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外之福

已經(jīng)六點二十多了，還是沒有車，天漸漸地暗沉下來，加油站也亮起了燈，身后的山變得憂郁而深沉，仿佛一個思考著的老頭。他有點焦灼，剛才的車都沒停，因為都不進城了，司機搖搖手，又指指后面，他的理解是：后面還有車來。

于是他繼續(xù)等著。

又過去一刻鐘了，車還是沒來。旁邊來了三男三女，似乎也要進城，這讓他稍微放心了點，車子不會因為只有他一個人而不停了。終于，在薄暮里，有一輛公交車過來了，那笨拙、緩慢的樣子，此刻卻非常有力地撞擊著他的心。汽車終于停了下來，他們都上了車。他坐到窗邊的一個位置上，發(fā)現(xiàn)心情好像很沮喪，提不起勁來，但還是發(fā)了一個短信：我來了！

車在一個公交車站那里停了下來，不再往前開了。他穿過馬路，又去等車。從這里過一條橋就到他自己的家了，如果河邊的那些老房子拆掉，他甚至可以望見自己家的窗口。已經(jīng)七點多了，公交牌上顯示離下一班車還有三分鐘，他拿出手機，但又放了進去。

汽車開在城市里，城市的路燈和城市里的車燈，交錯，融合，他還是坐在窗邊，頭靠在玻璃上，無精打采，郁郁寡歡，手里握著手機，又發(fā)了一個信息：我已上了十九路公交車，告訴我在哪里下車方便？

十九路是雙層公交車，坐在上層，有時候搖搖擺擺的像是坐船，手機還是沒有動靜，汽車已經(jīng)進入了城市的正中心，他開始撥打?qū)Ψ降氖謾C，但沒人接，他掛掉。又過去一站，他再打，還是沒人接。他開始有點煩亂，也有點焦急，他想：她大概沒聽到，也許正在洗澡，也許還在一個較為喧鬧的地方。但他不得不下車了，他也只是估計她大概住在這附近。

他在一家銀行門前下了車，再過去是個十字路口，十客路口的邊上，有一家商場和一個郵局，其它兩邊都是些小店，大都已經(jīng)關(guān)了門，而郵局門前卻有一群婦女在練舞。無論他往哪邊方向走，都可能離最終的目的地越來越遠。所以他只能站在原地打電話，他聽到耳畔“嘟嘟”的聲音，那聲期待的“喂”就是不出現(xiàn)。但他還沒絕望，他依然相信她不是故意不接，而只是沒聽見，但一方面他也有些擔(dān)心時間，他不能這樣等下去，若無結(jié)果還要打的回家。

他從路的這邊走到那邊，又轉(zhuǎn)個彎，走在向北的一條路上，又調(diào)過頭走回來，他一直在撥打著手機，現(xiàn)在手機已經(jīng)沒電了，自動關(guān)了機。他等了三分鐘左右（這三分鐘其實無比的長，長得讓人焦灼萬分，難以忍受），又開了機。他想，總能維持看一下手機號碼。

他記下她的號碼后，手機就再也打不了了。他心里想：現(xiàn)在，所有的人和事，都被一些數(shù)字所替代了，事實上是數(shù)字統(tǒng)治著這世界，數(shù)字就像是一把鑰匙，沒有這些數(shù)字啊、號碼啊，什么都是白費勁。可是這個城市公用電話已經(jīng)很稀少了，他不能肯定往哪條街上跑會遇到公用電話，但他必須有所選擇，忽然之間，他感到內(nèi)心的疲乏，仿佛有一陣荒涼的風(fēng)吹過心房。

汽車還是那么多，過馬路要等很久，他跑向?qū)γ娴哪菞l街（因為它稍微顯得暗，有點小），跑了很遠，終于發(fā)現(xiàn)有一家香煙店的柜臺上放了一個電話。第一個電話還是沒人接，他再打，接了，可是沒聲音，他“喂喂”地說了很久，那邊還是無聲無息。于是他就掛了，等了一會兒，他再打過去，又接通了，有一個小孩的聲音，也有她的聲音，說著“有東西吃？是什么啊？臭豆腐。呵呵”，還有一些隱隱約約女人的聲音，他又喂了幾下，眼看又快到一分鐘了，他掛了電話。

