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網快訊:×月×日5時37分38秒,××省××縣發生5.6級地震,湖北、安徽、湖南等省區亦有震感。截至當日10時共造成81人死亡3000多人受傷。據調查,該地區此前已發生微震,但由于正值夜深市民酣睡之際,未能引起驚覺,或不懂微震后很可能有大震之常識。從各地更多網友以留言方式提供的情況得知,與該縣毗鄰的××、××、××等地有震動;而湖北的武漢、鄂州、黃岡,湖南長沙、安徽安慶等地也發生震動。有關消息正在進一步核實,所有信息以最新報道為準。
凌晨四五點鐘的時候,幾個人還在打牌。他們的關節和麻將牌一樣僵硬。電暖器不知什么時候被劉常友老婆柳劍波拔掉了電源,它立即變得比空氣更冷。這個句式來自于他對剛看過的那部《愛比死更冷》的電影的拙劣模仿。他是在一個朋友家看的,而朋友又是在市里一位朋友那里拿來的碟子。那位市里的間接的朋友喜歡看藝術味很濃的電影,不但自己喜歡看,還喜歡向別人推薦。說實話,縣里的這位朋友并不喜歡,看著看著就睡著了,倒是他坐在旁邊越看眼睛越亮,后來那亮帶著略高于臉部的溫度化為液體流淌下來。他沒想到還有這么好的電影。他從沒看過。多么讓人絕望的名字。德國人拍的,而且好多年前就拍了,可他到現在才看到。這使他覺得縣城離外面更遠了,好像海底和海面,不,和天空的距離。跟劉常友他們略略不同的是,他在縣城里的朋友比他們要多一路,比如文化館的,文聯的。他畢竟寫過文章,還發表過。跟劉常友他們是牌友。純粹的牌友。上半夜柳劍波就一邊看打牌一邊抱怨電暖器太耗電。她幾次想把座位搶過來,但劉常友不讓。他說你還沒打夠啊。柳劍波負了氣,跺了跺腳就到房間里看電視去了。房門關得很響。王建華有些不自在起來。他有些怕柳劍波的那副眼神,尖尖的,像刀子一樣,跟李瑞英的差不多。后來他看到柳劍波出來倒了一杯水。似乎是這杯水提醒了他,他才感覺到桌子底下的熱氣也像一杯溫吞水似的晾在那里然后很快就涼了。幾個人把腳慢慢提起來往椅子上縮,以至后來看上去他們都成了沒有腳的動物。他的腦袋昏昏沉沉的,也不知道自己是否出錯了牌。他的頭痛了一整天。他想他的身體肯定出了什么問題,這兩年老是頭痛。李瑞英沒叫他去檢查,他也就懶得去。再說他也有對付頭痛的法子,出來打打牌,頭痛居然慢慢好了。這說明腦子還是要用。但今天頭痛得比較怪,打牌也不能打好。大概手氣太背了吧。每抓一張牌的時候,都跟自己打賭,說這張不是李瑞英吧,結果還是李瑞英。他把他不需要或充滿危險性的牌比作他老婆李瑞英。所以在他看來,李瑞英的面貌就是這么千變萬化的,一會兒是別人的單吊頭,一會兒是別人的“夾”或“邊”。一會兒是筒子,一會兒是條子或萬。開始他還敢冒著炮火把她扔下去,后來形勢越來越嚴峻,他越來越不敢扔了,結果他手里就有了一把李瑞英。他把已經定了和的牌又拆掉了。他手里都是李瑞英。這一張也像,那一張也像。仿佛他只有把李瑞英都留下來,才不會捅漏子。本來,他在家里就是個膽小的人。李瑞英說,膽小好。幾乎每一把牌都這樣。他很懊喪。今晚手氣很背。何水菊是大贏家,其他三個人都輸了,何水菊幾次提出歇手,劉常友不讓。倒不是他糾纏不休,輸不起,而是他有意不想讓牌局結束,以免遭到柳劍波的嘲笑。她會說,怎么就歇了?一副幸災樂禍的神情。好像一樣東西,她沒有得到,也不希望他得到。然后想出種種辦法來阻止他上床。她的尖嘴會吐出暗器打進劉常友肉里。打在骨頭和肉相連的地方。柳劍波和李瑞英都有這個本事。王建華想。
正是這時,他發現桌上的牌都向他對面的何水菊倒去。他說,別動桌子別動桌子,誰動桌子了?可桌子還在動。它像一頭牛拱來拱去,或者要像人一樣站立起來了。他忙用手掌還有整個臂膀把面前的牌按住,同時對劉常友和秦愛民說,你們別看我的牌。他剛抓的這一手牌似乎還不錯,里面沒有李瑞英。或者說,它們還沒有變成李瑞英。它們還是少女李瑞英而不是他老婆李瑞英。可他抬起頭看到他們的牌也在向何水菊那邊倒過去。于是他說何水菊你玩什么花招啊,要碼條子也不能這樣。何水菊有這個愛好。所以跟他在一起打牌就得時常監督他的手。但這一次,何水菊沒有玩好,他手里的牌也嘩啦一聲掉到了地上。
還是何水菊清醒,他第一個反應過來,說,地震!
幾個人嚇了一跳,幾乎跳起來。他們既想奪路而逃又不相信真的發生了地震因為他們從沒見過地震,想進一步地確定一下。他甚至懷疑是何水菊搗的鬼。有幾次,他贏了錢,故意說,來了人,然后把錢往手心里一抹趕緊溜掉了,等他們明白過來,已不見他的蹤影。可即使這樣,他們幾個人還是在一起玩。每天在巷子里要碰到好幾回,互相都擺脫不了。就像油擺脫不了油,鹽擺脫不了鹽。他們彼此厭倦又互相依賴。
說不定發一次地震,他們倒可能互相擺脫了。王建華忽然想。
他們瞪大眼,緊緊盯著桌子,仿佛地震是從桌子開始的。桌上的牌倒向了一邊,有的還叭地掉到了地上,門邊的鞋架挪了位,鞋子好像懸空地往前走了一大步。一只蘋果在地上滾著,他們記得它起初在茶幾上。
難道這就是地震么?這里可不是震區啊,從來都不是。原本以為不可能的事情,剛剛從他們腳底下滑過去。像是踩著了一條大蛇。他頭腦一片空白。還是何水菊反應快,他把錢一抹又想溜。劉常友慌忙去叫醒了柳劍波。他聲音很大很空洞地叫道,地震了地震了,快起來發地震了!他的手和腳都在哆嗦。也不知道柳劍波是否把衣服穿齊了,幾個人就慌慌張張跑到了大街上。他們喊,地震了,地震了!他們的聲音有些嘶啞。街道是一個傳聲筒,但好像沒接上電源,他們的聲音傳不出去。他們甚至沒聽到自己的聲音。他們的聲音被他們自己或其他的東西吃掉了。
街道上是可怕的靜寂,好像更大的災難已經發生。過了好一會兒,才聽見從另一條巷子里跑出一些腳步。他們稍稍松了口氣。對方也是打牌的人。他們喊,他媽的,地震了!對方說,是啊。過了一會兒,對方說,他媽的,地震了!他們說,是啊。人越聚越多,黑黑的一片。他嚇了一跳,沒想到小小縣城的一角,竟有這么多人在打牌熬夜。他們都跑到了路燈下,驚魂未定。這時的街道好像大西洋中的一艘船,周圍黑暗里的人陸續逃生到了船上。但他向后退了退,悄悄從船上溜了下去。他要在暗中涉水回家。他記得有一條路應該更近,雖然那里充滿危險,經常有人拿棍從后面敲腦袋,或第二天發現了女人的裸尸。但現在他地震都經歷過了,還怕什么?他忽然來了勇氣。他的腳步在暗處空洞地響起,好像有很多腳步跟著他。好像他后面就是地震。他奔跑起來。他要在地震趕上他之前跑回家,叫醒李瑞英,跟他一起逃命。他眼窩發熱,心想,大概她和很多人一樣還在睡覺,不知道已經發生了地震。
瑞英,瑞英,他喊道。他換了好幾根鑰匙,才把門打開。他上氣不接下氣地喊醒李瑞英,說,地震了!
他說,發地震了,快走!
他說,剛剛發了一次地震,很多人說還會發!
