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南三題

1、乘著慢車去大理

從昆明到大理的火車在晚上出發(fā)。不長的路程但火車要走整整一夜，第二日清晨才到大理。

我們是乘著夜車去的大理。在云南，山高坡陡，火車的速度極慢。所以云南人和來云南游玩的人都自覺地原諒了火車的慢性子。并且把這樣的共識寫進了當(dāng)?shù)氐捻樋诹铩对颇鲜斯帧防铮夯疖嚊]有汽車快。我個人倒覺得“乘著慢車去大理”是一件詩意得起來的事情。一種交通工具的詩意需要與城市氣質(zhì)吻合。去廣州或香港大致適合搭乘飛機或高速列車，去上海或大連，大致適合乘坐豪華的游輪。去江南，騎一匹清爽的馬該是詩意的。而去大理這樣的小城，乘著緩慢的火車，在翌日的晨曦里抵達，則是恰當(dāng)?shù)摹?/p>

火車準時上路了，漸行漸遠，昆明慢慢地走到了我們的后方。車窗外是濃重的夜色，車窗前是一種想象和期許，一個遠遠的去處?；疖嚬?jié)奏緩慢，裹挾著夜色在大地上穿過。我們躺在流動的車廂里，無法看到窗外景色，但風(fēng)景并沒有消失，我相信，在火車穿越的地方，山水江河大地湖泊，它們的剪影都正在夜色里面靜默著，在車輪滾過的地方慢慢鋪開，在遐想里抵達我們的內(nèi)心。火車轟隆的聲音在大地上回響。它正穿越一個山坡，或者一個谷地，它正行駛到一條幽暗的江邊或者一塊蔥蘢的玉米地，然后龐大的車身從玉米地里面穿過。這個時候火車的到來打破了夜晚隱秘的心事，改變了夜晚內(nèi)心的結(jié)構(gòu)。一個幽深的隧道會因為火車轟鳴和車窗里的依稀亮光而變得稍稍開朗一些，原本漆黑的內(nèi)心也會因為一列駛過的火車而獲得一些稀釋，就像我們突然想起了一個輕松的話題。一片草甸也會因為一列火車的經(jīng)過而突然醒過來，火車會打擾多少蟲蟻的睡眠呢？一只鼴鼠，一群潛伏在草叢里的螢火蟲，一些在風(fēng)里靜默著的青草，它們都會因為火車的到來而突然驚醒，他們?nèi)绾慰创@樣一列在夜色中穿過的火車？這樣，一列火車就勾起了很多心事，那些心事貼著車窗，或者悄悄溜進車廂。一列在夏天的深夜慢行的火車，它穿越大地的內(nèi)心，把各樣的心思喚醒，這真是一件有意思的事情。

火車停停走走，不急不躁，走得如此緩慢，它會在一條河邊停下來，在一個岔道口停下來，我們就能聽到河流的聲音，聽到從岔道口駛過的另一列火車咔嚓咔嚓的腳步。這樣行進的速度，才符合我們要到達的那座城市。大理，一座古老的城池。它在緩慢的時光里擁有過豐厚的歷史。西邊是蒼山，東邊是洱海，那是一座沉浸在自己的風(fēng)花雪月里的城：下關(guān)風(fēng)、上關(guān)花、蒼山雪、洱海月構(gòu)成了一個風(fēng)情萬種的大理，讓她的古老神秘聯(lián)系著風(fēng)月，令人遐想。這是唐宋王朝的大理，是段譽的大理，是五朵金花的大理，這樣的古城該是內(nèi)心舒緩的，剔除了更多現(xiàn)代的節(jié)奏和急功近利的腳步，人們有時間在自己的行程里慢下來，游走，品茶，聽風(fēng)觀月，度過余生。

這就是大理，緩慢的城市才可以保有古典的氣韻，才能夠讓人準備出一些柔軟的心思，慢慢念想，慢慢回憶走進歷史深處的人物和他們的歷史：崇圣寺里削發(fā)為僧的王公貴族們，段皇爺練就的一指神功，還有那么多從金庸先生筆下發(fā)源而根植在這片神秘土地上的愛情，那些明媚的女子和癡情的男兒，那個叫虛竹的和尚和那個年少時讓我好生敬畏的喬峰，他們都到過大理吧？都在蒼山下看過雪，在洱海邊聽過月亮在水上綻放的聲音。

