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段時間,我竟毫無緣由地做起了同樣的一個夢:我被那個老喜歡盯著女生看的班主任老師開除了,胡瓜室長率領十一位室友哭泣著去替我求情,可最終,我還是被迫離開了那所中等衛生學校……后來我才明白,那是我又在想念那些歲月,想念胡瓜室長了。
雨城和我的四年舊時光
雅安地區衛生學校,九○級醫士班。雅安,就是雨城本來的名字,因為四季連綿不斷的雨,人們給它起了另外一個名字———雨城。
從雨城到我所在的縣城,40公里,從縣城到溪頭溝我的老家,10公里。這50公里的行程,我花了4年的時間來丈量。而我的父親母親,我一輩子未曾走出過溪頭溝的父親母親,他們不知道,他們遠在“雅安地區衛生學校”求學的兒子,心里一直都在為這50公里的長度而郁郁寡歡,他知道,為了自己丈量這段行程,他們花掉了幾乎一生的所有,他一直都在想。為此,在他心里,也有一場無聲的雨,一直在淅淅瀝瀝地下著。
我父親母親更不知道,在雨城,他們的兒子遇見了一個和他父母一般年歲的人,那個人和他相處了四年,在心里他一直像對自己的父親一樣對待那個人,可他最終失敗了。他失敗,是因為,一次上語文課犯困,那個正處更年期的老師說過,如果上課犯困,就可以自己起來站一會兒。那天他真的就犯困了,實在堅持不住的時候,他就悄悄站了起來,那個正處更年期的老師問他為什么站起來,他說犯困,那個正處更年期的老師說誰讓你站起來的,他就不言語了,于是那個老師當著全班同學的面叫他滾出教室去,后來又到那個人那里告了狀,那個人不由分說就扣掉了他每月19.60元的“助學金”,一直到畢業,還對他說,你如果再“逗”,就叫你父親來學校!從小到大,他一直是個聽話的娃兒,自小他就懂得,“除了讀書,一切都是百日之功。”在讀書這個問題上,是絕對不能“逗”的,他也從來就沒想過“逗”,因此他才有機會丈量他的父母一輩子未曾丈量的路,可他不明白那個人為什么要那樣做;他失敗還因為,那個人老是喜歡盯著班上的女生瞅,像鑒賞某件自己心儀的藝術品,他很討厭那個和他父親一般年歲的人這樣的舉動,從內心里討厭。所以,他失敗了。
所以,那個人,我后來就叫他“那個老喜歡盯著女生看的班主任”,我怕直接說出那個人的名字,我怕一說出來,就忍不住和許多同學一樣罵那個人的娘,從小我的父母就教我懂得了尊老愛幼,也知道尊敬師長、愛護同學,可這么多年來,我就是不敢說出那個人的名字,甚至從沒叫過那個人一聲“老師”……
十多年后的一天,我重新踏上了學校的土地。在昔日曾經出沒的校園里逛了一圈,卻始終沒能遇上當年“那個老喜歡盯著女生看的班主任老師”,那么多年過去了,我現在越來越想遇到他,遇到他,我要深深地為他鞠上一躬,由衷地叫他一聲:“老師!”補上十多年前欠下的這一課。可這次,他又給我安排成了一堂不知什么時候才能結業的自習———一位老師告訴我,他已經在兩年前調走了。