于是他看見,李瑞英臉上的困倦和惱怒忽然不見了,她慌慌張張地找衣服。而他在關鍵時刻幫了她一把。她很久找不到褲腳,原來她把褲腳當褲腰了。他順利地使她的腳從褲子里伸了出去,插進了鞋子里。然后他拉了她的手,也顧不上關掉電燈,就往外跑。在一系列驚慌失措的動作中,他和她似乎重新找到了那種相依為命的感覺。
他抓著她的手,過了好一會兒,他們才猛然發現彼此的手一直在緊緊握著。
他們互相看了一眼,似乎有些難為情。她想把他的手丟開,又沒有丟開。
她的肩膀在他的胸前微微顫抖,像兩只羊。
他想,要是天天發地震多好啊,似乎只有那時,他們才相依為命。
這有點像他們的相識。
他和她是在一次車禍中認識的。車禍把他們聯系到了一起。那是一輛從縣城下鄉的三輪車。開始看不出任何不祥之兆。恰恰相反,到處是過節前的氣氛。端午節。上車時,他們免不了互相打量了一眼。因為車上算他們年輕嘛。但他們也沒敢多看。他們還處在害羞的年齡。他在縣啤酒廠宣傳科上班。此刻提包里有兩瓶啤酒,是拿回去給父親嘗的。這是廠里端午節職工福利的一部分。作為一個鄉下青年,忽然找到了縣啤酒廠的工作,而且還是坐在辦公室里,全家人都感到自豪。現在,他唯一擔心的是,怕父親不喜歡啤酒。父親說啤酒里有一股潲水味。只有燒酒才能讓他過癮,度數越高越好。他當然可以買瓶五六十度的燒酒帶給父親,但那樣他總覺得不像那么回事。第一,作為啤酒廠的職工,卻要買一瓶白酒回家,有損他的自豪感;第二,現在他是有工作的人,雖然目前還是個合同工,但總要體現出和以往的不同;第三,以后廠里會經常發啤酒給大家,他要讓父親改變一下口味,接受啤酒。那樣就不用再經常買白酒,可以節約一筆開支。他很清楚他肩頭的擔子的重量。弟妹還小,他在家里是老大,還有許多人生的大事在等著他。父親喝的是一塊多錢一瓶的秈谷酒,而他拿來的啤酒,也要一塊多錢一瓶。比較一下,啤酒應該算貴的了,貴酒就是好酒。他們這里以前沒有啤酒廠,后來外面來了啤酒,人們把它叫做餿酒。目前他們鄉下的小店里還很少有啤酒賣。但廠長堅信在不久的將來,全縣人民一定會喜歡喝啤酒。作為廠宣傳科的干事,讓父親接受啤酒,也是他份內的事,或者說是他工作的一部分。
他是實打實的高中畢業生。本來,他是可以考上大學的。別人都說他會考上大學。但他就是沒考上。老師說,王建華你怎么回事?學校里每次大考小考,你都考得不錯,怎么一到了高考你就考癟了?難道你是泥菩薩見不得水?說著,目光嚴厲地盯著他。他臉上熱一陣冷一陣,他說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一進考場,我的心思根本就沒辦法集中在試卷上,我怕。老師說,你怕什么?難道你是發鑼鼓瘟?以前學校里有過這樣的學生,平時成績很好,但到考場上就嚇得發抖,人們把這稱作發鑼鼓瘟。王建華鼓足了勇氣,說,我不是發鑼鼓瘟,我是怕自己要上廁所,而且我這樣一想,就真的要上廁所了。老師說,你這個笨人,不會先把廁所上了?他囁嚅道,已經上過了。老師說,你是不是喝多了水?他說,我沒多喝水,后來我還沒喝水。老師說,你不要往這上面想嘛。他說,我也是這樣想的,可越這樣想就越要往這上面想。
他復讀了一年。在這一年里,父母為他加強了營養,禮拜回家,總要弄些豬腰豬尾給他補身子。他母親聽人說,豬腰子是補腎的,豬尾巴可以治小孩子尿床,他雖然不是小孩子也不尿床,但多吃幾截豬尾巴肯定沒有壞處。然而事情越來越糟,就是平時測驗或月考,他也開始考不好了。老師和父母很著急,他自己更著急。越著急越考不好。他站在廁所里,等鐘響了就往考場上沖,然而剛把試卷拿到手,他的尿意便來了。它像個氣球似的在他的下體越脹越大,又像電路似的迅速到達他的每一處神經末梢,讓他的身體不停地顫抖和發熱。在其他考生沙沙沙往紙上答題的時候,他卻在和自己的膀胱作斗爭。第二次高考,他還是什么都沒考上。
父母小心翼翼地問他,建華啊,要不,還讀一年吧?他說,再讀,都讀老了,我不讀了,我要自己去找一份事做。他就跑到縣城里。當時戶口控制很嚴,他只能跑到縣城里。看到啤酒廠招人,他就報了名。只考一門,而且還是他擅長的語文。由于他作文寫得好,就被安排在宣傳科,坐辦公室。
奇怪,他一不讀書,毛病也就自然好了。父親嘆道,看來是他家的祖墳出了問題。
不過等車禍發生之后,他父親就開始稱贊他們家祖宗的強大了。一輛三輪車,坐了八九個人,到了精養魚池那里,忽然跳起來,斜著,一古腦兒扎進水里。有兩個人當時就不行了。還有一個拉到醫院里之后也不行。另有幾個人受了重傷,不是破了頭就是斷了腳。只有他和她,從水里爬出來還能走路。他們不相信自己還能走路。他們互相看了看,才確認他們的身體還好好的。他們手拉著手,沿著斜坡往上爬,爬上來,朝過路的車輛和行人招手,喊,喉嚨好像也忽然嘶啞了。他們跟其他人一起,把受傷的人抬上車。司機也傷得很厲害,臉腫得把眼睛和鼻子都淹沒了,身上有許多彩色。到了醫院,他們才發現他們的手一直在緊緊抓著。她的身子很厲害地顫抖。他們的衣服都濕了,他看到了她身體的苗條曲線和胸前的清晰起伏。他們的手很快分開,但很快又重新握在一起。因為他看到她的牙齒也在抖個不停。她兩頰紅紅的,在小聲而激烈地打著噴嚏。
經檢查,他們的身體沒有任何問題,當時就可以回家。只是要注意感冒,醫生說。同時給他們開了一些預防感冒的藥。
他丟了兩瓶孝敬給父親的啤酒,她丟了一只裝東西的竹籃。但他們撿回了生命和找到了緣份。結婚前他是這么跟她說的。后來他發現,就是他們丟的東西,似乎也有某種象征意義在里面。當然,這話他只能對自己說。
那天,她是去縣城賣黃花和雞蛋的。她提了整整一籃。她經常進城去賣一點家里的土產。其實除了雞蛋和黃花,家里并沒有什么土產,但她總能想方設法地弄一點。比如到地里撿紅薯藤,這種東西豬都不吃,就是用油炸也看不到油,但經她梳理打扮,它們變得柔軟金黃,令人垂涎欲滴。冬瓜和南瓜,到了冬天就會爛的,家里一般用來喂豬,但她把它們切片曬干,等蔬菜青黃不接的時候,也能賣一個好價錢。雞蛋和黃花她是不太舍得賣的。那是好東西。她說,城里人買去也是吃,難道他們吃得我們就吃不得?然后她會計算她賣的那些干紅薯藤和瓜菜等相當于多少只雞蛋,再放心地吃掉其中的一部分。后來她把這些事情告訴他聽,他覺得很有意思。她說,她喜歡把土產變成錢的那種感覺,好像牢牢抓住了什么。他連連點頭,發揮他作為啤酒廠宣傳員的才華,說,你抓住的是生活。
對這句充滿詩意的話,她沒有反對。她讀的書不多。如果是語文老師,一定會說這句話半通不通。在學校讀書時,他多次因這樣的句子而受到語文老師的批評。比如這句話,老師一定會把它改成“你抓住的是生活的本質”,并在后面三個字下面加上著重號,以提醒他下不為例。而在啤酒廠,諸如此類的句子卻像啤酒的美麗泡沫一樣被認為是才華,它們受到了報社的青睞和采納,使許多人對他刮目相看,說他是大才子。大概啤酒這種東西,只有某種詩意的語言才能和它般配。在她面前,開始他也一直控制著自己的語言表達欲,但終于還是沒忍住。他沒想到她認可了他這句話。他也沒想到她的認可是因為她不懂什么語法,如果她懂,也一定會跟太懂語法的語文老師一樣斥責他,并不厭其煩地在后面補上被他的才華省略掉的成分。
她在姊妹間是最小的。父母已經過世了,姐姐已出嫁,哥哥也都已成家立業。她跟最小的哥嫂住在一起。他們多次請人做媒想把她嫁出去,但她不肯。她用眼睛斜了斜對方,見都是些學手藝的,難道她生來就只能配磚匠木匠?如果哥嫂催得太緊,她就會搬出過世的父母當救兵。她指著條臺上父母的遺像說,我知道,你們盼著我嫁出去,好過自在日子。見她這樣,哥嫂就不好再催了。她不相信她就找不到一個合自己意的。她要身材有身材,要容貌有容貌。她才不想在鄉下呆一輩子。這不,她等來等去,就等來了王建華。
王建華喜歡的就是她性格里那么一點倔強的東西。當時有很多人來給他做媒,他都沒同意。他也不想找一個純粹的鄉下姑娘做老婆。考進縣啤酒廠后,他的決心更堅定了。不過他很快發現自己處在一個比較尷尬的位置。不管他上進心怎么強,如果想找城里女孩子做老婆還是很難的。他追過一兩次,都無功而返。人家都是鼻子朝著天。這讓他的自信心受到了打擊,便退而求其次,他想他起碼也要找一個合同工吧。當時這樣的合同工是很多的。而且還有許多合同工有希望轉成正式工,比如他自己,干好了,是可能轉成正式工的。但李瑞英的出現打亂了他的計劃。她那股執拗的勁頭讓他喜歡。她身上的濕漉漉也讓他喜歡。它把一個少女已經發育的身體直接送到他眼前來了,讓他心跳不已。
那天,他們再坐車回家時,自然就說了很多話,身體也很親近地靠在一起。幸虧天氣暖和,身上的衣服很快就干了。他們帶著一種劫后重生似的喜悅。說起來,他們的村子相距其實不到兩里路,雖然他多次到她村里看過電影,她也到他村里看過,但因為不是同一個大隊,竟一點也不熟。現在認識了,就有許多關系讓他們不停地驚嘆和恍然大悟。比如他問你認識我村里××嗎?她說,怎么不認識,他是我們村的女婿,他丈人家跟我家很近呢。她問,你認識我村里×××嗎?他說,是裁縫×××嗎?我們村里很多人都是請他來做衣服的。他補充說,我家里也是。她說,啊,他是我堂叔。
他說,真的?那我請他給我做媒。
她臉一紅,說,你看中我村里誰了?
