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秋天,落葉繽紛時候,我拿到一本詩集,是畢東耀老先生的《落葉殘夢》。乍讀詩集的名字,便有種蕭瑟的滋味,隨即看了序詩,念到“有的跟著風走了/有的化作了污泥”我的人也就沉到詩里去了。
畢老先生從事著嚴肅而理性的職業,但其胸腔里卻彌漫著浪漫而優雅的情懷。他是個熱愛生活的可愛老人,文筆明朗健快、質樸醇厚,在詩歌《在早春的陽光下》中他寫“我是一頭/卸了軛的老牛/咀嚼著/暖冬的每一寸陽光”……這頭溫情脈脈的老牛看見“你的眼睛是一首/抒情的詩”(《致妻子――你的眼睛》),并且,老花鏡的放大功能對“你”而言則是放大了外孫女的哭聲。透過這種赤子般的目光,畢老先生將平凡生活的種種細節、暗示與遮蔽,熔鑄成一個個現代詩歌的內核。
法國文藝批評家讓#8226;貝羅爾說:“詩人的職責,是航海家,而不是鸚鵡。是本身能說話的語言而非被人說的語言的操縱者。”畢老先生寫詩,是在做一位晚年出航的航海家。在語言汪洋里,他是位經驗豐富的老水手,他所駕駛的船,并未在疾風怒浪中沖刺,而是在平風靜浪中徐行。
《落葉殘夢》里的詩,大多從容,自題目便可見得:《茶館》、《春蠶》、《清明雨》、《白玉蘭》、《小溪的水》、《重陽的酒》、《栽桃想起一個人》、《就在這樣靜靜地躺著……》等。詩句也平和靜篤,流暢順達,如《竹竿不是風景》一詩中自喻為竹“……如果能夠劈得細一些/再細一些/像絲一般的柔軟就好了”,在《感悟》中寫“瞇著初月般的眼睛/舒心地笑著/瞇著總比睜著好”,又如《雨中山海關》中“我撫摸著/每一塊沉重的磚/我數著落下的/每一滴雨”。這些優美的詩句中,是畢老先生在二十一世紀的工業社會里低聲的吟唱,其基調無論悲喜,氣脈總是平和的,情致總是沖淡的,正如司空圖所云:“素處以默,妙機其微,飲之太和,獨鶴與飛。”其詩能臻此境界,應得益于那顆千錘百煉的心吧。
詩人寫詩,總說是內心唱歌,這種歌,乃有畫面的歌,有意境的歌,有生機的歌。畢老先生吟唱多年,他的歌不屬于朦朧派的,不屬于后現代派的,更不屬于超現實主義的。這與他的年齡和閱歷息息相關。他生于共和國建國之前,經歷過解放戰爭、文化大革命、改革開放等歷史重大事件,見證過新月派、七月派、九葉派、朦朧詩、中間代、先鋒寫作等流派的興衰。在文學沙漠化的時代,畢老先生執著如故,執守著“遵四時以嘆逝,瞻萬物而思紛”的藝術原則,恪守著屬于自己的方向:從抒情出發回歸生活。
吟唱,總要站在高于現實的詩意之堤上,審視生活,領悟生活,闡釋生活。畢老先生的心底蘊藉著火與淚:時而壯氣凌云,充滿豪情,高唱“人是直立行走的泥”,“人不應該是生活的奴隸/我原是一個獨裁者”;時而化作繞指柔,溫情脈脈,嘆息“故鄉消失了,四月的秧苗拋向何方”,“薄薄透明的玻璃上/母親在那一面/用舌尖舔犢”;時而目光犀利,針砭教育,疾呼“請還給孩子一個/純真無瑕的童年”,“未來是沉重的/一只螞蟻/背負著一只/百倍于它的屎殼螂”。值得敬畏的是,畢老先生的詩歌里,充沛著一股非職業化的經過提純的浩然正氣,如在《天下為公》一詩中,他指出“自私和欲望/使世界失去了重心”,有如在法律與人情交錯的時空里,他帶著痛親吻一架“支點在心里”的神圣天平。
