人做不了惡事的人的嫉妒——嫉妒體現在這樣的一個人身上才微妙。使郭新不嫉妒黃啟明是不太可能的,那需要具有很高的人品修養。郭新沒那么高的人品修養。他的嫉妒是無藥可醫的。幾乎可以推測——他也許會死在他的老同學黃啟明的前邊:因其嫉妒必危害其生命健康。也許真正得癌的倒會是郭新……
如此看來,葛佳的《老同學》,也算得上是一篇不失微妙之處的小說了。
《老同學》是幽默的。
《老同學》的幽默不屬于黑色。而屬于灰色。即那一種僅使我們尷尬,但還不至于刺痛我們的幽默。
葛佳的文字也是有些特點的。一般而言,小說的文字,總是會多少呈現出作者的性別基因來的。但《老同學》的文字,卻介乎中性狀態。這是尤其值得一提的。
因為,這一種文字特點,或許將會成為葛佳以后的小說的“品牌”特點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