他說,我看中了你村里的李瑞英。
她推了他一把,說,別不正經,誰跟你開玩笑。
他說,是真的,我不開玩笑。
她說,那你也得先問問她本人同意不同意。
他說,我這不正在問嗎?
她又推了他一把,說,你看你,嬉皮笑臉的,一點都不認真,我才不作興你。
他說,反正我要去找你堂叔,爭取把你堂叔變成我堂叔。
她盯著他。他覺得她的眼睛很美。像兩彎月亮藏在里面,月亮下面是湖水,湖水邊是長長的垂柳。透過柔嫩的柳條,看到月亮和湖水交相輝映。他曾四處尋找在書上看到的那種低首含羞的垂柳,覺得它太美了,可在他生活過的地方,沒有什么柳樹,只有枝條很硬、骨節疤疤癩癩的楊樹。他不明白書上為什么把它們放在一起,什么楊柳岸,曉風殘月,把楊樹和柳樹混為一談。現在,他終于找到了一棵柳樹,那就是李瑞英。
一棵性子有點執拗的飄飄垂柳,這是他對李瑞英的暗自評價。
他們的親事很快定了下來,雙方可以互相走動了。但看上去,李瑞英并沒有表現得怎么欣喜若狂,就像在等車,過去了很多輛,都不是自己要等的,等她要等的車終于開到了面前,她反而要矜持一下,仔細看看車前的字。她很少主動進城去找他。他叫了很多次,他暗暗想道,如果一個像垂柳一樣漂亮的女孩子忽然跑到廠里去找他,不知道臉上多有光彩,他就要帶她去參觀他們的廠房,讓她看看廠子的規模有多大,麥子是怎么變成啤酒的,他的工作以及他們未來的生活是如何散發出蒸麥和啤酒花的香氣。她答是答應了,但就是沒去。有時候,即使去賣東西,也是賣完就回來,等他來了,才告訴他說她去賣東西了。他以為她害羞,一點都不生氣,反而更喜歡她,愛憐她,因為這使她看上去更像一棵羞澀的垂柳了。她并不是那種只要能進城或和城里沾上邊就什么也不顧的鄉下女孩子。她不來不要緊,他可以去啊,那些日子,他一下了班就推出自行車往鄉下踩。他渾身是勁。他越來越喜歡騎自行車的那種感覺。把住了龍頭就好像把住了愛情,一種馳騁和飛翔的感覺,好像腳下踩的是風火輪,肩膀上生出的是翅膀。如果下雨,他沒騎自行車而是搭車來的,她就要責怪他,說他不該來。她說,有那么多路費,你不會攢起來啊?她的這種勤儉的美德他也是喜歡的,所以他并不感到委屈,反而十分高興,他希望她多管管他。他喜歡被她這樣的女人管。不過下次來如果再下雨,他就會真的騎車來。他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在泥濘的路上,自行車越推越重,后來他不得不把它扛在肩上,充分展示一個男人的健美,他想對愛情的追求就應該這樣,在泥濘的道路上艱辛跋涉。不這樣,怎么能更好地體會到愛情的甜蜜呢?她和他呆在他的小廂房里。他們在那里慢慢說著話。她讓她的手被他握住。她的手像一條魚,開始還掙扎著,后來就一動不動。不過如果他還有更進一步的想法,那她就會毫不猶豫地掙脫出來,這時他就后悔自己的莽撞和沖動,因為這些,他又要作些努力才能握住她的手。他越來越喜歡握住她的手了,如果她不主動,他也就讓自己的身體處于靜止和飽和狀態。有時候,她也會主動,比如當他提出到哪一個同學家去玩玩時(他有一個高中同學和她同村),或順便回家看看父母時,她就會伸出柳絲一樣柔軟的枝條把他纏住,纏得他喘不過氣來。所以后來他想看到她主動親近他,只要說他要暫時離開她一會兒就行。他為自己的計劃得逞暗暗得意。當他把一輛新自行車騎成舊自行車的時候,仿佛她心疼他的自行車似的,她終于成了他的新娘。
且慢,新娘這個詞是什么意思?從字面上看,就是新來的娘。它大概表示,男人從一個女人的麾下,來到了另一個女人的麾下。并且注定,為了爭奪他,兩個女人之間,還會發生許多看不見的戰斗。結婚后,李瑞英就住到王建華家里來了。于是他每次下班回家,都會有幾支暗箭從門角落里嗖地射出來。有的是李瑞英射的,有的是他母親射的,有時是她們同時射。他帶著箭,像刺猬似的,不知如何是好。她們都無條件地要求他倒向自己那一邊。開始他還從報紙上學習了一套招數,比如和誰在一起便站在誰一邊,或在娘面前說說老婆的好話,在老婆面前說說娘的好話。他跟娘說,麗英說了,你對她很好;他又在麗英面前說,娘說你是我們村里最能干的媳婦。他希望她們在他制造的美麗誤會中消除對峙。可他慢慢地發現,這簡直是不可能的。她們根本不買他的賬。為此他左右為難,很痛苦。他也不知道到底誰對誰錯,一會兒覺得娘是對的,一會兒覺得李瑞英是對的。他求救似地望著爹,爹只顧抽煙。后來他發現,爹大多數時候還是站在娘一邊的,于是他也就不知不覺往李瑞英這邊站過來了一點。這下好了,婆媳之間的矛盾終于發展成大家庭和小家庭之間的矛盾。一年后,女兒出生了,李瑞英強烈要求王建華帶她和女兒離開大家庭。這時王建華已幸運地轉成了正式工。他利用他在宣傳部門的優勢向廠里打報告,要到了一套半新不舊的房子,把妻子和女兒接了出來。
他們度過了一段同甘共苦的歲月。他在廠里的工資并不高,好在每發一篇新聞,還有微薄的稿酬和獎金。他往市報投的散文,也有好幾篇被采用了,領到了幾十塊錢的稿費。還有一篇散文在一次征文活動中獲了獎,獎金是一百塊錢。李瑞英瞪大了眼睛,說人家給你發表文章還給錢你啊,他說那當然,這也是勞動報酬。他還有個隱秘的想法沒有告訴她,那就是,他希望自己將來成為一個作家。他開始參加縣文聯舉辦的會議,認識了一些寫文學作品的人。文化館有位作家,經常在外面發表文章,聽說馬上要買電腦了。用電腦寫文章,是不是只要你開個頭,后面的事就不用管了?他不知道。他想,如果是那樣,那他每天可以開好多頭。他腦子里稀奇古怪的想法很多,一個想法就是一篇文章。李瑞英也是這么說的。她說,那你就多寫幾篇,天天寫,那不就有很多錢了么?為此他還真的努力寫了起來。只是寫得越多,發表的比例倒越來越小了。他一個月寫一篇,就能發表一篇,一個月寫十篇,也只能發表一篇。市報發散文的地方只有巴掌那么大的一塊,而且有時候,還被廣告擠得只剩下窄窄的一條,就像一個人,臉上的肉太多眼睛便成了一條縫。李瑞英和他一合計,覺得還是一個月寫一篇劃得來,既然如此,還不如騰出時間來做做家務什么的。為此李瑞英控制了他寫文章的時間和數量,除非他有非常強烈的沖動她才讓他寫。后來他一個月發表一篇散文也困難了,每周一期的市報副刊好像失蹤了,怎么也找不到了。這時李瑞英說,你還寫文章干什么呢?不要寫了,來,這衣服濕了水好重,我擰不動,你過來幫我一把。
女兒上了幼兒園之后,王建華就給李瑞英在啤酒廠找了份洗瓶子的活。洗瓶子按勞計酬,弄得李瑞英下了班看到了瓶子就眼放光,什么瓶子都想拿去洗一洗。等她把家里灶臺底下的醬油瓶醋瓶洗得透明锃亮碼放整齊之后,才意識到并不能領到錢。她向他抱怨:我洗了整整十一只。王建華就笑她太敬業,完全鉆到瓶子里去了。那段時間,他們上班下班,晚上小心翼翼或滿懷驚喜地數著那有限的幾個錢,竟然感到十分充實。只是廠里的效益越來越不好,現在喜歡喝啤酒的人倒是越來越多,但大多是喝市里一家酒廠的啤酒。他們廠里的啤酒競爭不過對方,只是起了一個啟蒙的作用,就被擠到了一邊。好在他已經是正式工了,即使下了崗,房子還是保住了,好歹有個落腳的地方。李瑞英自然也不能洗酒瓶子了。他們想辦法租了一間店面賣起了服裝。沒想到柳暗花明,生意竟然很好,賺的錢比原來多多了。王建華不懂做生意,李瑞英卻仿佛天生是做生意的料。他們的角色很快倒了過來,李瑞英在外面打貨守店賣衣服,王建華接送小孩做家務給李瑞英送飯。有時候王建華守了一會兒店面,李瑞英回來一查問,便責怪他賣便宜了沒賺到錢。比如一件進價五十塊錢的衣服,李瑞英開價起碼是一百六,別人還價,最低也還能八十塊錢成交,對方心里還很舒服,以為得了很大便宜。而王建華開價就報八十,別人還價四十,衣服無論如何不能賣。即使六十塊錢賣了,自己沒賺到錢,對方還嘮嘮叨叨說這個老板好小氣。李瑞英數落了好幾次,王建華就是改不過來,他一報高價就心虛,心一虛就臉紅氣短。
