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下雨了,雨聲滴答,滴在我的眼里,滴在我的心里。我的心因雨水而潮濕起來、因潮濕而濕潤起來、因濕潤而漫溢起來,我仿佛看到了那一片掛著雨簾的大地,大地之間,幽幽地晃蕩著幾盞暗淡的燈火。
幾竿油綠的翠竹,婀娜地長在一座小屋的門前,雨水滴在稀疏的竹葉上,順著竹葉清晰的紋路,悄然滑落。竹身被雨打濕,竹葉被雨浸濕,翠竹像光身的孩子剛從河中爬上來的樣子,在微風的吹拂下,互相嬉戲打鬧。小屋里,兩個老人已然睡熟,惟獨醒著一個孩子,他安靜地躺在床上,側耳傾聽窗外的雨聲。聽雨水怎樣從房檐下的凹槽中流過,“嘩嘩”地傾瀉在槽下的水缸中;怎樣從一片尖尖的竹葉上滑落,“咚咚”地敲打在粗糙的石板上。過了一會,水缸似乎滿了,但雨還在瀉著;石板早就濕了,但雨還在滴著;孩子似乎困了,但雨還在下著。雨似乎一直會這么下下去,永遠不會停息,而孩子也似乎會一直這么聽下去,永遠不會煩膩。
如今,我的屋前沒有翠竹、沒有凹槽、沒有水缸、沒有石板,然而有雨。雨已不是當年的那些雨,孩子也不是當年的那個孩子,我想輕聲對雨說:我們都在改變。但是有一種東西卻始終沒有變,那就是孩子聽雨時的心情。
故鄉的雨特別好,溫柔地淅瀝過一晚,第二天起來,推開門,照例會有一股清爽的氣息撲鼻而來。小屋前的曬場中,一灘灘光潔的積水上,漂浮著幾片翠綠的竹葉,在孩子的眼中,它們就是一只只精致的小船。孩子歡喜地跑過去,跑到一灘最大的積水邊,這里停泊的小船最多。于是孩子乖乖地蹲下去,伸出小手,用細細的手指去撥弄,這時,小船就左右搖擺起來,水面漾開一圈圈漣漪。
從小屋的煙囪升起一縷純白的炊煙,過了一會,戴著頭帕、系著圍裙的外婆就出現在了門邊。外婆身上蒙著一層薄薄的灶灰,在晨光的照拂下,灶灰飛舞,像數不勝數的小天使圍繞在外婆的身邊。外婆的聲音在小天使的護送下,傳到孩子的耳邊:洗洗手,吃飯了。
孩子很聽話,馬上站起來,跑到水缸邊,用舀斗從水缸中舀了一勺水,洗了洗自己的手。然后跑回小屋,坐到一把天藍色的小矮凳上,從外婆手里接過一碗番薯年糕,津津有味地吃了起來。
我的童年在綠化村度過,因為我從小體弱多病,不適宜在喧鬧的大城市生活,因此父母就將我送到鄉下,讓我跟外公外婆生活在一起。
外婆是我童年時代最愛的人,包括現在,如果有人問我,所有親人當中,你最愛的人是誰?我想我不會回答是媽媽或爸爸,而會回答,是外婆。
我始終不能明白,外公和外婆怎么能在一起生活這么多年,而外婆居然還能忍得下去?他們是兩個性格完全不同的人。外公做會計,對政治有著濃厚的興趣,喜歡看報,每天的新聞聯播是他的必修課;而外婆則是一個典型的家庭主婦,她對花草感興趣。外公脾氣不好,動不動就對外婆發火,有時還對我發火;外婆則從不發火,在我的記憶中,她沒有對任何人發過一次火。
我小時候不喜歡跟同齡人一起玩,外公整天又是那么一副嚴肅的樣子,不易親近,所以多數的時間,除了外婆,我就是一個人獨處。
我喜歡站在寬闊的田野上,看著四面荒亂的野草被風一高一低地吹拂;喜歡躺在柔軟的草地上,久久地仰望頭頂那一片蔚藍的天空,看云朵慢慢地從天空的一端飄到另一端,這時,我的心就會很靜很靜,仿佛自己消融在了大地間一般。這種感覺是我童年時代最好的享受,如果有人在場,或嘈雜的聲音妨礙了我的這種享受,我就會變得很不開心,所以我盡量逃離人群,去尋找一個人獨處的機會。
外婆有個正四邊型的花園,每邊都圍著大約四米長的籬笆墻,花園里有她親手種的一些花,如雞冠頭花、喇叭花、牽牛花、菊花、月季花等。我每次從田野里回來,都會帶來幾朵野花交給外婆,這時,外婆就顯出一副歡喜的樣子,立刻進屋提來一只小小的工具箱,從里面拿出小小的花鏟、花鋤,在花園里挖出幾個淺淺的坑,然后把我帶來的野花種下去。我蹲在花園旁邊,看著外婆忙碌的身影,就問外婆:外婆,這些花還能活嗎?外婆信心十足地說只要好好地照顧它們,它們都能活下去。
外公看不慣外婆整天擺弄那些花草,而且他見我日益受到外婆的影響,對花草發生了濃厚的興趣,表示極大的不滿。他認為一個男孩子,應該跟伙伴們一起去打鬧、一起去玩耍,而不應該像個女孩那樣,成天去擺弄什么花花草草。所以一旦讓他看見我和外婆蹲在花園里鼓搗時,他就會不高興,他經常用一種近乎責備的口吻對外婆說,你看看,一個男孩都讓你帶成什么樣子了,身上一點陽剛之氣都沒有,以后怎么在社會上立足!
