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途中的月光
1.
車過長興的時候,在杭寧高速上,我看到了月光
久違的月光;已經很多年
我沒有見過月光了。如此皎潔的
月光,就像五百年前
我撒在護城河里的細碎的銀子。
我聽到了月光,三寸金蓮,落地無聲的腳步。
2.
再過三天就是十五了。漸滿的上弦月
使我想起了一個比喻句。
你看,她多么像嫦娥略微下垂的
半邊乳房。懸掛了五千年
依然那么素白,依然那么楚楚動人。
3.
旅途中的月光,在車窗外照著大地、河流、遠山
和湖泊;照著將頭顱埋進前胸的稻谷
在風中起舞的樹林,在孤獨里
暗自開合的玫瑰;照著正在啄尸的烏鴉
還有滾在花生地里野合的狐貍
和一只螞蟻的睡眠。旅途中的月光,照著窗
外
也照著窗內,照著一位詩人的歌聲
以及二十三名旅客的夢鄉。我感到神從未如
此公平過。
2004/10/8
暮晚之歌
落日流盡了更年期前的最后一滴經血。
天空因為裝滿了棉花
顯得如此厚實。在遠方
一群大雁往南飛(一會兒
排成個一字,一會兒
排成個人字)烏鴉尖叫著
像將軍射出去的利箭
遁入叢林。蟋蟀停止了歌唱。
蝙蝠暴露了行蹤。大路上
到處都是需要回家的人,除了我。
在暮晚,我無法繞過
十年前那件出人意外的遭遇
一個長衫飄飄的老者
拄著拐杖,視察他的莊園
突然被一陣風絆倒
在我跑近之前,他爬起來
腳步匆匆,頃刻消失在暮色中。
一列南下的火車喘息著,它的背上
馱滿了北方的霜粒。
緊接著,大地收攏了蚌殼。
2004/10/8
塔尖上的鷹看著我
塔尖上的鷹看著我
它的眼睛寫滿了黑暗。
我坐在樓頂上翻閱一本詩集
無意中發現了它的陰影。
塔尖上的鷹有著鋒利的喙子
以及鋼筋般強健的爪子。
坐在鷹的陰影里使我稍稍不安
但是已經沒有了撤退的可能。
塔尖上的鷹撲打著翅膀
嗥叫著,隨時可能俯沖下來。
“我不會拒絕的,”我說。
我閉上眼睛,安詳地張開雙臂。
塔尖上的鷹遲遲沒有降臨
它的身影,倒在了落日的血泊之中。
2004/10/8
郊外的稻子割了
早就割了。平仄不一的稻茬
一大片,一大片地
歪斜在田野里。田野深處
散落著幾只細腳長嘴的鷺鳥
它們相互追逐,嬉戲
或者覓食。在遠處更遠
是一些詩意的炊煙,踩著
村莊的肩膀,慢慢地
慢慢地爬上天堂。然而
然而真正讓我揪心的是
那些稀稀落落的稻茬,以及
那些顯然是,由于
長久干渴而無限開裂的稻田
那一刻,父親的愁容
在我眼前突然一閃而過
2003/12/25
邂逅一群海鷗
邂逅一群海鷗,那些灰色的精靈
在水天一線的地方
上下翻飛
遠遠地,我看不清它們的面孔
它們灰色的身影,像
童年的紙鳶
海面上,它們組織了一場集體演習
那些海的女兒們,猶如
一架架性能良好的戰斗機
夕光下,它們輕巧的翅翼上
涂染了一層金箔
它們舒展著,掠過暮色
一遍又一遍地,巡視著海面
它們一聲接一聲的尖叫
將海傳出很遠很遠……
2003/11/23
蹲著抽煙的老水手
夕陽慢慢地,慢慢地,向西
沉下去。海面上燃起了
火焰的光芒。一個老水手,蹲在
一條漁船的甲板上,狠狠地
抽煙。這是臺風的前一天
漁船進港。一同進港的
還有老水手,他蹲在
一條漁船的甲板上,抽煙
他蹲著的姿勢很安詳,而煙
卻抽得極猛,在他跟前
狼藉了一地的煙蒂
他似乎沒有停下來的意思
甚至于沒有歇一會的跡象
他一根接一根地抽著
忽明忽滅的火光,照著他
比目魚干一樣的臉龐,以及
充鹽的眼神。在他前方
是一群灰色的海鳥,它們
有的正在著陸,有的正在起飛
有的剛從遠方歸來
有的則拍著翅膀,向遠方去了
2003/11/25
懷念一個人
——給小柯
你可能已經嫁人了。這些都無所謂
因為你遲早都是要嫁人的
你要嫁的人是高是矮是胖是瘦
是超級帥哥還是跳梁小丑
我也并不關心。路是你自己挑選的
我無權干涉你的自由
你現在也許很幸福,也許不幸
作為從前的愛人我當然
希望你是幸福的。
我希望你過得比我好
至少身邊現在有個人愛著
他也像我一樣,喜歡盤弄你的長發
有事沒事都要摸摸你的臉
在某個初冬的早晨。
借助記憶,我完全可以想像出
你在接受愛撫時心滿意足的笑。