王建華并不在乎李瑞英的數落。他虛心接受就是了。反正家里的經濟條件得到了很大的改觀,他比在廠里上班舒服多了。做家務又怎么啦,難道男人就不能做家務?他又不是大男子主義者。他倒是想利用空余時間好好寫幾篇散文。沒想到李瑞英看到他寫文章竟然大發雷霆。她說,難道你還沒寫夠啊?寫文章有什么用?廠里還不是讓你最先下了崗?看到你寫文章我就想起了那些倒霉的日子。說著她就掉下淚來,說她一個人忙里又忙外怎么辛苦,如果他會做生意她就不至于這樣辛苦了。后來看到他屢教不改還在偷偷寫,她就沖上來把他的文章撕碎了,把他的鋼筆扔到了窗外。
不過她又說,鋼筆過幾年女兒就可以用,你還是去把它撿起來吧。
他當然也沒那么好說話,跟他吵了起來。她不理他,他也不理她。不過即使把鋼筆撿了回來,也還是沒辦法把那篇文章寫下去。他腦子里全是亂七八糟雞毛蒜皮的事。他想她怎么變成了這么蠻不講理的女人呢?或許她本來就是,只是他以前沒有發現吧,或者,女人在做姑娘時是一個樣,結婚生孩子后又是一個樣了吧。或許不是她改變了,而是生活改變了,或許生活的本來面貌就是這樣,只是他以前不知道。這樣一想,他就慢慢平靜了。其實散文寫不寫也是無所謂的,縣醫院有個女孩子寫詩歌都寫瘋了,看到一個男的就要跟他談詩然后拉他上床。李瑞英聲淚俱下:王建華,如果有一天你也寫瘋了,你叫我們娘兒倆怎么辦?他心軟了。他主動把冷戰的局面打破了。每次都是這樣。他不主動跟她說話,她是絕不會主動跟他說話的。他是個對生活很認真的人,一想到他們在互相斗氣和折磨、一想到他們之間的愛情越來越少他就心如刀絞。可他又怎么擺脫得了這些無聊的瑣事呢?就像把清水和濁水分開一樣,就像把油煙和抽油煙機分開一樣。他在報紙上看到,鄰縣的一個男人忍受老婆的折磨和毆打居然長達十六年之久,他的身上全是淤血和不同程度的傷痕,臉被燙傷,眼睛差點弄瞎,而他也從來不反抗,不報案,后來他老婆跟鄰居吵架,鄰居要報復她,才報的案。記者要采訪她,她說她不接受,不然她馬上自殺。她已經把毒藥都準備好了。王建華想,也許那個男人不是出于懦弱,而是出于善良和珍惜。因為善良,即使是那么歇斯底里的生活,他也一樣珍惜。萬一要說出他的不是,也許還可以說他無能。他無法把他和她分開。無法把他們和那種互相折磨的生活分開。
李瑞英和他父母的關系一直比較緊張。后來跟他的弟弟和妹妹的關系也很緊張。結婚后,他就幾乎再沒有拿啤酒回去給父親喝過,單位發的啤酒要么被留下來招待客人,要么被李瑞英賣掉了。他母親因急性闌尾炎來縣里住院時,她一次都不肯去探望。她對他說,是你的娘你當然要去,但我不去。她又說,萬一要我去也可以,但如果你娘的病加重了,我可不負責任。她跟他說,你想沒想過,我嫁給你吃虧了,我沒有爹也沒有娘,而你都有,我這不是要跟著你還好多年的債嗎?我后悔那時沒有想到這一點。她的言下之意是,如果那時候想到了,她還不一定嫁給他。如果他說,現在你后悔還來得及,那么她馬上會杏眼倒豎柳目圓睜:什么?現在我奴隸也給你做了,孩子也給你生了,錢也給你賺了,年也大,色也衰了,你就要一腳把我踢開了,告訴你啊王建華,沒那么容易。
他說,難怪早上一起來就頭痛啊,原來是要發地震。
她說,今天我也是。
他忽然摟緊了她。他有些感動,這說明,在他們的身體很深的地方,還是有一些東西互相聯系的。
他們跑到了大街上,但街道上并沒有出現他們想象中的慌亂情景。偶爾從城外江面傳來的幾聲過路江輪的汽笛,就像一把閃亮的匕首扔進了凝重的水中,馬上不見了蹤影。李瑞英說,哪里有地震?地震在哪里?你這個鬼家伙,老是大驚小怪的。
是啊,真的發生地震了么?誰說已經發生地震了?房子和街道不還都好好的嗎?他蹲下來,在地上尋找著,仿佛在桌子底下找掉下的牌似的,希望找出幾條地縫來。試想,如果掉下去的牌不找出來,還怎么往下打呢?如果沒找到地縫,怎么證明剛才已經發生了地震?可事實是,地震的確發生了,而裂開的地縫也的確沒有。或許,地震想把地掰開一條縫來,但它的力量太弱了,結果只讓地面震動了一下。就像他,雖然腦子里有各種顛覆整個生活的想法,可實際上,生活還像厚厚的龜殼一樣原封未動。
他在尋找地縫的過程中忽然感到無比的幸運。他想,如果地震真的把地面掰開了,那他還有她乃至整個城市都會從那些巨大的地縫里掉進去。現在他有理由喜歡和珍惜堅硬的地面了,雖然他以前對它漠不關心甚至非常討厭。他站起來,在暗中展開兩手,無比激動地撲向了李瑞英。他把她緊緊抱在懷里,深情地吻她。他把她抱離了地面。他的手放在她的臀部上。她的臀部還是那么瘦,他的手指依稀碰到了她的骨頭。但這一點也不妨礙他把它想像得肥碩壯大。仿佛從地震中撿回了一條命,他興奮異常,要跟她過性生活了。他不顧一切地要這樣。
說到性生活,那是他們生活中的一個難題。從剛結婚時就是這樣。她對性生活不感興趣,覺得麻煩,臟。她說,兩個人好就可以了,干嘛這樣?散步時,他想拉著她的手或摟摟她的腰,她都把他的手打開了。即使在家里,他想跟她親近親近,她也總是皺眉,叫他正經點。她的口氣跟當年在學校里老師訓斥他沒注意語法的口氣如出一轍。剛開始,他想,也許那時在家里環境不好,和父母生活在一起,一墻之隔,而且那墻僅是一層木板,風吹草動就會現出牛羊。后來搬到了縣城,又以為她是顧忌孩子。可現在,女兒已經在一所全封閉的學校讀高中了,她還是這樣。她一動不動地躺在那里,說你能不能快點。等他加速運動,她又說你能不能輕點,我受不了。終于完事了,她長長吁了口氣,頭一歪,馬上睡了過去。王建華自我檢討,以為是自己的準備工作沒做到位,書上說,這樣的準備工作一般要做到半個小時,而他,還不到兩分鐘嘛。他有意延長了做準備的時間,她說,你能不能快點。他欣喜若狂,以為見了效。可等他進入后,她依然是一動不動地躺在那里催他快點,于是他明白,他們對快點的理解發生了偏差。他又聽人說,必要的啟發還是要的,于是有一段時間,他非常熱衷于到朋友那里借成人電影的碟子(李瑞英是不會讓他去租的)。他用它們來誘惑她。李瑞英看著看著,居然睡著了。
有時候,他看著她的身體發呆。她的身體其實很好,他一看就激動上了。除了乳房小一點,屁股瘦一點,其他部位都還是有模有樣的,要風景有風景,要線條有線條。但它們怎么就沒有一點熱氣呢?無論他怎樣開采,那熱氣就是出不來。晚上,他試探著摸索她,發現她的手是冰冷的,她的嘴唇是冰冷的,她的肚子也是冰冷的。剛開始她自己也很著急,她說怎么會是這樣呢?我不是有什么病吧?他帶她去醫院檢查,望聞切,拍片,化驗。醫生說她中氣很足,身體很好,不止一般的好,簡直好到了像一只乒乓球,隨便一彈便會蹦老高。可他不明白她在地上活蹦亂跳,怎么到了床上就跟死去了一樣。他跟醫生說了很多,但關鍵性的東西他怎么也說不出口。醫生被他纏得沒有辦法,只好給她開了一些活血的藥。她吃了之后,整天臉上紅撲撲的,氣息也好像熱起來了,但身體還是那么被動。
看來她還是那么執拗,只是完全走向了反面。