他等在電話機旁，小店里的老板娘說：“已經(jīng)接通兩個了。”

“是啊。我知道。”

“如果沒聲音還是別打了。浪費！”

“我再打一個。電話應(yīng)該沒問題啊。”

于是他又撥了一個，響了很久，他正想放棄時，又接通了。

“喂！你好，哪位？”

“是我啊！我手機沒電了。我已經(jīng)到了，你出來吧！”

“呵呵，你來了？你在哪？”

“我在偃石街上。離你近不近？你在哪？”

“你偃石街啊，我已經(jīng)不在那邊住了。”

“那你住在哪？啊？”

“我在家啊。我正在家里啊。”

“什么？你又回去了？不會吧，我都過來了。”

“沒有，我沒回去。我在這里的家啊！”

“那你的家在哪？你出來吧，我在這里等你。”

“不。我不出來了。”

“什么？我都已經(jīng)來了，你卻說不出來？不會吧。出來一下吧！”

“不出來了，真的不出來了。”她突然笑了起來，聲音也恢復(fù)正常了，剛才她一直是低聲地說著，“這樣會不會打擊你的自尊心啊？哈哈哈。”

“自尊心的事就別提了。你現(xiàn)在住在哪里？”

“我在二院那里。”

“那我過去吧。從這里過去也不遠，我可以跑過去，你下來，在醫(yī)院門口等我。好不好？我現(xiàn)在就來。”

“不。你別來，我真的不出來了。我們現(xiàn)在關(guān)系不同，還是不相見的好。我祝你新婚快樂！”她在電話那頭說道。

“現(xiàn)在你別提新婚不新婚的，我們的相見，跟我結(jié)婚沒有一點關(guān)系。你下午不是說了出來嗎？你還是出來一下吧，我不會對你怎么樣的。”

“你不會對我怎么樣？你會對我怎么樣？”

“是啊，我不會對你怎么樣的。在城市的大街上，我能對你怎么樣呢？”

“你要是只想來看看我，那我在家里時怎么不來看我？還是下次吧，下次你到我家里來看我。”

“前兩天我沒空。有朋友結(jié)婚，又買家電、家具，我到今天才忙完哪。再說，到你家來看你和在這里有什么不同？這可是在一個城市，而不是一個房間。”

“整個城市就是一個房間。我在家里有自主感。像以前你每次來一樣，我可以給你泡杯茶，放點音樂，可以坐在陽臺上，也可以坐在我的房間里。”她說道。

“好了好了，你還是出來一下吧。只見一面，我馬上走。”

“你為什么一定要見我？要結(jié)婚了，再見我一面，然后帶著義無返顧的心情去結(jié)婚？是要我給你勇氣呢？還是你想找點悲傷的情緒？”

“我跟你說了，我要見你，跟我結(jié)婚毫無關(guān)系。好了，不說了，你出來吧，我現(xiàn)在可是在人家店里打電話，不好意思多說這些話。好不好？出來吧！”

“那有什么關(guān)系，人家又不認識你，打完電話你走人，誰會記得你？你什么時候在乎別人的看法了？這可不是你一向的作風(fēng)啊！”她說。

“好了好了好了好了———這難道有這么難嗎？你難道……我不想再繼續(xù)對著電話講下去了，我現(xiàn)在就過來，我手機沒電了，我在醫(yī)院門口等你。”

“不出來了，真的是不出來了。”

“是不方便？還是說有別的事。”

“不！什么事都沒有。不合適再見面。下次吧，你到我家來。”

“我老遠路的跑來了，你連見一面都不肯？幫幫忙了，出來一下吧。”

“幫忙？呵呵，這個忙我可不能幫，老兄，我也不知道怎么幫。你說我怎么幫呢？”

“不是幫忙不是幫忙，算我說錯。可是……你下午不是說有時間嗎？你應(yīng)該早點回絕我。”

“我本來就沒答應(yīng)過你，再說，你自己先前也沒確定到底來不來。”

“好吧。不說了，那就算了，我回去了。”

“嗯，早點回去吧！”

