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舊影

塘棲如果能保持舊日的模樣，也許可以居江南水鄉古鎮之首。

塘棲地處杭嘉湖平原南端，過去是縣里的直屬鎮，距杭州23公里，乘船出入正好是一天的航程，南來北往的船只，都會選擇在這里過夜。塘棲是富饒的魚米鄉，也是運河漕運商品的中轉港和集散地。那時候的塘棲，臨河的長街，都蓋著頂棚，長長的廊街，一座座的廊橋，把全鎮連接起來，雨天出門不必撐傘，熱天出門不怕太陽。1949年5月，我隨軍南下進入這座古城時，雖然戰斗很殘酷，但我還是覺得進了天堂。

夢里水鄉

舊日塘棲的繁華之地主要集中在運河南岸的街上，那里開滿了南貨店、京貨店、茶館和小吃店。城區沒有一條正規的街道，均是曲曲折折的走不完的小弄堂和彎彎的小橋，神秘的江南就是喜歡那樣給外來客擺迷魂大陣。吊腳樓一直扎到水里，臨河的街道因此顯得很寬敞。茶樓酒肆里的各色小吃的香味悶在廊街里，終日不會散去。

廣濟橋是大運河上最古老的五孔大石橋，橋下有一段不長的街道，街頭有一座戲園子和一個不大的廣場。每天早上，在濃重的水氣里，四鄰八鄉的農民劃著小船，帶著各色土特產擁入塘棲，河道中擠滿了小船，街頭頓時熱鬧非凡，人來人往，有買有賣。茶館里人聲鼎沸，交換著各種信息。臨近中午，農民們賣掉了帶來的土特產，買回各自所需，紛紛劃船而去，街頭逐漸冷清下來。可到了傍晚，卻又重新熱鬧起來，那是南來北往的大帆船到了，一艘接著一艘，泊在運河兩岸。那些勞累一天的水手和船老板紛紛上岸，或邀三五知己到酒肆小酌，或獨自到茶館品茶，悠閑自在地聽說唱。此時市面上到處是這些外鄉水手的身影，只苦了守船做飯的船娘。晚上11點停電，鎮上的電燈提前半小時先閃爍三下，告訴人們就要停電了。于是商店紛紛關門打烊，戲園散場，那些酒足飯飽玩興已盡的水手們才起身回船，塘棲就此睡去。

如果第二天清晨風起，那些走順風船的老板，早早把水手叫起，先把船撐過廣濟橋，再豎起桅桿，拉起風篷，迎著太陽啟程遠航。此時站在廣濟橋西望，只見桅檣林立，白帆片片，千帆競渡，百舸爭流。因為風的恩賜，水手們除了一人掌舵外，都可坐在船頭談笑，好不自在。可是逆風的船上，水手們就沒得逍遙了，都要下船上岸拉纖，三五人一排，倒背著手，喊著纖夫的號子，艱難地前行。

這樣的景色直到駁船取代了風篷船，由拖輪拉著一隊隊地航行在運河里。運河行船不再看風使舵了，水手們也不必在塘棲過夜了，甚至貨物也不需要中轉了，航運的變化，最終也影響了塘棲的服務業，這舊日的繁華景象也就風一樣地逝去了。

漁舟唱晚

塘棲的農戶種稻養魚，植桑養蠶，很會搞副業。當地人養四大家魚，取魚種是靠草繩的。湖口是鰱、鳙等魚的自然繁殖地，只要在湖口拉起草繩，魚兒會根據習性在草繩上產卵，塘棲的水產商把草繩買回來，剪成一段一段的，在太陽下一曬，再放回水里，就會產出許多當年的小魚苗。

除了養殖的魚類，在塘棲星羅棋布的湖泊和縱橫交錯的河流里，野生的魚類也很多。當地人獨特的捉魚方法很有趣。有一種辦法是用竹管捉魚。過去浙西山里一些土特產，都是用竹排順流而下，運到塘棲后集散。回去是逆水，竹排很難運回，就低價出售了。漁民們把竹子截成2米一段，打通竹節備用。春夏之交，雨水很多，稻田時常放水，漁民們利用野生鯽魚搶水而上的繁殖習性，把四五支竹管子捆扎一起，一頭插上幾根竹簽，頭天夜里用土埋在稻田的出水口上，讓水從竹管里順流而下，“呆瓜”鯽魚就會搶著往里鉆，前頭的鉆進去了，后頭的跟著還鉆，一條條無法轉身回頭，只好擠在管子里。第二天一早，漁民劃著小船來收魚，只要用網兜把出口那頭兜上，再把管子一豎，白花花的鯽魚就一條條進了網兜，少則五六斤，多則十數斤。一個早上下來，能收半船。再劃到鎮內沿河叫賣，買賣雙方也不講價錢，交點錢就給你裝上半飯籃，于是家家的飯桌上，幾乎都有一碗清蒸鯽魚。深秋初冬，漁民們又利用鱖魚鉆洞的習性，把毛竹管子用叉一根根沉到河中央水底，過上一夜，早上再用叉子輕輕叉住，慢慢提出水面，用網兜封上口，管子一豎，半斤左右一條的鱖魚就倒出來了，很少落空。那么大的鱖魚是最肥美鮮嫩的了，能賣個好價錢。