如果說她性冷淡,并不完全正確。有時候她會表現得比他還狂熱。那一般是當他沒有這個想法的時候,而她的想法忽然就來了。她不管他同意不同意,一揚腿,就翻身跨到他身上去了。他忽然明白,她根本不是性冷淡。她只是不愿配合他。甚至說,她要他在這方面也完全聽她的,受她指揮。不然,她就會說,她身體不舒服,或討厭他身上汗粘粘的熱氣,或今天沒這個興致。她完全能控制她的身體,而他做不到。每一次被她騎了之后,他都有一種被剝了皮的感覺,受了愚弄和欺騙的感覺。或者說,她在用這種辦法懲罰他。久而久之,這種懲罰也就有了慣性,成了本能。跟她理智而堅硬的身體相比,他簡直太脆弱了,就好像一只雞蛋和一塊石頭。她就是要用她的堅硬和冷淡來懲罰他的懦弱(比如說做生意)、無能(他下崗了)和模棱兩可(在對待他父母的問題上)。如果騎自行車和人相撞,主動道歉的一定是他而不是別人,即使責任在對方。看到別人打架他不敢上前去看。在菜市場簡直不知道怎么討價還價,回來竟反咬一口說她愛占小便宜。她認為他吃閑飯一點都不臉紅,所以她情愿他漸漸迷上了打牌也不情愿他重新坐在那里打開塵封已久的鋼筆。看到他偷偷摸摸又往報紙寄東西,她毫不客氣地把他罵了個狗血噴頭。她說,你別認為你文化比我高就高我一等,你那么喜歡文化就別吃飯,天天吃文化去。如果她知道,他把平時積攢下來的零錢偷偷塞給了父母,她大概會嚎叫或發瘋(不用說,家里的經濟大權是掌握在她手里的,讓她一直耿耿于懷的是,搞房改時發給他們的房產證上的名字是他而不是她的)。
但這場地震,忽然使王建華有了勇氣。他不顧李瑞英的掙扎,一直從背后摟著她,幾乎是綁架似的把她推回家里來。在推搡的過程中,李瑞英忽冷忽熱,一會兒順從一會兒又更加激烈地反抗。他們的手腳在互相配合又彼此排斥。王建華像是在自言自語又像是在向李瑞英傾吐他對她的愛情。
他說,你想一想,如果剛才真的發生了一場大地震,那我們連見面的機會都沒有了。
他說,李瑞英,剛才發地震的時候,我才知道,我是多么愛你!以前我一直沒意識到我是這么愛你,我以為我們的愛情已經死掉了,是地震讓我意識到我們的愛情還在那里,它像手上的老繭,你不握起鋤頭就不會感覺到它的存在。可見適當地發點地震,并不完全是壞事,它至少可以讓我們互相感覺到愛情。
他說,李瑞英,你不知道,這時候你多么美。
平時,他稱呼她的習慣是,叫她的名字,而當他把她的姓也叫上的時候,那一般是非常重大和莊重的時刻。而她平時稱呼他,從來都是連名帶姓的,以此來表示和他的距離。仿佛他的姓是谷殼,即使和大米一起煮,也是煮不熟的。仿佛他的姓名是他做好的一道菜,她故意不動筷子,以此來表示對他的不滿。
他說,你看你,你從來沒意識到,性是一件多么美好的事情,有什么別扭的呢?你看外國的電影里,都有這樣的鏡頭,那叫藝術。難道你不希望生活得高檔一點嗎?難道你不希望提高生活的質量?
他說,我剛才沒想到要說這么多,誰知話匣子一打開,就怎么也止不住了,它們在一個勁地往外沖,這說明我已經被這個問題憋了好久。
他抓起她的手。由于洗啤酒瓶,由于不停地把掛在架子上的衣服叉上又叉下,由于反復地數錢和摁計算器,她的手指都已經變形了,或者說有嚴重的關節炎,熱脹冷縮,她的手稍微受一點熱就會發脹,稍微受一點涼就會收縮,蜷曲。為此,氣溫稍一變低她就要戴上手套。看到酒瓶她還是會撿起來拿去洗,就像在超市里忍不住在什么東西上掐一把,或把稱好的水果或蔬菜的塑料袋解開,趁人不注意再抓一把放進去一樣。他示意她別這樣,可她置若罔聞,所以他每次跟她進超市都不免心驚膽顫。但現在,她的手在他眼里,只剩下了嚴重的關節炎和靜脈曲張。他緊緊地握著它們,原諒了它們的不良習慣,好像同病相憐。他撫摸她的臉。她的臉像被歲月過分浸泡過了,顯得有些浮腫,魚尾紋從眼角往外游。他又撫摸她的腹部。她的胃好像一只沒有了彈性的袋子,有幾處似乎還破了洞,每天晚上散發出濃厚的餿氣。她經常把胃壓在身下,用手揉著。仿佛胃里有許多彈簧,當彈簧繃緊的時候,她的整個身子也緊跟著蜷縮起來。總之,她的身體的每一個部位都不能受涼,不然它們就會收縮或彎曲起來。他更加地抱緊她,想把自己身上的熱量傳遞給她。
忽然他仿佛碰到她身上一個尖尖的東西。他吸了口冷氣,心想它果然還在。
王建華和李瑞英鬧過一次離婚。不過那次吵鬧,除了他們自己,沒有其他任何人知道。李瑞英是要面子的人。就像剛進城的時候,不小心在路上摔了一跤,就趕忙爬起來,如果有人關心地問她,摔著什么地方沒有,她會認為對方是在嘲笑她一樣。這時,她便勉強朝對方笑一笑,然后很懊喪地跺著自己的腳,罵它們不爭氣。
王建華在啤酒廠做宣傳干事的時候,喜歡過隔壁辦公室里的一個打字員。本來嘛,他長得一表人材,個子高高的,皮膚白白的,根本不像是從鄉下出來的人,走在大街上,他不瞟女人,女人也會瞟他。雖然結婚后少不了有女人不停地暗示過那種意思———其中就有他以前追求過的,但他并沒有被打動。他覺得城里女人很世俗,一轉成正式工,加上還有點文學才華,他就升值了。那個打字員肯定也是沖著他的才華來的,但他喜歡她沖著他的這一點來。可以說他們是互相吸引。她打得一手好字,那噼哩啪啦很痛快的打字的聲音把王建華吸引了過去,他看見她坐在打字的聲音里容光煥發,眼睛放光,就像嫩竹在春雨里,天使在引人冉冉向上的音樂中。她一下子就把盤踞在他頭腦里的家庭瑣事趕得遠遠的。他開始控制不住自己的腳步。他把寫好的新聞稿交給她打印。后來他也把自己的散文拿給她打印。她更喜歡打印他的散文。他散文的數量開始成倍地增長。他覺得,自己現在寫文章的樣子類似于孔雀開屏。女打字員就經常瞇著眼看孔雀為她開屏。是啊,那么大的啤酒廠,有誰能像他那樣空穴來風地寫出優美的散文并在市報上發表呢。源源不斷的文字就像裝酒車間里不停奔跑的傳送帶,開始他們只是把包裝好的啤酒放在上面,后來他們自己也站上去了。
那時,離婚在小縣城還沒有成為風氣。干沒有成為風氣的事就要冒風險。他們就在風險中被李瑞英發現了。有一次,他們在江邊約會,李瑞英忽然出現了。她用一盞強有力的電筒罩射在他們身上。她說好啊王建華,原來你在這里。王建華落荒而逃,李瑞英和打字員打了一架。王建華跑出好遠,還聽到身后噼哩啪啦當然不是打字而是打人的聲音。打字員打輸了,臉像一匹布被撕破了,布條在飄著,還不敢說。那段時間,他滿腦子都是打字的聲音。李瑞英說,王建華,你是要把事情鬧大還是鬧小?王建華說,鬧大怎么說,鬧小怎么說?李瑞英說,鬧大就是離婚,鬧小就是你和那個打字的到此為止。王建華心中暗喜,心想沒想到李瑞英這么爽快地提出了離婚,一時間,他竟然覺得李瑞英十分可愛,很多形容詞一下子涌上他胸口,他甚至還為此生出內疚和戀戀不舍來。打字員曾經向他做了一個翻過一頁的動作,她毫無疑問是歡迎他離婚的。但不管怎么說,如果叫他主動說出離婚兩個字,那也是很難的,可現在,李瑞英主動提出來了,他像是撿到了一個寶貝,不禁做出拾金不昧的樣子,說,真的要離婚啊?那多不好。他的眼圈忽然紅了,試探著說,既然如此,那我們還是離吧,我已經是個下流的人,配不上你了,既然跟著我這么痛苦,那就離。他又討好地說,離婚后,我什么都不要,女兒你要你帶,你不要我帶。誰知李瑞英忽然提高了嗓音,說,王建華啊王建華,你還真要離婚啊,我這一試,就把你心里的想法試出來了!你說得真好聽,好像跟我離婚是看得起我,讓我得了什么便宜似的,告訴你,沒門!他臉如死灰,原來中了她的計。過了一會兒,她洋洋得意地說,你這個沒良心的,本來我還想成全你,放開你,你要是求我別離婚,說不定我還真跟你離了,你真聰明啊,表面假惺惺的,可我看出來你比誰都急,你說得越好聽,說明你越想離,那好,我偏偏不離!