“再見！”他說。

“再見！”她說。

他付了三塊錢，趕緊向公交車站跑去。公交車站上只有兩個男人，他在車牌上看公交車的末班車時間，末班車是八點四十五分，他問旁邊那個男人現(xiàn)在什么時間，那個男人說：“八點三十五分。”突然那個男人唱起歌來了，而且還唱得很響，他莫名其妙。

雖然是末班車，車上人還是很多，幾乎沒有座位，他上車時發(fā)現(xiàn)有個漂亮的姑娘站在下層，低著頭發(fā)短信，他想停留下來，但終于還是走了過去，在上層找了一個座位。

他明顯地感到心里窩了一團火卻無處發(fā)泄，他在心里罵她，想著哪天如何狠狠地報復(fù)她一下，可是一時之間他想不到好的主意。一個好的報復(fù)她的主意，可以讓他得到些許安慰，雖然他自己也知道，即使真有什么好的主意，最終也無法去實施。城市的夜不同于城市的白天，它深不可測，又那么含蓄，甚至帶點溫柔。

這只能怪我自己，是我自己找氣受，是我自己太賤。作為一個男人，我這樣實在太過窩囊，我甚至都不會去罵她，因為我還想保持自己的禮貌與修養(yǎng)，如果我剛才在電話里罵她幾句，起碼我現(xiàn)在心情要好得多。但其實這都是我的錯，她有權(quán)力和理由來拒絕我。

我應(yīng)該結(jié)束這種行為，我應(yīng)該活得更像一個“男人”一點。

汽車到了終點站，他下車時又看到那個漂亮的姑娘，她和他差不多同時下車，他悄悄地一直看著她，他發(fā)現(xiàn)她好像有點慌亂與失措，“這是哪里呀？這是什么地方？”她在自言自語，她抓住了他的目光，向他走來。“哎，我問一下，這是哪里呀？”

“這是古樂呀，你沒來過？”

“我沒來過這里呀！”

“那你要去哪？”

“噢，我去長豐村。”

“那是在上一站，你怎么沒下車。”

“我一直在發(fā)短信，你看我，到了終點站我還去坐座位呢。哎喲，那過去遠不遠呀？”她說道。

“你怎么連自己住的地方也不知道。”

“呵呵。我沒一個人坐過這班車。”她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像剛才那樣失措了，她甚至有些興奮，對自己突然處在一個陌生之地的刺激和新鮮。她的穿著打扮，并不像一個正經(jīng)上班的女孩，也看不出她到底有幾歲，也許二十三、四，也許二十七、八，他跟她一起走出車站，他感到內(nèi)心又有些騷動起來。他們走到路上，她又說：“是從這里下去嗎？有多少路呀？”

“嗯———大概七八百米吧。就是一站的路。”

“啊？七八百米。”她好像對這個數(shù)字沒什么概念，“我從沒來過這里呀，呵呵。”

他們已經(jīng)走到那個三岔路口，他要往右邊走，過橋去，她要往前走，他問她，“要不要我陪你過去？”他的心突突地跳著。

“不用了不用了，謝謝謝謝！我看到那個網(wǎng)吧了，現(xiàn)在我知道了。”

“那———再見！”

“謝謝你，再見！”

他回頭看她走進那個網(wǎng)吧，消失在門后面。他過了橋，向家里走去。路上靜靜的，夜很清涼，他感到疲憊，心灰意冷的感覺又一次攫住了他。他拖著腳步爬上了樓，敲響了門。

“誰呀？”

“是我！”

她開了門。“你不是說不回來嗎？怎么這么晚？哈哈，你還是回來了。我就說嘛，還是回來好！”

“我在路邊搭的便車，怕你胡思亂想，我想想還是回來好！”

“當(dāng)然回來好了。哎呀，人家一個人在家里，多沒勁呀。”她說。

“我不是回來了嗎？”他自己也感到高興起來了。

他后來心滿意足地睡在床上，在黑暗中他想：原來我來家里可以給她帶來這么大的幸福感，如果今晚我不回來，睡在那邊，不知又是怎樣一番光景，但這種溫馨的幸福估計是得不到了。

他又把她抱緊了些。

【責(zé)編 曉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