空落落地站在學校大門旁,學校門口那塊木板牌子已經變成了一塊鍍金的方形墻磚,就連“雅安地區衛生學校”幾個大字也已被另外一個更加響亮的名字取代,在整修一新、鐵門緊閉的大門上,閃爍著金燦燦的光。一切的過往,剎那間變得虛幻而渺遠。是手中的紅色本子給了我肯定的答案。
那個紅色的本子,我用了4年的時光才兌換回來。現在,它是一張永不過期的船票,只要我愿意,我可以在任何時候,順利地走回那4年時光里去;在任何時候,我都在清楚地告訴自己,那4年確實存在過。
敏和一封無人知曉的信
后來還有很多事情發生。我還是先說說敏吧。畢竟,全班四十八位同學,同窗四載,敏是唯一曾經讓我掛心的女生。
敏來自花椒之鄉,那次我們幾個一起“打牙祭”,她專撿菜碗里的花椒和辣椒往嘴里送,看得一旁的我們目瞪口呆。嘴里連連稱奇,然后就偷偷地注意起這個特別的女生。
入學后第一次班會,那個老喜歡盯著女生看的班主任老師訓完話,說同學們有什么問題就舉手提問,話音未落,敏便舉起了手,“嗖———”一下從自己的座位上站起來,問道:“在校期間,允許談戀愛嗎?”全教室的目光齊刷刷地向她掃過去。她似乎早已料想到了,齊耳的短發掩飾不住臉上泛起的紅暈,卻不坐下,只更筆直地站著,等待班主任老師的回答。
在我的夢里,她的這一形象被幻化成一束美麗奪目的花,鮮艷至今。
不知道是不是因了敏的那次提問,那位喜歡老盯著女生看的班主任老師后來特意就“學生在校期間是否適合戀愛”在班上舉行了一次座談會。觀點呈明顯對立的兩派,起先是贊同者占了上峰,后來是反對者,其中當然就有班主任老師。和我一樣,敏開始的時候只是個聽眾,她甚至沒有表現出一絲聽眾應有的興趣,直到兩派爭執不下、互不相讓時,她站起身,看了看講臺上正悠然盯著某處的班主任老師,高聲說道:“依我看,談著耍一耍也是可以的,為以后真正的談積累一點經驗嘛。”這次,她還沒說完,就忽地坐了下去,雙手環抱著頭,俯靠在課桌上,雙肩極有節律地抖動著,有笑聲從她的腋下傳來。方才還秩序井然的教室猛一下炸開了鍋。班主任老師收住自己的目光,放下二郎腿站起來,老長時間說不出話來……
不久,就果真見著她和班里一個男生一道在電影院、公園等地方出沒了。那個男生,沒發表過一個字,卻給自己起了個很牛的筆名:文達,還鄭重其事地寫在課本的扉頁。我最初知道她和那個男生一道出沒,是在一個周末,我正和幾個朋友在校門旁邊的那家餐館喝酒。剛到有些酒意的時候,有個人指著街道悄聲告訴大家:你們看,敏———!抬起朦朧的醉眼,我依稀看見街對面昏黃的街燈下,一前一后走著兩個人,隔著不出十步的距離:文達在前面,昂著頭,踱著方步,渾圓的臀部跟著一歪一扭的,像只驕傲的公雞;敏在后,一會兒低頭看著腳下的路,仿佛怕被什么東西絆倒了似的,一會兒抬眼四處張望,像在跟蹤一個人,卻又害怕被人發現了自己正在跟蹤。
我寄給那個和敏有著相同名字的編輯的信,就是那段日子昏昏乎乎地寫下的。隔著不長的歲月,我已記不清楚當時寫了些什么了,但我還依稀記得當時心底莫名的痛,記得寥寥數千言,滿紙的敏、敏、敏……我多么希望,我的那些文字,經過那位和敏有著同樣名字的編輯之手,見諸于世,然后又碰巧被敏看到。我一天天祈禱,一天天失望。可我一直沒告訴敏這些,我猜她一定是不知道的;要不,她不會在畢業會餐時,趁我沒注意,將我杯里滿杯的酒換成自來水,還和我響亮地碰了一下杯,然后仰起頭,一飲而盡。