忽然她又哭了起來,邊哭邊說,我跟著你容易嗎?在你家受了那么多年氣,本以為跟著你到縣城里就苦盡甜來,誰知道你又要變心了,你們家沒一個好東西,都是烏龜王八,蛇蟲螞蟻,早知這樣,就不該嫁給你,有什么了不起,不就是比我會多寫兩個字嗎?世上比你會寫字的人多了,報紙每天都出,你寫的字不也就占那么一點點地方。跟你說實話,萬一要離婚我也不怕,你就試試看吧。
他以為李瑞英會像許多女人那樣,到廠長辦公室去告狀,亂鬧,或把她娘家人叫來揍他一頓。以至那幾天他下班回家時提心吊膽的,發現動靜不對頭隨時準備撒腿就跑。到廠長辦公室,他察顏觀色,但也沒發現廠長對他怎么樣。不過如果那樣,索性把臉皮撕破,他也就有勇氣鬧到底,不管怎么說,那個打字員離婚是很容易的,而且她在床上的表現,比李瑞英好得多,怎么說呢,李瑞英是一團面粉,打字員也是一團面粉,但打字員那團面粉是發酵好了的,直接用火蒸就行。或者說,李瑞英是字,打字員也是字,但李瑞英是楷體,而打字員是行書或草書,有時候簡直是狂草,讓他像喝了酒一樣興奮得不行。所以狠下心來,他還是會離婚的。但李瑞英并不到外面鬧。在外面,她像什么事也沒發生一樣。她甚至還借給王建華送鑰匙之機(他出門時忘了拿,因為跟她鬧別扭,他變得神經衰弱丟三落四起來),順便去跟那個打字員聊了聊天。打字員很緊張,如臨大敵,整個身子都弓了起來,隨時準備逃跑或尖叫。李瑞英卻只跟她聊家庭瑣事,仿佛什么事情也沒發生。打字員滿臉羞愧,又滿臉感激。王建華再去找她,她愛理不理的,說你家那位太厲害了,我們都不是她的對手,還是算了吧,把以前發生的事情當作美好或不美好的回憶吧。
王建華心神不定,悵然若失。晚上,當他無恥地向李瑞英求歡時,李瑞英毫不猶豫地推開了他。她說,以后你休想從這件事里找到快樂。李瑞英說到做到,如果說她以前是楷體字,那么現在她在楷體的基礎上還加粗加黑了。她把自己變成一塊曬干了的木頭。他每次則像個民兵連長,拼刺打靶似的弄得滿身是汗卻毫無所獲,任他念一千遍芝麻開門也沒用。他們開始了暗中的格斗和無聲的吵架,彼此把身上掐得青一塊紫一塊的,每次以李瑞英的牙齒獲得勝利而告終。而當他筋疲力盡快要沉睡過去,她卻開始撩撥他。她爬到他身上去,汲取他的精氣。有一段時間,他覺得自己快要虛脫了,有時候不得不瞞著她到藥店里買一些高麗參之類的補品燉了吃。當她在他身上無所作為時,他就睡不成覺了,接著吵架。他王建華當然也不是吃素的,后來,為了懲罰或羞辱她,他就當著她的面把體內多余的東西解決掉。像是什么寶貝,她不給他他也不讓她得到,他站在那里慢慢把它們扔到水里去,然后臉上掛著得意而悲哀的笑意,嘲諷地望著她。
他冷冷地說,既然到了這一步,我們為什么不離婚呢。
她說,不離就是不離,拖也要拖死你。
那段時間出了件事,一個女人半夜拿剪刀把自己男人的那個東西給剪掉了。原因是她丈夫在外面有女人,她忍受不了。這件事讓縣城很是熱鬧了一陣子,大家幸災樂禍神色詭異議論紛紛,有同類遭遇的女人拍手稱快,心懷鬼胎的男人把家里的剪刀都藏了起來。如果有女人到商店里買剪刀,別人都會用異樣的眼光望著她,然后豎起耳朵聽動靜,看是否又有男人失魂落魄的嚎叫在什么地方響起。李瑞英跟王建華說,如果你再跟我鬧離婚,我也會剪了你。她把家里的剪刀翻出來,用砂紙把刀口磨得雪亮,一有空就拿出來當著他的面咔嚓咔嚓剪空氣。她還買了一把張小泉牌的折疊小剪刀放在衣袋里,偶爾把它拿出來做變形金剛。小剪刀打開來像只螃蟹似的,看得人心里發毛。那段時間,他老是睡床里邊,蜷著身子,手放在腿間,醒來第一件事就是摸摸自己的東西還在不在。有時候,他伸手一摸,發現那里什么也沒有。仿佛他變成了一個女人,他的身體一片虛空。再往里摸,摸到濕漉漉一團,舉起手來一看,卻是淋漓的鮮血。他大叫著從夢里醒來。她說,怕什么,她大不了坐幾年牢,而他一輩子都別想再快活了。有一段時間,她甚至一改以前的冷漠,對他笑臉相迎,晚上睡覺時總用手握著他。這令他難受,覺得身邊睡著一條蛇。她臉上的笑容也深不可測。他曾聽人說,有個人的老婆喜歡晚上握著自己,可有一天,他老婆做惡夢,在夢里拼命用力,結果就捏碎了他的一只睪丸。后來才知道,那女人是故意這么干的。她要報復他而又不能讓丈夫抓住法律上的把柄。現在李瑞英這樣做,誰保證她沒聽人講過那個故事?晚上,她的手一伸過來,他便覺得有一把刀嗖地架在他脖子上。他就這樣被她綁架了。
被生活綁架了。
問題是,這種綁架,說出去誰也不信。那把架在脖子上的刀,只有他自己看得見。如果他跟人說,李瑞英準備了一把剪刀,隨時準備剪掉他的關鍵部位,別人肯定會認為他在說笑話。他們會說,老兄,你肯定是做了什么虧心事吧,弄得神經過敏。如果是縣文聯的那幫朋友,他們還會仔細地給他分析,說,這在心理學上叫事件暗示或強迫癥,然后說生活中很多人都有強迫癥,比如晚上擔心門沒有上栓,或煤氣沒有關上。女人受了欺負,還可以找婦聯,一個男人,每天這樣膽戰心驚,他該去找誰呢?有幾次,他真想到派出所里報個案,說他老婆要剪他,可他拿不準,派出所里那幫家伙,會管他的事。不見棺材不掉淚,不見死人不動身,這話用在他們身上最合適。
他不停地調整睡覺的姿勢,最后,他終于找到了自認為最安全的姿勢,那就是,他像一只大鳥似的,完全俯身撲在床上。他不相信,他的整個身體,還保護不了他的某一個具體部位,就好像動用整個國力去某個地方救災,不管多么偏遠,也還是能馬到成功的。為了防止自己夢中翻身,他用手抱住枕頭或扣住床沿。
那時他還沒有下崗,還在為啤酒廠寫宣傳報道。有一天,他忽然靈機一動,把辦公室的門關上,在紙上寫下:
【本報訊】×年×月×日,×縣啤酒廠發現一起惡性傷害案件。該廠女工×××因懷疑丈夫經常背著她與其他異性發生不正常關系,竟于×日晚上趁其丈夫×××熟睡之機,用剪刀將其丈夫之陽具殘忍地剪下,拋之于垃圾桶,后擔心丈夫還能將它接上,不顧對方疼痛呼叫,又將其撿起扔進下水道,用水沖走,才打120將丈夫送去醫院,然后到公安局自首。其夫×××在去醫院搶救途中,因失血過多死去。目前犯罪嫌疑人×××已被拘捕,檢察機關將對其提起公訴。等待她的將是法律的嚴懲!