外公每次因為一些諸如此類的事情責備完外婆后,我總會看到外婆一個人坐在花園前的一條小凳上,面對那些花花草草,仿佛在說著什么,有一次,我甚至還看到她偷偷地抹眼淚。這時,我就非常氣憤,但我不敢為了這氣憤而去同外公爭辯什么,因為我怕他,他那眼睛一睜,眉毛一豎的樣子,我至今想起,仍心有余悸。
童年的我雖然怕外公,但還有一件事讓我更害怕,那就是爸爸的突然到來。
每年,爸爸都會在橘子黃的時候出現,他一出現,就意味著我要離開綠化村,回城市去了。所以,只要一看到橘子黃了,我就開始擔驚受怕。
我從田野里回來,抱著一叢鮮艷的花朵,看到爸爸站在曬場上,
我把身子往后退縮,仿佛見到了什么怪物。
這是怎么啦?不認識爸爸啦!外婆笑著對我說。
爸爸朝我走過來,張開雙臂,想來抱我,我卻將身子一扭,飛快地跑掉了。
我跑到田野里,不知什么緣故,覺得傷心極了,就小聲地哭了起來,
我向田野里的小鳥告別、向花兒告別、向田壟告別、向水溝告別。然后我跑到橘子地里,面對一棵棵綴滿黃澄澄果實的橘子樹,仿佛面對的是即將永別的親人,更加傷心地哭起來。
我在其中一棵橘子樹下蹲下來,希望得到它的保護,試圖不讓別人找到我,但這個愿望卻沒有一次實現過,每次都是外婆出來找我,找到了我,我就撲在外婆的懷里哭,邊哭邊說我不想回去,外婆撫著我的頭,說乖孩子,別哭,住幾天就回來。
那時的我,盡管每次回家都哭,但最后還是跟爸爸回去了,這是因為,我相信外婆的話,住幾天就能回來。我沒有想過,會不會有那么一天,回去后就不能再回來了。
如今的我,已有五年沒有回故鄉了。
我懶懶地從床上撐起疲憊的身子,四周是濃濃的夜,由夜衍生出來的濃濃的黑和濃濃的靜,濃濃的傷感鋪陳在我的心頭,我的心仿佛停止了跳動,惟獨那淅瀝的雨聲擠破夜的寂靜,跳躍到我的耳邊,卻在無意中更增添了寂靜的氛圍,讓我感覺一種沉重的東西壓著我的身,使我沉悶。
今晚的我,原本渴睡,但無論怎樣努力,就是無法入睡。我的思緒像被雨水泡軟了一樣,軟綿綿的,隨著雨水的淅瀝,我重回了我那久別的故鄉。
故鄉像一個老友,沏一杯茶,遞給我,并關切地問我,五年了,怎么不回來看看?我無言以對,只有唯唯,我……我有很多事,抽……抽不出身。老友笑了,不回來也罷,或許更好,回來,怕我們都不再相識。
是老友,怎么會不再相識?
因為時間,將彼此都改變了。
時間是個可怕的東西!是時間,讓那片原本郁郁蔥蔥的土地上,幾乎是一夜之間,像雨后春筍一般,茁壯地屹立起一個個冒著濃濃黑煙的工廠;是時間,讓那個原本純真的孩子,在大城市里越走越遠,漸漸的,漸漸的,迷失了自己。
或許,再次相見,我們真的不再相識。
然而,我仍將你當作老友、童年的伙伴、一生的知己。
外面的雨越來越大了,雨聲嘈雜,我揉了揉自己的眼睛,似乎有了一點睡意。
朦朧中,我看到一個孩子站在遼闊的田野上、躺在柔軟的草地上、躲在低矮的橘子樹下。孩子的臉上掛著一副羞怯的神情、眼中發出一種堅定的光芒,他似乎在等待著什么、期盼著什么,又害怕著什么。天空中飄起綿綿的細雨,這時,孩子的肋下突然長出一對潔白的翅膀,孩子仰望天空,深情地呼喚了一聲,于是他就飛了起來。
他在飛翔中,看到大山、河流、田野、草地、橘子地、翠竹、凹槽、小屋……
最后,他降落在了小屋的門前。
外婆、外婆……
他興沖沖地跑進小屋。
然而,外婆不在屋內,他又跑了出來。
這時,他才看到,原來外婆坐在那個正四邊型的小花園旁邊。
外婆正慈祥地對他笑,花園中的花開得嬌媚,仿佛花也在對他笑。
他想跑過去,突然,花園消失了、花園里的花消失了、外婆也消失了。
孩子于是就哭了,傷心地哭了。
【責編 曉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