這就是我們要去的大理，緩慢的火車提前將我們帶入了古城的節(jié)奏里面。它停停走走的時刻，心思變得如絲線般綿長。那個夜晚火車穿越了無數(shù)的玉米地，村莊，古舊的小鎮(zhèn)，山坡還有很多隱秘的心思和一場又一場相隔不遠的雨。

清晨，它終于不緊不慢地停下來，走出車門，一腳就踏上大理的土地，大家都走得很慢，我看見出站口的雨傘連成了一片，像雨后盛開的舊式的蓮。

2、遙遠的玉龍雪山

麗江的明媚和動人很大程度上取決于這座小城以連綿的雪山作為背景。一座古城就應(yīng)該是背靠青山，懷抱流水的。這樣的城才顯示出他自己的威嚴和雅致。如果僅僅是平原，僅僅是一條生硬挖掘而出的護城河，那樣的城未免少了許多神秘和美感。

從地理的角度說，麗江具備了成為一座美麗古城的最佳條件。雪山冰川的融水匯聚到黑龍?zhí)?，黑龍?zhí)秶娪慷龅娜傲魅?，流成一條清澈的玉河。玉河水過了玉龍橋，再沿著三孔分水渠，自北向南分流成東河、中河和西河。這樣三條河流就將清澈的水帶到麗江壩的每個角落，讓“家家流水，戶戶垂楊”的詩意生動起來。納西族先民用水歷來講究上池飲用，中塘洗菜，下流漂衣的原則。水是古城的靈魂，他們明白是水讓古城獲得了靈性。除此之外，麗江的獨特還在于玉龍雪山，十三個直刺蒼穹的山峰，在高天之下，一字排開，綿延幾十公里，成為古城最為巍峨的背景。一座城能夠坐擁青山已是幸事，但如果一座城它背枕著的是連綿如玉的雪峰，這該平添多少的神秘和威嚴。

還沒去云南前，我就想著去看玉龍雪山。身在江南的人，很少見到高大巍峨的山，更少遇見白雪覆蓋的雪峰。所以我總覺得對于我的內(nèi)心來說，玉龍雪山代表一種不曾觸碰過的圣潔和高度。我渴望接近它，接近想象中的遙遠的神圣。到云南的第三日，我便和導(dǎo)游說要預(yù)訂上大索道的票，那樣就能到達雪山上海拔四千多米的高度，真正地走進雪山。而當(dāng)?shù)芈眯猩鐬槲覀冇喌膮s是小索道的票，順著小索道上去，只能在遠遠的地方眺望玉龍雪山。我跟同行的人開玩笑，我說乘小索道上去，感覺相當(dāng)于遠遠地看一位美女，而順著大索道上去，到達雪山上的冰川公園，那樣就能夠親近想象中的那位美麗女子，你可以切近地牽到她的手，甚至深情地擁抱她。大家都笑了，但我知道他們并不在意，他們不會如我那般地在意這樣的相遇，也一定很少有人會將與一座山的相逢看成是一件內(nèi)心化的事情。

于是最終，你一定可以推測到，就如生活本身充滿遺憾一樣。跟著團隊行走的我沒能夠走近玉龍雪山，沒能見到皚皚的白雪，沒能遇見億萬年前的冰川，看它們在陽光下慢慢地融化成水，有如凝固的時光被某種溫情的聲音喚醒。在我們的竭力要求下，令人憎惡的導(dǎo)游和已經(jīng)被導(dǎo)游蠱惑得暈頭轉(zhuǎn)向的人們同意了按原計劃進行：全團游客上小索道，觀望玉龍雪山。即便這樣無法彌補內(nèi)心的遺憾，但我還是為能夠遠遠地見到玉龍雪山而慶幸。

那個早晨，五點多鐘，高原的晨曦還沒有亮起來，我們便乘車出發(fā)了，去會晤一座期待已久的雪山。車在黑暗中前行，窗外的景色一片模糊，大半個小時后，車終于到達云杉坪下面的小索道入口處。一下車，我便遠遠地看見了正前方的玉龍雪山，心不免為之一震，它籠罩在淺藍色的晨霧里，正顯露出綿延的頂峰，在高天下靜默著，圣潔而高遠。