他果然在她的衣袋里摸到了一把折疊剪,還是張小泉牌。
他一下子興味索然。
事實就是這樣,每當他想跟她進一步親近的時候,一接觸到堅硬的東西,他的身體立即松軟了下來。
他又看到了那種幸災樂禍的笑容。那笑容像魑魅,恐怖,深不可測。
他下崗的時候,她臉上就是掛著這種笑容。廠長說,小王,廠里效益不好,要精減大量人員,行政人員也要減少百分之五十,廠委會討論的名單中,你在精減之列,小王,從個人感情上講,我舍不得你這個筆桿子啊,可宣傳科要撤了,我也是愛莫能助啊。廠長的話他懂。這么多年,廠長一直擔任廠長,是他把他轉成了正式工。他親自做他的思想工作,是瞧得起他,別說下崗,就是叫他跳江,他也一點意見都沒有。可她怎么也希望他下崗呢?就像在出了跟打字員的那件事后,她希望他是個文盲。
當時她臉上真的掛過這種笑容嗎?他不能確認,可后來他越想越確認了這一點。他們其實是一同下的崗。那天晚上,他們抱在一起哭了,仿佛船到江心便開始漏水,他們不知道怎么辦。她說,現在,我們怎么過日子?拿什么買米買油買菜?拿什么培養孩子送她讀書上大學?可在他聽來,仿佛還聽到她說,也好,現在我們是一樣的人了,你已經不比我多些什么了,吃起苦來,你還不一定是我的對手,你還會跟我離婚么?
他們開始做服裝生意。事實證明,她在這方面有巨大的潛力。頭一個月,他們就純賺了一千多塊錢,快趕上他們在廠里的工資之和。第二個月,就超過了。他在廠里時,人緣還不錯,他以前的同事還有其他朋友聽說他們在做生意,需要衣服就到他們店里來買。可讓他感到吃驚的是,李瑞英在賣衣服給他的同事和朋友時,比賣給不認識的人還貴。他提醒她不要這樣做。他說,這樣,你讓我怎么見他們?但她根本不聽他的。這使他對同事和朋友十分愧疚。好幾次,他欲言又止,恨不得提醒他們不要到他店里來買東西。事實上,他們漸漸也不到他這里來了。他們和他漸漸疏遠了。他們有的跟他一樣,也寫過文章,甚至有一個還在寫。她反對他跟他們來往,不歡迎他們到他家里來玩。即使是他們請他去喝酒,她也總是找出種種理由來阻撓。
雖然下崗后不用再寫新聞稿,可那個喜歡看報的習慣他還保留著。他先看新聞,再看難得一見的副刊和副刊上的文學作品,最后把報紙翻遍了,實在沒什么看,就看廣告。遇到寫得很差的(有人說現在報紙的記者跟民工差不多,頻繁地變來換去),他老是琢磨這篇新聞或通訊,如果叫他寫他會怎么寫。廠長說,現在,企業產品的廣告宣傳,僅靠豆腐塊大小的新聞報道是沒什么作用的,要花大把大把的錢做整版的廣告才有沖擊力。言下之意是,對于廠里來說,作為一個宣傳干事,他已經是多余的了。其實廠長說錯了,你看報紙上,現在大多是軟廣告,用散文或小說的方式做廣告,比如兩個人夫妻感情不和,因為他們性生活不和諧,但在使用某種婦保或男保產品后,他們的生活尤其是性生活又變得十分和諧了。還有的廣告更絕,欲揚先抑,比如說一位女士到某醫院看病,醫生只給她開了兩毛錢的藥,女士大為不滿,認為醫生不負責任,找相關單位投訴,結果,調查時,聽醫生說,那位女士沒什么大病,只要兩毛錢的藥就一定能治好。原來是這樣,該女士對那家醫院稱贊不已,說,那真是一家充滿了愛心的醫院啊。看這樣的報道,王建華好像透過衣服看到了別人的屁股,會忍不住笑起來。
每天,王建華會到店里看一會兒報紙。這份早報是工商行政部門強行攤派給各家店鋪的。但王建華覺得他們攤派得很好,除了報紙,他希望國家把各項富民政策,還有民主與法制都攤派下來。沒有這攤派,他到哪兒去看報紙呢。在他看報紙的時候,李瑞英又開始嘮叨家里那些事,說他母親偏心,眼里只有女兒沒有兒子,只有小兒子沒有大兒子。說他妹妹還有妹夫跟他母親一個鼻孔出氣。說他妹妹對她視而不見,每次進門哪怕她明明在那里,問的也只是那么一句:我哥呢?他們從來不叫她一聲嫂子。她說,總有一天,我要跟她們斷交。她嘮叨起家長里短人情物禮來往往沒完沒了,后來他只是點頭根本沒聽清或不記得她說了什么。只有一句他記得很牢,那就是,她已經沒有父母不用負擔而他父母雙全一個不少,她說,王建華我嫁給你倒八輩子霉了,早知道這樣,我就不該嫁給你!我真糊涂,怎么會嫁給你了呢?剛開始王建華并不搭腔。他已經吸取教訓,即使要離婚,也應該是她提出而不該是他提出嘛。她要提出離婚他絕對會答應。問題是,她不會提。恐怕她永遠也不會提了,那么他就這么陪著她干耗著吧。后來他想既然如此,還不如在里面找點樂子,于是當她再這樣抱怨時,他就嬉皮笑臉地說道,怎么樣,后悔了吧?不過現在遲了,你想跟我離婚我也不答應了,娶了一個這么會賺錢的老婆等于娶了一棵搖錢樹。李瑞英對這種不太正經的贊揚方式倒是挺喜歡,她馬上眉開眼笑,說,去去去。而他的心沉到了底。他實在不喜歡自己以這種下作的姿態和李瑞英說話,瞧,她還真的把他的譏諷當成了贊美。他討厭自己,他對想像中的自己吐了一口痰。可下次,他忍不住還是這樣說。看完報紙,聽完李瑞英的嘮叨,他就到菜市場去買菜(作為一個寫過散文和新聞的人,他對這句羅哩羅嗦的話也很討厭,到菜市場肯定是買菜啦,可如果不說菜市場而說市場,那肯定也不完整)。他說,我去菜市場買菜。他說,天上出了太陽。他說,外面下了小雨。他說,你家里人和我家里人。這些討厭的句式每天在他身邊糾纏不清,讓他頭昏腦脹深陷其中煩不勝煩。他說,剛才碰到了劉常友,他邀我去打牌。對于這一點李瑞英倒不反對,她很體貼地說道,去吧,反正女兒又不用管,記住,手氣不好就趕快撤。
王建華現在知道了李瑞英為什么從來不反對他打牌。本來他也不喜歡打牌。他只是想找件能刺激她的事情做做,讓她生氣,讓她跟他吵架,可她很贊成,這件事便頓時失去了它的意義。為了強行賦予它意義,他故意打輸,很可能一次輸掉幾十塊錢,有時候還不止。但李瑞英從不因此生氣。奇怪,盡管她買東西時愛占小便宜,在許多事情上精打細算,可她從不會因他打牌輸了錢而責備他。他想了很久,才得出一個結論,那就是,她反對他做有意義的事、感興趣的事(比如寫散文),而不反對他做沒意義、無聊的事。和以前的同事、朋友疏遠了以后,漸漸地,他就結交了幾個牌友。打牌的確容易讓人上癮,他很快就迷上了。他猜想,當他對打牌這件事真正感興趣了的時候,她就一定會管他的。果然,她又開始干涉他了,她說,有很多人會碼條子呢,難道你就不會碼?牌場上無父子,可別讓人欠你的賬。什么?你輸了那么多錢啊,你知不知道,我腰酸背疼地站在那里賣一整天衣服,也才賺那么多啊。手氣好要趁熱打鐵,手氣不好要及時回頭。王建華心中暗喜,他想,當初他賦予打牌的意義,現在好像有那么一點點了。他喜歡看她那張因他輸了錢而有些扭曲的臉。她的臉扭曲起來特別難看也特別好看。
