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里女人

祥根嫂的身世至今是個謎，她的祖籍可能是河南，也可能是安徽。楊家塘村上了年紀的人只記得，大概在民國二十幾年一個大雪紛飛的日子，她跟隨父母逃荒到了楊家塘，一家三口在楊明德的院屋里宿了一夜。第二天中午，她的父母含淚離開了楊家大院，卻將她留下做了楊家的童養媳，那年她剛滿十歲。楊家的獨子楊寶福小她二歲，當然個頭也少了她一截，并且咋趕也趕不上，始終像姐弟倆。解放土改那年，她和楊寶福圓房已經兩年，但肚子一直不見隆起。又過了一些日子，她公公給戴上了富農的帽子，她也響應政府的號召，離開楊家，即由土改工作隊一個姓胡的女隊長作主，嫁給了同村一個姓楊名祥根的民兵連長。

祥根三歲沒娘，五歲沒爹，全憑伯父拉扯成人，所以到了二十八歲的大齡尚未結婚成家。祥根當時是全村公認的積極分子，他第一個參加民兵，第一個上山剿匪，開四類分子斗爭會他第一個帶頭喊口號……他這種與生俱來的積極性一直延續到文革依然絲毫不減，第一個加入造反派，帶頭掃四舊，拿著木匠刨子，把各家各戶七彎梁床上“麒麟送子”、“和合雙仙”之類的雕飾統統刨個精光。在他此后長達二十多年的村治保生涯中，他最拿手的是抓賭、捉奸以及打擊投機倒把，但對農活始終不感興趣，就連家里擔水劈柴之類的粗活也統統承包給了祥根嫂。不過他另有一行拿手，不到半年就把新娘的肚皮搞得高高隆起，不足十個月就養了一個胖小子。祥根嫂本來就鼻子是鼻子眼是眼的，身段也不差，只因為早先發育不好，所以略顯精瘦干癟，一經帶胎發育，明眸皓齒，肥乳豐臀，反倒顯出了女人的十二分姿色，害得村里好幾個男人同時暗害相思病。好在祥根嫂一向穩重，再加上有祥根守著護著，因此二十年如一日，始終不與大小緋聞搭界。這一年夏天，兒子小寶從部隊進了軍校，祥根趿著拖鞋逢人便說，他家馬上要出官了。得知這一消息，她興奮得好幾夜沒合眼，大清早起來反倒上山下地的忙得更起勁了，隔壁阿旺嫂與她同齡，眼看著她做牛做馬的樣子一直生隔壁氣，經常當面為她打抱不平，說：

“祥根嫂啊，你一會兒上山弄柴，一會兒又去村口挑水，天下哪有你這號女人？真是到祥根家還債的。”

“是嗎?”祥根嫂抹把汗笑瞇瞇地回答，“我天生勞碌命，咋好跟你比!唉，只要太太平平，苦點就苦點，蠻好。”

天有不測風云，想太平偏偏不得太平，就在改革開放分田到戶第一年，祥根雖然還掛著村治保的銜，但也有承包田和承包山，也得像其他農戶一樣上山下地了，只怪他身為農民卻沒學全農活，第一天耕田就惹上了殺身之禍。那天，耕田的是一頭未經閹割的騷牯，力大無比但性情暴躁，并且比一般牛多長幾個心眼，當初整個生產隊只有幾個老把式駕馭得了它。那天，它看透祥根不是耕田的料，任憑祥根殺豬般吆喝就是不挪步。祥根從未遭過這份罪，更未受過這份氣，立時就使上了當年對付“牛鬼蛇神”的狠勁，閉著眼朝牛腚連甩了三鞭。騷牯一蹦老高，一下子竄上田埂，轟地一聲躍過了那條一米多寬的水溝，祥根死攥著犁把不肯松手，生生被拽到溝底一個仰八叉，后腦勺重重地磕在溝底的一塊大石頭上，哼都沒來得及哼上一聲就走了。祥根這種死法委實有些令人匪夷所思。但祥根嫂卻從此成了寡婦，那年她正好四十九。