等到七點，小索道便開門了，人們魚貫而入，乘上纜車，向云杉坪進發(fā)，當(dāng)我剛乘上纜車的一剎那間，回頭看，我驚詫于雪山的美麗了，有一束金色的霞光剛剛落在一座山峰的頂端，于是整座山就被喚醒了，山頂上的雪色和冰川在金色晨光里煥發(fā)出圣潔的光芒。再往上看，雪山的頂峰以上是蔚藍色的蒼穹，那是深不見底的藍，一剎那間就可以蕩滌我們內(nèi)心的塵埃。藍色蒼穹將雪山的身影勾勒出來，一種拔地而起，高山仰止的威嚴和讓人無法企及的高貴再次震撼了我的心靈。

我暗想著等纜車將我們送到更高處的云杉坪后，太陽也該漸漸升起了，那時候陽光穿透雪峰，我一定會遇上一場視覺的盛宴。但是當(dāng)我穿越了一片狹長的原始森林，來到云杉坪中間開闊的草甸，據(jù)說這里是遠望玉龍雪山的最佳地點。剛上纜車時那碧空下的雪峰就再也尋不到了。如絮如煙的云層開始涌動，早就嚴嚴地蓋住了雪山的頂峰，玉龍雪峰藏匿在了如潮涌動的云層里面。后來我等了好一會兒，但除了一兩座山峰會偶爾露出小半邊臉來之外，再也見不到在蒼穹下泛著潔白光芒的雪峰了。

望著云霧籠罩下的玉龍雪山，我突然明白，走向朝圣的路并沒有那么切近，相反很遙遠。玉龍雪山，一座納西族人們心里的神山，并不會如此輕易就讓我洞悉它所有的美麗。除了它的高度，無法企及的還有它儀態(tài)萬方的美麗。一座高聳的雪山對于我來說是遙遠的，我只能一次又一次在內(nèi)心的觀望里遇見它，親近它，并且獨自完成與它一次又一次的對話。

我很不喜歡導(dǎo)游的說法，說玉龍雪山還是一座處女峰，迄今還沒有人征服過。人類多么渺小，即便登臨山頂又怎能說征服了一座山？我相信山是無法征服的，更不是用來征服的。一座巍峨的山，它的意義在于讓人類看到造物的偉大，看見自身的污濁和渺小。然后學(xué)會敬畏自然和生命。如偉大的登山家馬洛里說的那樣：“登山，是因為山在那里?！痹谏降恼賳纠锶瞬拍芸匆娚囊资藕妥匀坏暮憔谩Ｋ?，并沒有人能夠征服一座山，因為在所有的欲念和挑戰(zhàn)面前，人都將矮下半截，而沉默的山卻兀自擁有了它從不向人宣揚的高度。

看著玉龍雪山橫亙在浮云里的身姿，我想終于有一天我會獨自再來，讓內(nèi)心夠到真正的雪山，在它圣潔的光芒里，讓靈魂獲得塵世無法給予的潔凈和崇高。

3、一個人的麗江

如果你厭倦了一座座現(xiàn)代建筑催生下的浮躁的城，厭倦了從高樓里折射出來的冷調(diào)的光線，也厭倦了被鋼筋分割過的天空，這個時候你可以去麗江。一個人，一個背包，順帶著在背包里放進去那顆被城市壓榨的心。

我從不懷疑真正的游走是需要獨自完成的，少了饒舌的導(dǎo)游，沒了各樣的羈絆。那時候你才能回歸到行走本身，也才能遇見真正的風(fēng)景。

去往麗江的路途在現(xiàn)代交通的幫助下并不遙遠，但走進真正的麗江一定是需要憑借內(nèi)心的某一條道路的。在晨曦的柔光里，或者夕陽的余暉下。你獨自走去，你得把腳步放慢，呼吸調(diào)勻，讓腳下那些由彩色礫巖鋪就的石路帶你穿過一些時光?；氐焦排f的狀態(tài)，回到古人的節(jié)奏里。

這時候，你會發(fā)現(xiàn)一座古老的城向你敞開了它的內(nèi)心。這是一座沒有城墻的城，在遙遠的傳說中，麗江的世襲統(tǒng)治者姓“木”，筑墻為城，則“木”必然受“困”，所以古城也就從此沒有城墻，但我更愿意相信，沒有城墻的麗江代表著一種敞開的姿態(tài)，用來接納那些在現(xiàn)代的城里受困的靈魂。