詩人永遠是孩子,始終握著一根會唱歌的畫筆,從愛的源頭提取詩性的重要燃料:激情。詩集《落葉殘夢》的第三輯是一首敘事長詩的節選,長詩名為“一個穿黑衣裳的女人”,這是一組徹徹底底的激情之作,浪漫之作,正如圣瓊#8226;佩斯對詩的定義“是行動,是激情,是力量和不斷推移界石的革新”。在這一輯中,畢老先生反復將戀愛中的兩個人形象地說成兩只鳥兒,例如《歸來吧》、《落葉歸根》、《燕子東歸》、《空巢才感覺冷》等詩中“筑一個巢很容易/如果是兩只鳥”,“穿梭于新巢與舊巢間”,“燕子回來了……憔悴和疲憊/翅膀受了傷”,“一封無字的信/只有你才能解讀/呵!空巢才感覺冷”。詩人于堅認為,詩的存在,是用那些古老的語言魔術讓人重新與這個麻木不仁的世界之間產生陌生感,回到心靈的自由狀態。如其所言,畢老先生的那顆人文主義的自由心靈在生命的時空里贊美愛情,探索倫理枷鎖下的狹窄的自由。其中有一首佳作《影子》:
聽不到影子的聲音
像失去了靈魂
影子對他很重要
在寂寞的長夜
孤獨似黃墻內的
一盞清燈
沒有了影子
猶如西方掠過
空曠的山谷
窗外有一個影子
那是隨風拂動的柳絲
該詩是蘸著思念的墨汁寫成的。人,總會生出孤獨感,而在相思之時,孤獨最重。詩人的孤獨,猶如“黃墻內的/一盞清燈/沒有了影子”,那影子對他很重要,而此刻卻像靈魂般飛走了。飛向哪里?便是伊人所在之處。“影子”這個意象在詩歌里有兩種本體,其一是詩人自己的影子,另一個則是伊人的影子。在詩的最后一段里出現的“影子”,顯然為后者。詩人希冀著伊人的影子如靈魂般飛來,輕柔地猶如柳絲。最后這兩句意味深遠,濃濃的情意不著一字,卻盡得風流。
在愛的漩渦里,詩人體會著孤獨與思念的抽打,也體會著“金風玉露一相逢,便勝卻人間無數”的喜悅與純凈。這種喜悅與純凈,集中體現在《就這樣靜靜地躺著……》一詩中:
……
就這樣靜靜地躺著
像兩朵并蒂的蓮花
在細細的雨中
感覺靈魂外的聲音
……
就這樣靜靜地躺著
蓋上一撮濕潤的新土
埋葬所有的夢
就這樣靜靜地躺著
詩中有細雨、新土兩種外物,有靈魂、夢兩種內質,有蓮花這個本我。詩人認為,當看不見摸不著的愛情成為固態的時候,夢這種幻覺就可以被擯棄而靈魂就能從人的身上復活過來,聽見從生命真諦處傳來的“聲音”。在自然物中,蓮花是格外潔白的,高雅的,潔凈的,詩人將詩歌中隱藏的主語“我”和與我成為精神參照物的“你”,比喻成兩朵蓮花,顯然經過了慎密的選擇。奧地利詩人里爾克說:“藝術家應該將事物從常規習俗的沉重耐我意義的各種關系里,提升到其本質的巨大聯系之中。”詩人將兩個并排躺在一起的人,藝術化地描繪成細雨中“兩朵并蒂的蓮花”,成功地將人與人,蓮與蓮的“本質的巨大聯系”提煉出來,準確地表現了一種柏拉圖式的兩人關系。
文心即為人心,讀詩集《落葉殘夢》,如見畢老先生其人。印象中,畢老先生這個人,質樸,直率,如詩中所言“我的臉是晴雨表”;畢老先生這個人,豁達,坦蕩,如詩中所言是“一根含有鋼性”的竹竿;他熾熱的嗓子始終在吟唱純正的人性,為了人間真情,為了人間正道“推著沉重的磨/一更,二更,三更……”;他虔誠的心靈始終在呼喚永恒的詩性,執著于愛,執著于善,終于,“十余年來的耕耘/我的心中已有了一片綠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