那是僅有的一次。后來就再沒看到敏“跟蹤”文達了。在班上,他們也和普通的同學一樣,若無其事地說話,大聲讀書,天南海北地神聊,不時哈哈大笑。一直到畢業。
畢業了,敏回她盛產花椒的地方了,而我則來到了這個小小的縣城。一晃多年。那天,多年未見的一位同窗從敏所在的地方來看我。晚飯當然不能不喝酒,煮酒的話題很自然地說到日漸遠去的同窗歲月。趁著酒興,就撥通了敏的電話。電話那頭,幾聲長長的鈴聲過后,一個曾經那么熟稔的聲音傳來,聽起來,像是飄自遙遠的天外,虛幻得叫人懷疑,長長的電話線那頭握著聽筒的,真的是敏么?話沒說幾句,聽筒里就又傳來嬰兒的啼哭。“孩子鬧了,等一下啊。”敏說。接著就又聽到她在說:“乖乖,不哭。乖乖,不哭啊!”然后是一長串丁丁冬冬的聲響。然后是長時間的寂靜,寂靜得讓我握著聽筒的手緩緩地放了下來。那一段寂靜,像一把無聲卻有力的大鎖,將多年來一直敞開的門無聲地緊鎖了。
而我知道,那些逝去的歲月,從此只存在于記憶的熒屏,等著某一天,在陽光下的照耀下,再次一一顯現。
7-1和室長胡瓜
在學校最靠右的角落,有一幢兩層磚木結構的蘇式老屋。老屋長長的走廊盡頭,靠近學生食堂和浴室的那間屋子,就是7-1了。如果單從一樓的橫切面看,7-1,很像是“7”最先開始的那一橫,很明顯地突出了其它房間一大截。推開門,里面沿墻壁和窗戶幾近環形擺放著七張雙層小木床,伸手扶住床柱,就有咯吱咯吱的聲響傳入耳膜。那就是我們12個弟兄在那座城市那所學校頭兩年棲身的地方。我們叫它“七杠一”,有時候加上兩個字,叫“七杠一寢室”。
我是最晚一個住進7-1的。我住進去的時候,7張小木床14個鋪位,只剩下3個沒有人占了,其中兩個整整齊齊地碼滿了大大小小的箱子,最后的一個就在進門的右手邊,上鋪。我在一陣劇烈的搖晃中爬上去,鋪好床,將只有幾件洗得發白的衣服的小布包放在枕邊(那是我入學時的唯一行李),不聲不響地住下了。
第一夜我就失眠了。想著已然開始的4年歲月,想著我還要4年,才可以不再向債臺高筑的父親伸出我的手,在9月的雨城,那場淅淅瀝瀝的雨里,靜靜地躺在那張吱呀作響的床上,我的淚就那么靜靜地淌了下來。在越來越深的夜色里,沒有人注意到我在流淚,甚至也沒有人會注意到我的失眠和我的存在。后來終于睡去了,在淺淺的睡夢中,我做了一個美麗的夢:我夢見自己畢業了,我從一個還叫不上名字的人手里領取了一小疊大大小小的鈔票,我那個興奮啊。我拿著那些錢,特意回了一趟溪頭溝,告訴我的父親母親,他們的兒子再不會向他們伸手了……多年以后,想著那夜的淚水和那個不著邊際的夢,我依然說不清,是不是就因為此,才使得我接下來的4年過得像夢游,或者說,是不是最初的那次淚水和那場夢魘,為我后來的歲月布上了憂郁的底色?我無法回答自己,有誰能夠清楚地回答自己呢?