寡婦門前是非多。自打做了寡婦，發生在祥根嫂身上的事一下子就多了，明里為她說媒提親的不乏其人，暗中想占她便宜的更是大有人在。一到天落黑，就有人一遍又一遍地敲她家的后窗，還有人往天井里扔石子……這樣捱過一年后，祥根嫂顯得消瘦了許多，同時也越發楚楚動人。村里人人都這么認為，祥根嫂雖然還嫩得水靈，但畢竟是快五十歲的人了，況且一向就規規矩矩，因此這輩子不可能再嫁。

就在這年夏天，同村一個叫阿唐的男人找上門去，并且一坐就一個多鐘頭。阿唐與祥根原在一個生產隊，他這次找祥根嫂純粹是為了打探小寶消息，因為他兒子去年剛剛入伍，也想像小寶一樣進軍校。祥根嫂原是好客的人，他那天留阿唐喝了幾杯茶，還一直把他送到大路口。不料這事當天就傳到了阿唐媳婦的耳朵里，當晚兩口子就鬧開了。任憑阿唐起誓賭咒如何辯白，阿唐媳婦橫豎不信，罵阿唐是一只聞到一丁點腥昧就熬不住的饞貓，是一個見花掐花的浪蕩子，天殺的沒良心!兩口子從屋里鬧到院子，從上半夜鬧到下半夜，終于鬧得滿村風雨。第二天，聽到風聲的祥根嫂整整一天沒有出門，也整整一天不曾生火。又是阿旺嫂過去勸慰。一進門她就高門大嗓地說：

“祥根嫂啊，我們兩家只隔一塊板壁，你做人清爽不清爽，我心里最清楚!”

“阿旺嫂，我為啥這樣命苦……”

“好了。你就當他們狗叫貓叫，莫往心里去!”阿旺嫂說著壓低聲音，“不過依我看啊，你也看開點，偶爾做趟人，何苦弄得像尼姑一樣……”

說過這話不到半個月，祥根嫂突然將同村一個叫阿坤的鰥夫引進了家門，堂而皇之地成了相好。這是整個楊家塘村人都始料不及的，個個都傻了眼。在這件事情上最受傷害的，還是那些始終暗戀著祥根嫂的男人們，他們都自以為什么都不比阿坤差，他阿坤憑啥獨占祥根嫂這個天生尤物！于是事情就來了。這天中午，祥根嫂去村小店買酒，一進店門就被一幫男人圍住了。阿唐明知故問：

“祥根嫂，你給阿坤買酒啊？”

“是啊。”祥根嫂落落大方。

“你和阿坤老早就搭上了吧？”

“那還用說。人又不是泥塑木雕的。”

“嘻，原來你一向都是假正經？”

“正經，啥叫正經?正經賣幾鈿一斤!”

“嘻，你坦白說，究竟有幾個相好？”

“多咧，俗話講得好，要末勿搭，要搭就搭一百，一人一捆柴就有一個柴蓬好疊，一人一斗米就有十石。”

“喲，真有這么多啊?都有哪些人？”

“你爺爺，你爹爹……你排隊等著，快輪到你了。”

阿唐給說了個倒憋氣，望著祥根嫂裊裊婷婷的背影半天回不過神來。

打這以后，在楊家塘村大多數人的心目中，祥根嫂從一個正兒八經的規矩人，一下子變成了一個人盡可夫的“爛貨”。成了“爛貨”的祥根嫂似乎并不在乎人們如何議論她，上街的次數比以前多了，說話的嗓門也比以前響亮了，活得一天比一天年輕瀟灑。有次上街又碰到阿唐，阿唐瞅瞅四下無人，就低聲不無委屈地說：

“祥根嫂，你那次說話也太不留面子了。”

“啥人叫你做出頭椽子!”祥根嫂笑臉回應，“我想打打封口巴掌，正找這個機會呢。”

“是嗎？”阿唐聞聽釋然，繼而不無羨慕地說，“阿坤真有福氣……”

“你眼紅了？”

“眼紅有啥用，這事要雙方情愿嘛。”

“這事便當，只要你老婆死了，我們倆就好商量。”

“喔喲，你敢情要我去買老鼠藥?”