那個傍晚，走到麗江的時候，夕陽西斜，它的光線開始變得柔和。整個古城被夕陽的柔光涂成了橘紅色，人仿佛走進了一幅懷舊的油畫。木屋，黃色的頹墻，幽深的巷子，垂楊，靜靜的流水，這些都是油畫里的場景，你會發(fā)現(xiàn)你回到了五百年前的水鄉(xiāng)。在麗江古城，讓時光倒流也不是一件那么困難的事。確實，這是一座在現(xiàn)代的腳步壓迫下，獨自存在于高原一隅的古城，木屋梁上的瓦片，小巷子里的石頭，四方街上的老榕樹，茶馬古道遙遠的駝鈴聲，都在印證著納西族的古老歷史，并且將古城的時光輕輕揉皺，故事慢慢拉長。

走累了，你可以在橋頭坐下來?？纯礃蛳碌牧魉?，水中悠閑的溪魚?；蛘呗犅爮臉蛏献哌^去的高原的風(fēng)，聽聽銀匠鋪里飄出的斷斷續(xù)續(xù)的聲響，你會發(fā)現(xiàn)，你的心就像浸在溫水中的綠茶，正慢慢地舒展開來，慢慢地散出閑適和清香。

麗江，是適合你用緩慢的節(jié)奏停停走走的，走過一座又一座石橋，走過一戶又一戶宅院和民居，如果幸運，你會遇見一位高人，他從遙遠的地方來，在這故舊的小城里安然地居住著。那個下午我就有了這樣的幸運，拐過一條小巷子，拐進了一處敞開的院門，然后就遇到了一位長者，五十歲的模樣，正和兩位年輕人在談?wù)撝裁?。我徑直走了進去，老師指給我一個座位，他說這里除了導(dǎo)游和做生意的人，其他人都可以進來閑坐，但他不給任何人倒茶，茶就在桌上，你如果渴了，就自己來，我喜歡這樣率真的待客之道。坐下后，我才真切地看到我對面的墻上貼了一墻關(guān)于這位老師的報道，《南方周末》、《錢江晚報》、《杭州日報》……我才知道這是一位真正的行者，他走過高原，走過沙漠，攀越險峰，櫛風(fēng)沐雨，一次又一次獨自置身人煙罕至的角落。其中一位正和他閑聊的女生告訴我們，她是這位莫老師的學(xué)生，莫老師是北大的一位老師。我也才知道這位先生姓莫，倒是讓我恍然覺得自己遇到了金庸筆下的那位莫大先生。在大半個小時的閑聊里，我都在靜靜聆聽，莫老師一手握酒瓶，一手夾著煙，用抑揚頓挫的柔和聲調(diào)向我們講述他行走的蹤跡，他說他1988年開始在麗江住下來，以后每年都從北方趕來這兒小住。他說這是一座古舊的城，剔除人們的浮躁，剔除那些勢利的交易，剔除內(nèi)心太多的欲望，你才會看到一些真正來自文化層面上的東西。走出院門的時候，我突然覺得自己在莫先生的身上看到了真正屬于古城的氣韻，那么從容，如此真率，那么閑散卻又如此堅持自己的底線。很久以后，我還會記起莫老師不斷重復(fù)的話：我尋求一種心靈舒放的生活。

從莫先生的宅院里出來后，再往回游蕩，夜幕開始降臨。麗江的夜是被紅艷的燈籠點亮的。你不得不承認很少有哪座城里的紅燈能夠綻放得如麗江那般風(fēng)情萬種。那么多紅色的燈籠，那么多紅艷艷的嫵媚，從臨水的古宅里垂下來，一下子就讓整個夜晚生動起來。此刻，四方街上的舞步開始踏響，小酒館里的歌聲開始流動。你會突然明白麗江的萬種情致也被紅燈點亮了。在萬盞紅燈里穿梭，你很輕易就能回到曾經(jīng)秦淮河的十里燈火、半江風(fēng)月中，你都忘記了自己正置身于高原的水鄉(xiāng)。如果你有愛情的懷想，你可以到一個歌聲流溢的小酒館里坐下來，唱一支歌，跳一支舞，也許就會有一段意想中的艷遇。如果你覺得繁華若夢，喜歡遠遠地在燈火闌珊的地方觀望這浮華的笙歌艷舞，那你可以獨自沿著悠長的巷子往前走走，找一處臨水的安靜的酒吧坐坐，點一杯淡酒，就著一支紅燭，獨自慢慢喝。也許稍稍一抬頭，你就能夠遇見古城里的月亮，它就那么切近地在屋檐的上空，和你對望著，沒有欲念，只有純凈的古意油然升起。

【責(zé)編 李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