第二天天還沒亮,在迷迷糊糊的睡夢中,我被叫醒了。叫醒我的那個人,穿一件老舊的西服,洗得有些皺紋的衣領下,拴著一條鮮紅色的領帶。明顯是剛剛刮過胡子的臉頰上隱約可見一片黑色。見我醒來,兩片薄薄的嘴唇使勁地抿合在一起,微微地向上翹著,圓鼓鼓的耳腮上方那兩只眼睛即刻鼓得渾圓,像是就要完全脫出的樣子。我“老師早”的話語還沒出口,他就說了:“搞什么名堂?第一天上課就遲到!”恍惚中穿好衣服,三兩下跟上前,彎彎拐拐地向教室沖去。跟在他身后,我心里打鼓似的。這第一天上課就遲到,還被“老師”逮了個現形,這可怎么辦呀。這樣一想,我頭也不敢抬,只偷偷地瞅著前面那個人,看他會有怎樣的反應。從后面看上去,和我差不多一樣的個頭,可一身老舊的西裝把他渾圓的臀完全的蓋住了,顯得很不合身,因為走得急,他明顯有些羅圈的腿一彎一拐的,很是滑稽。我用了很大的勁才沒讓自己笑出聲來。
氣喘吁吁地沖進教室,卻見他就和我坐在一起———天!他居然是我的同窗,不是我以為的什么老師!而講臺站著的那個人,那個我后來叫作“那個老盯著女生看的班主任”,仇人似的狠狠地盯著我。木木地坐下來,聽那個老喜歡盯著女生看的班主任老師在講臺上滔滔不絕地講話,我就又沉浸到昨夜的那場夢里去了。然后就是點名,自我介紹。不知道那個喜歡老盯著女生看的班主任是什么時候點到我的,我想他應該是接連念了好幾次我的名字的,要不,安安靜靜的教室里怎會突然變得騷動起來呢。我在滿教室詫異的目光中站起來,一張臉紅到了脖根。我,我,我……我的自我介紹還沒正式開始,就被那個老盯著女生看的班主任老師打斷了。李存剛,李———存———剛,他又反復念叨了好幾遍我的名字,接著緩緩地伸出手掌,做了個向下壓的手勢,說:坐下吧。不聲不響地坐下去,扭頭望著窗外那幾株泛黃的老樹,隔著沾滿霧氣的窗欞,那幾株泛黃的老樹,迷迷朦朦的,在雨城9月微微的風里,輕輕地點著頭,像是在和陌生的我打招呼,又像是在譏笑我剛才的舉動。
很快就知道,那個打著鮮紅色領帶、老師模樣的家伙是我的老鄉,姓胡,被那個老喜歡盯著女生看的班主任老師安排做7-1的室長,因為他矮而胖的身材,酷似胡瓜,7-1的兄弟們就都叫他胡瓜,有時候又叫“胡室長”或者“胡瓜室長”。在接下來的兩年里,他安排我們按時清除7-1的垃圾,按時起床上課。為此,他特意排了一張表格,還寫了一張《寢室條例》,一起貼上大門后面,也就是我的枕頭邊。
文達也是7-1的成員。文達有著男高音一般的嗓子,沒事的時候,喜歡端一小凳坐在7-1門口,旁若無人地高唱:“往事隨風輕誦,把我的心吹動,多少年美夢難忘記,重回到記憶中……”他還能寫一手漂亮的行書,為此,那個正處更年期的語文老師多次在課堂上表揚過他。最初印象中,他是個很有些幽默感的人,有他在,7-1就會笑聲連連。
文達首先取悅的對象,就是胡瓜室長和他的《寢室條例》。那天他乘胡瓜不在,當著11位室友的面,把胡瓜精心撰寫的《寢室條例》給撕了。胡瓜發現的時候,他很是煞有介事地要求胡瓜嚴肅追查,一定要弄個水落石出,而自己卻和室友們一起,笑得前仰后合,不亦樂乎。最后,當胡瓜室長在那個老喜歡盯著女生看的班主任老師幫助下,弄清楚事情的原委時,胡瓜就不言語了,只默默地重新寫了一張,貼上了事。
而后依然通宵達旦地胡侃,依然按照胡瓜的安排按時打掃衛生按時起床,再沒有人沖那幾張紙下“毒手”。
后來聽人說,畢業后,胡瓜當上了一家衛生院的院長。說起的那個人,滿臉的艷羨和勿用置疑的真誠,而此時,我還在這家小小的專科醫院里拼命打拼。那一刻我就在想,看來,那個喜歡老盯著女生看的班主任老師眼光還真準呢,如果當初他不安排胡瓜做7-1的室長,說不定,也就沒有現在叫人艷羨的胡院長了。
有一段時間,我毫無緣由地做起同樣一個夢。在夢中,我被那個喜歡老盯著女生看的班主任老師開除了,胡瓜室長率領11位室友替我求情,可最終,我還是被迫離開了那所中等衛生學校……
【責編 李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