“你老婆哪天不明不白死了，我就報派出所！”

阿坤是大前年喪妻的，兒子早巳成家，如今小兩口都在縣城住，經營一家不大不小的服裝店。他與祥根嫂年齡相仿，鰥夫配寡婦，倒是挺合適的一對。不過他們倆早有約定：只相好不結婚。已經都五十幾的人了，還上鎮政府領結婚證，怕不羞死人!就這樣，有時阿坤上祥根嫂家宿上一夜，有時祥根嫂上阿坤家住上半宿；阿坤為祥根嫂擔水劈柴，祥根嫂為阿坤縫補漿洗，他們倆時散時聚，若即若離，就像生活在水潭里的兩條快樂的小魚。兩年后，她兒子小寶從部隊轉業，被安排在縣車管部門當了一名公務員，同年與一個在郵政局工作的姑娘結了婚。這年春節，兩家的兒子和媳婦都回鄉探親。祥根嫂先請阿坤全家吃飯，隔天阿坤回清祥根嫂全家。席間，阿坤的兒子和媳婦都管祥根嫂叫阿嬸，祥根嫂的兒子和媳婦則管阿坤叫阿叔，既像一家人又不像一家人。阿旺嫂一向愛管閑事，找個機會探小寶的口風。小寶聲平氣和地說，我媽這一生也夠勞碌的了。我們做小的都在外面，想照顧也照顧不了，如今跟阿坤叔在一起，我們做小的也放心多了。阿旺嫂馬上把這話原封不動地搬給了祥根嫂。祥根嫂聽了久久沒有吱聲，只會一把接一把地抹眼淚。不過阿旺嫂心里明白，祥根嫂這次流眼淚，既是傷心更是高興。

從此以后，祥根嫂成了阿旺嫂最為羨慕的女人，她逢人便說，整個楊家塘村沒有比祥根嫂活得更舒心的女人了。她說，祥根嫂的前半生的確苦，可眼下有阿坤這個大男人在旁邊護著，兒子媳婦又這般孝順，那叫先苦后甜，是真甜!她有事沒事總愛找樣根嫂說話，除了夸祥根嫂如何如何有福氣，就是訴苦，說自家老頭這幾年身板一年不如一年，大小家務事一樁不會，一年到頭需要她像服侍上八代太公般服侍，真是七世冤家!祥根嫂只聽不說，始終笑瞇瞇的。阿旺嫂說著突然轉口問：

“你今天對我講實話，已經苦熬了好幾年，為啥一下子就想開了？”

“這……”祥根嫂的臉頰霎時泛起兩片紅暈。“其實都是因為你……”

“放屁!我幾時叫你偷老公了!”

祥根嫂紅著臉嘻嘻地笑了足有一刻鐘，最后終于說出了一個秘密。原來祥根在世時，他們夫妻倆的房間在樓上，祥根死后，她嫌樓上陰氣太重，就把床移到了樓下，由于是木結構的老屋，與阿旺夫妻的房間僅一板之隔，因此每逢阿旺夫妻在床上干那事，她都聽得一清二楚。阿旺嫂叫一聲“你要死了”，在祥根嫂肩膀上拍了狠狠一巴掌。祥根嫂還是邊笑邊說，說她聽過幾回實在聽不下去，又把床移到了樓上，過了幾天實在熬不住，到了晚上又赤腳下樓，貼著板壁偷聽了好幾回。阿旺嫂忍不住又揚手要打，被祥根嫂一把擋住了。

“你要死了，看你再亂講!”阿旺嫂打不著就罵，“你真下流，你這個騷貨!”