現在,離婚在小縣城里也成了一股風了。離婚的發源地往往就在牌桌下和舞廳里。兩個人腿碰腿的就碰出了婚外戀。舞廳里的燈光也越來越暗,暗到了后來只有眼睛在閃閃發亮。他聽說那個打字員也在里面。啤酒廠終于垮了,現在市場上都是外地的啤酒。縣里新建立的企業都是招商引資來的,有的還是臺資或外資,諸如鋼鐵廠印染化工廠造紙廠什么的,據說它們在別的地方站不住腳就搬到這里來了。政府把它們藏在江邊的一個山旯旮里,工人和其他工作人員每天都嚴嚴實實戴著口罩,附近的樹林蒙上了一層厚厚的鐵灰,江水下游經常漂起成片的死魚。啤酒廠里很多人如今都在那里上班。有些女職工沒有事做就到舞廳里去,女打字員是其中之一。他想,現在她打字的聲音已經換成另一種聲音了。還有的女職工靠打牌賺錢,她們往往兩個人結成隊合伙騙人,很少不贏的。當然,這種技術也不是每一個人能學會的。更多的是在打牌時家庭發生了錯亂或移位,當然,婚變的天地是很廣闊的。商業局的一個副局長,快退休了,姘上了一個小姐,居然要離婚。一個中年婦女搞網戀,約會時才發現對方是自己讀高中的兒子。女公務員要離婚,她的丈夫當眾下跪。一個女人冒充其他女人給她的丈夫不停地發騷擾短信。一個女青年在結婚前飛快地去跟另一個男的睡了一覺,再回來從容舉行婚禮。一個男的為了擺脫他的潑婦老婆,在她喝水的杯子里下了毒。一個女的為了殺死她力大無窮、屢屢向她施加家庭暴力的丈夫,故意買了A片,那里面有把男人綁起來的鏡頭,然后她暗示他們也應該模仿,男的果然中計,女人就一邊流淚一邊顫抖著把丈夫殺死。她連砍了三十多刀。專家在電視里說,殺人在九刀以上一般是熟人作案。也許,作案的人最后要殺死的不是對方,而是自己的恐懼。
有時候,那些男男女女的殺人犯晚上就會來找他。他們詭秘地朝他一笑,然后鉆入他體內。為此他不得不和她保持一定距離。他擔心他們會趁他不注意,從他體內跑出來把她掐死或在她的杯子里放上毒藥。那些藥粉都是無色無味的。他甚至擔心他們已經放了,所以有時候他會把她喝水的杯子拿起來做一個倒掉的動作,或者把它拿到龍頭下沖洗。他把自己的兩只手緊緊握在一起,讓它們互相牽制互相監督,一有情況馬上向他報告。當然手也有睡著的時候,這時他就有必要把它們放在腿間,讓大腿看管它們。胳膊擰不過大腿嘛。可即使這樣,他醒來時依然驚訝地發現,他的手已經偷偷爬上了她的肩,再往下就是脖子了。他嚇出一身冷汗,不敢設想這樣發展下去的后果。他對李瑞英說,我的手老是發抖,醫生說是神經痛,它們弄得我晚上睡不好覺,我找到了一根繩子,要不,你幫我把它們綁起來吧。
有一段時間,他喜歡晚上把自己綁起來睡覺。
李瑞英說,現在,外面都在鬧離婚吶,誰和誰離了,誰和誰也離了,你要是在牌桌上碰上了合適的,可別瞞著我,我會成全你們的。他說,你看你,瞎說什么嘛,我覺得,我們這樣挺好。她說,是嗎?他說,當然,你看,某某和某某經常吵架,某某和某某把電視機都砸了,可我們,什么時候吵過?我們從來沒吵過嘛。
是確,他們是沒吵過,至少,沒有那么大張旗鼓地吵過。
她坐在那里剪指甲。她把那把張小泉牌剪刀掏出來,慢慢打開。一道亮光在屋子里晃來晃去,像他小時候用鏡子從外面往屋子里照一樣。只不過剪刀的亮光是寒的,鏡子的亮光是暖的。他用鏡子照,弟弟和妹妹在屋子里奔跑,想捉住它。而剪刀的亮光總使他本能地跳開。李瑞英用折疊剪剪手指甲,用不折疊的剪刀剪腳趾甲。他家里有的是剪刀,到處都是剪刀。剪好后,她就把剪刀并排整齊地擺在那里。每次去超市,她都要看看那里的剪刀。各種各樣的剪刀。每一把她都要拿起來試一試,然后毫不吝嗇地買上一把。樓下超市里的小姐都知道她是最喜歡買剪刀的人。如果來了新式剪刀她們一定會向她推薦。然后她很有耐心地問她們,用它剪這個可以嗎剪那個可以嗎。一把剪刀沒用多久她就要扔掉換新的。她不但用它們來剪指甲,還用它們來做本來是由其它工具做的事情,比如剪肉皮,給雞鴨開膛破肚,她甚至用它們來剪電話線、塑料、木頭和鐵釘。她說,這剪刀就是厲害,連鐵釘都剪掉了你說厲害不厲害?
地震再次來臨的時候,是他最先感覺到的。因為他已經認識它了。他認出了它的臉也認出了它的手。它的臉就藏在墻壁里面,地震來了,那臉就從墻壁里伸出來。緊接著它的手也從地板下伸出來了。它會用手抓住他們把臉貼到他們臉上。他沒想到,它還會來。仿佛它剛剛到什么地方去溜達了一陣。他想,它真好,知道李瑞英剛才不肯相信他,說他騙她,它跟他像兄弟一樣,站在他這一邊,現在它回來就是要對她說,剛才,它的確是來過了,而且現在它又來了。
有一部電視劇,結尾有一首歌,其中的兩句是,“我能想到最浪漫的事,就是和你一起慢慢變老”。李瑞英最喜歡這兩句。她總是看著他,然后慢慢把這兩句唱出來:我能想到的最浪漫的事,就是和你在一起慢慢變老,和你在一起慢慢變老,看你還往———哪里跑?最后一句,當然是她即興加上去的。她唱歌有個特點,就是喜歡往里面加標點加字,就像她炒菜,往往放鹽太多,而且聽上去總有些電壓不足。她可以把最美的旋律唱成折磨,或者說她不是唱歌,而是把歌曲放在嘴里咬牙切齒地嚼了一遍再吐出來。比如蘇芮的牽手從她嘴里吐出來就成了一根又粗又壯的繩子,老鼠愛大米經她一唱就成了老鼠愛糧倉。
房子在急劇地搖晃,預示著這是一次很猛烈的地震。他仿佛聽到了許多人從睡夢中滾落下地的聲音,但他們還在繼續睡。他們的夢境像鐵環那樣在地上跳了一下,又接著往前滾動。他想真奇怪啊,明明已經發生了一次地震,可許多人,居然還能繼續睡覺。就像有一次他聞到了很濃的煤氣味,他大聲喊,誰家漏煤氣了?可沒有任何人答應。
她終于相信了他的話,她說,王建華,真的地震了,我們快跑!
但她沒跑動。
就像車身猛跳了一下,在房子的慢慢傾斜和坍塌中,他忽然緊緊地抱住了她。真的,他之前從來沒想到這一點。他不明白自己為什么要這么做。他的四肢總算趕在他的想法的前頭做了一件事。等他意識到自己在做什么的時候,他嚇了一跳。他抓緊她的手。她的腳也被他的腳夾住了。他從來沒用過這么大的力。他們從來沒離得這么近。從來沒抱得這么緊。她說,王建華,你放開我!可他的耳朵聾了。他想,他的耳朵從來沒聾過,也該聾一回了。他的耳朵聾了,總行了吧?她用力撕扯他,咬他,可他的身體已經麻木了,感覺不到痛了。他的身體也從來沒有麻木過,難道現在還不該麻木嗎?她尖叫起來。她的尖叫嵌進他的肉里,但他一點都不怕。他甚至還要玩點惡作劇。他抬起她的臉,毫不猶豫地把她的尖叫全部吸到了肚子里去。她的舌尖味同嚼蠟。但他已經無所謂了。再說,誰知道呢?這是一個秘密,一個只有他自己知道、沒有人可以和他分享的秘密。有那么一會兒他想起了女打字員,由女打字員他想到現在的小縣城有如一架巨大的打印機,他們不過是其中的字體,只不過有的是楷體有的是行書或草體。他們都是蝌蚪。他想,現在好了,用不著和她一起慢慢變老了,而且在別人看來,他們還真的做了一件最浪漫的事啊。他想,在明天所有關于地震的新聞里,有一條是這樣的:
【本報訊】在今日凌晨×縣發生的強烈地震中,出現了感人的一幕。記者在災后搶救現場看到,在一座坍塌的普通居民樓內,一對中年夫婦緊緊地抱在一起。他們讓人想起好萊塢大片《泰坦尼克號》中那個著名的鏡頭,當災難來臨時,一對老年夫婦因不能逃生便緊緊抱在一起。這對中年夫婦跟那對老年夫婦一樣。此情此景,讓人肅然起敬,幽然懷想,究竟是這對中年夫婦慢慢變老,成了電影里的老年夫婦,還是電影里的老年夫婦變年輕了,來到了我們的身邊呢?試看,他們的手牢牢握在一起,他們在從容接吻。像是在互相安慰,又像是竊竊私語。他們在悄悄訴說他們的愛情。當災難來臨時,他們沒有驚慌,而是在鎮定自若地訴說他們的愛情。他們在震后的廢墟上,矗起了一座愛的豐碑。他們仿佛在向災難宣告,人類的愛情是不可戰勝的,愛情,是永恒的。
【責編 艾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