在塘棲釣魚，有兩種魚不用魚鉤也可以釣起來。一種是黃鱔，塘棲鄉下荸薺塘很多，塘內淤泥都一尺多深，經年不干，有很多黃鱔。只要在田邊折一根野藺草，中間穿上一條大大的黑蚯蚓，對折起來提在手上，沿著塘埂找洞洞，看到有洞就把蚯蚓在洞口一放，黃鱔就會游出來搶吃。貪吃的黃鱔只要是咬住蚯蚓，就死活不放，只要順勢一拉，就能將它從洞中拉出來。還有種“船釘魚”，初夏時節它會把籽產在石縫里，小魚孵出前它會一直守著，有外敵入侵就以死相拼。你只要把手伸入石縫，用手指撳它的魚籽，它就會游過來，張開大嘴一口咬住你的手指不放。你只要順勢捏住它的唇將它從石縫中拉出來就是。這種魚味極鮮美，只是捉法有點不厚道。

春華秋實

塘棲的水果不僅品種多，質量也好，且四季不斷。丁山湖周圍的枇杷，超山的梅子，四維鄉的大紅袍荸薺，三家村的菱藕，都飲譽江南，遠銷京滬，也是當地農民的主要經濟來源。

一年中最先面市的是櫻桃，它的最大特色是從花開到果熟，枝條上都是紅艷艷的。櫻桃好吃樹難栽。櫻桃樹是灌木，春天枝條上就開滿粉紅的花朵，等花兒凋謝后，枝條上會生出暗紅的嫩葉片，等葉片逐漸變綠，果實就成熟了，一叢叢一簇簇地掛滿枝頭。路人走過果園摘幾顆嘗鮮，主人并不在意，那東西吃多了人會醉的。但櫻桃風行的時間很短，俗稱18天櫻桃紅。

五月中下旬，超山的梅子成熟。超山是江南四大賞梅勝地之一，周圍農村都有大片的種植，是當地重要經濟作物。每年立春一過，梅花盛開，一片粉紅的世界，吸引游人駐足。其實真正的超山梅，不是觀賞梅，是果梅。當果實成熟時，梅子會把枝條壓向地面，極易采摘。鮮梅子除了少數幾種，大多不能生吃，必須先用鹽腌制成梅干，再用明礬水泡洗掉酸味，加入白糖制成蜜餞。當地產品多銷往上海，然后轉銷海外，生產商也是上海的“冠生園”之類的老字號。梅干甚至還是種軍用品，行軍打仗沒水時，嘴里放上一枚，滿口生津。筆者曾在那兒管過一段時間蜜餞廠，當地女工劈毛桃可算一絕，六月份毛桃上市就要制作桃干。可惜在“以糧為綱”的年代，當地大片的梅樹成了劈柴。現在的超山，只有若干觀賞梅，規模小多了，甚至稱不上梅林了。

塘棲枇杷遠近聞名，當地的種植也很上規模。枇杷樹四季常綠，在百花凋零、滴水成冰的季節開花。白色的枇杷花雖然蕊寒香冷，但卻是蜜蜂的天堂。此時各地的放蜂人就會紛紛來到塘棲鄉下安營扎寨，采集枇杷蜜。枇杷蜜純凈如花，很名貴，是煉制止咳糖漿的上等原料。最上乘的枇杷是白沙枇杷，個小鮮甜；最大宗的枇杷是紅種，個大而甜；最次等的是草種，外形像紅種，個大產量高，只是略帶酸味。

盛夏時節是水果的淡季，卻有瓜、菱、藕充市。當地的一藕三吃很有風味：藕最前一節，帶著尖尖的嫩芽，清脆可口，放在水果攤頭可充作水果賣。中間兩節，飽滿成熟，往藕孔里灌上糯米紅糖，燒成糯米藕，一片片切下，又美觀又好吃。過往船只靠岸的時候，經常有小販提籃叫賣。客人要買，小販馬上會把藕切成一片片，用新鮮荷葉一包，遞到客人面前。這種帶著荷葉清香的美味小吃，很適合旅途充饑。最后一節，老而細長，就切成菱角塊，放在大鍋里，加入糯米、紅糖和一點食用堿，溫火燒成藕粥，實惠可口。一入深秋，藕內積滿了淀粉，就榨成藕粉出售。杭州名產“西湖藕粉”，當時多數產自塘棲鄉下的“三家村”。

深秋時節塘棲最大宗的水果是甘蔗和荸薺。甘蔗有青紅兩種，多數不鮮食，而是先一捆捆埋在地下，等到冬天甘蔗充分糖化才挖出來賣，這時的甘蔗又甜又脆，大部分銷往寧滬杭一帶。塘棲是荸薺名品“大紅袍”的產地，鄉村間遍布荸薺塘，塘里是一尺多深的淤泥，春天先種一季早稻，收割后也不要翻耕，耙耙平就能栽種荸薺。濃厚的淤泥肥沃而稀軟，荸薺不受擠壓地任意生長，所以塘棲的荸薺個大而圓，鮮紅可愛，甜而多汁，嚼到最后也感覺不到有渣，是當地農民大宗的外銷特產和主要經濟來源。我在塘棲供銷社工作時，曾把這種產品銷到了哈爾濱。

中國農村的自然經濟，確實也曾有過田園牧歌式的美好時光，現在有許多都不復存在了。今天走到塘棲，也許只有那超山大明堂里的宋梅，還是舊日的模樣。

【責編 李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