“你比我騷多了。”祥根嫂繼續說，“你夜夜都纏著老頭不放，一到興頭上還連哼帶叫的。我看阿旺哥這幾年身體不好，十有八九是被你榨干的……”

兩個已經年過半百的女人纏在一起又笑又鬧，就像兩個情竇初開的少女。

一晃又過去了十幾年。祥根嫂的孫女已經上了高中，她的鬢角也終于出現了第一絡白發。這一年年底，阿坤因持續高燒住進了醫院，一查得了肺癌，已經到了晚期。捱到第二年春上，他就撒下祥根嫂去了。祥根嫂儼然以妻子的身份主持了阿坤的喪事，頭上還戴了一朵潔白的繭花。操持完阿坤的喪事后，不知是因為傷心還是累的，祥根嫂終于躺倒了，打針吃藥了好些日子，還是病懨懨的。兒子和媳婦都勸她去縣城和他們一起住，但都被她一一拒絕了。兒子拗不過她，臨走時只能再三囑托阿旺嫂，請她多多照看，一有情況馬上打電話。

很快就到了這一年的清明節，這天一大早，祥根嫂就帶著香燭祭品上了后山，直到晌午才蔫蔫地回來．臉上淚痕猶新。阿旺嫂一聽到響動就過來了，一進門就動情地說：“祥根嫂啊，難得你這么有長遠之心，年年都為他們上墳……”

“……”祥根嫂一臉愕然。

“看你路都走不穩的樣子，我實在不放心，就跟了來，先到祥根墳頭，你不在，再到阿坤墳頭，也不見你的蹤影，結果遠遠看到你跪在寶福墳頭燒錫箔。”

一聽阿旺嫂提起楊寶福一家，祥根嫂一臉凄然，久久沒有吱聲。楊寶福一家的結局的確夠慘。土改過后不久，楊明德就戴著富農帽子無聲無息地走了，從此上街掃地登臺挨斗的事就由楊寶福全盤繼承了。文革開始，已經打了幾十年光棍的楊寶福突然鬼迷心竅，竟然大白天趴在人家后窗偷窺村貧協主任老婆洗澡，被逮個正著，一頓好打后隨即被移送縣公安局，幾個月后被縣法院以流氓罪判處“就地改造”。楊寶福回到家里的當天晚上，就用一根籮繩將自己了斷了。他的幾個本家兄弟突擊行動，把他草草掩埋于他爹媽的墳旁邊，還美其名曰“抱子墳”。

“是我害他的，”祥根嫂喃喃低語，“當初如果我不離開他，他就斷不會做出這種事，也不會有這般結局。”

“唉，這都是命。”阿旺嫂老調重彈。

當天晚飯后，阿旺嫂又過來陪祥根嫂說話。阿旺嫂三年前就成了本村靜修庵的護法婆婆，她說著說著就說到靜修庵的事，說過些日子就是觀音大士的生日，庵里又要做法事，她又得跟著忙上幾天。祥根嫂聽著若有所悟，馬上從枕頭底下摸出一疊鈔票，央阿旺嫂代交靜修庵的妙真師太，代她在大慈大悲救苦救難的觀音菩薩跟前許個愿。正說著話，突然聽到隔壁阿旺連喚“老太婆”。阿旺嫂連忙起身，一路嘀咕著忙忙離去，不一會兒又一路嘀咕著匆匆回來，說老頭好了頭暈病又犯了哮喘病，既像上八代太公又像三歲小孩，就連尿壺、熱水瓶一類的瑣事也須她親自張羅，真是七世結下的冤家。

“咦，你剛才叫我做啥?”她挨著祥根嫂的床沿一坐下就問。

“替我在觀音菩薩面前許個愿。”

“咋許?”

“唉———”祥根嫂深深地嘆了口氣。“活到這把年紀，連自己也弄不明白，究竟哪些事是對的，哪些事是錯的，不過不管對錯，都過去了，不會再回來了。如果下世閻羅大王還讓我投胎做人，還是做女人，就求他替我換一個命……”

“你想像啥人?”

“就像你，阿旺嫂。”祥根嫂淚汪汪地盯著阿旺嫂的眼睛一字一句，“花燭夫妻，白頭到老。”

【責編 曉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