夜深人靜的時候,你們也做下流事
在他汗流浹背的身體下面
你不停地扭動,呻吟和性高潮
這些都是順理成章的
這些都是無可非議的。
從分手的那天起,我就不再為你寫詩
但是昨天杭州的一場秋雨
讓我想起了二零零二年的東輝南路
我冒著大雨去車站接你
那么冷的天,那么大的雨
我踩著腳踏車一步一步,將你接回家。
我說過不再恨你,只是想起
這些的時候,我的心還是疼了一下。
2005/11/2
汽車行駛在峽谷的山路上
時而平坦,時而顛簸
時而筆直,像美人額上的皺紋
但大部分里程
彎彎曲曲。8月24日
汽車行駛在峽谷的山路上
汽車被道路牽引著
盤旋上升。作為訓練有素的詩人
我理應寫寫沿途的風光
比如車窗外的風
像火車一樣呼嘯而過
比如奔跑在鄉間馬路上的少女
她胸前的兩只飛翔的兔子
使這個嗜睡的下午
突然生動。然而當汽車
行駛在峽谷的山路上
我最初想到的是,這峽谷的山路
多么像我們活著的一生
當我們年輕,汽車開往高山
我們滿心喜悅
當我們年老,汽車回到平地
我們也,并不惆悵。
2006/9/13
冬天眼看就要到了
冬天眼看就要到了,日子越來越短
孤獨越來越長。風吹一陣
天氣就要涼似一陣。
陽光如同堅挺的績優股
彌足珍貴。有陽光的日子里
在太陽還未升起之前
父親進山了。父親背著斫子
腰里別著灌酒的茶壺
走在山路上,尖銳的霜粒
被他的草鞋踩疼。霜粒越來越稀
迷霧越來越濃。趕在大雪
尚未封山之前,父親
務必砍回足夠全家過冬的柴禾。
可以想像,父親取出酒壺
喝了兩口以補充力氣
然后揮動斫子,大片的山林
在他的步步緊逼之下
紛紛伏倒。濃烈的高粱紅
燒沸了父親的血液
父親脫掉了夾襖,偶然想起了
在家做早飯的母親;同時
也想起了坐在教室里早讀的我。
冬天眼看就要到了,生活多么美好
父親往手心里唾了口涎
繼續揮動著斫子。父親汗流浹背
熱氣騰騰,一刀快似一刀
他恨不得將整座山都搬回家去。
2004/10/30
與老刀一起攀登白馬崖
當然還有其他一些人,有男的
也有女的,與我們一道
都在攀登白馬崖。
區別在于,我與老刀
始終走在大部隊的最前面
我們將其他一些人
甩在身后,甩得遠遠的
當我們最先抵達山頂的六角亭時
我情不自禁地感嘆:
年輕真好啊,年輕他媽的
真是一個好東西
我們坐在六角亭里憑欄吹風
當然,也少不了吹牛
說一些有關朋友的好話
說一些有關領導的壞話
等到其他一些人
也氣喘吁吁地爬上來的時候
我們說過的好話和壞話
比吐在地上的西瓜籽還多
如果一首詩就此結束
這應該是沒有什么不可以的
但是在這首詩里
我想做一次畫蛇添足的嘗試
我想告訴大家我那天
與老刀一起攀登白馬崖的時候
發現白馬崖的路很特別
它每一條路都在結束的地方結束
又都在結束的地方開始
2006/9/13
給妻子的一首詩
寫下這首詩的時候,黑夜墜毀在懸崖
月光在遠處收集著翅膀。而你
這可能是第五次被女兒吵醒
喂奶、把尿、洗屁股、換紙尿褲……
窗外的樹影矮下去,你坐在床邊
就像我想起你一樣想起我
四川盆地按時醒來的露水
第三十次濡濕你的思念與憂傷
轉眼間,我離家出走已有一個月了
相守多么短暫,而分別
卻如此漫長。你曾經憂心忡忡
擔心我會把余下的愛情典當給別的姑娘
我從來沒有說過不愛你,但是
我也很少說愛你。現在想想
這是多么的不應該,如果你需要
我愿意隨時把手按在《圣經》上多說幾次
你應該明白,無論是作為合格的情人
還是作為不稱職的丈夫
我對你的愛是無可辯駁的
你要像對待自己的姓氏一樣,相信這一點
我想你肯定還記得,我曾經背著你走路
我說過愿意讓我背的女人
我會背她一輩子,這唯一的誓言
我必然要動用所有的幸福和勇敢去兌現
2006/9/10
墓志銘
這是一個不倦的歌者。
他在世的時候,手提心臟,歌唱了一輩子。
如今,他睡著了。枕頭底下
壓著十卷詩歌。
在這些詩歌里,他不厭其煩地
歌頌著石頭,倔強的石頭
它那粗礪的棱角,抵御過一場大風。
在這些詩歌里,他總是不停地
寫到野草,那些被牲畜踐踏過的野草
那些被禽獸啃咬過的野草
在雨中,昂起了頭顱。
除此之外,他還不止一次地
寫過野花,樸素的野花
艷麗的野花……各式各樣的野花
他將她們中最美的一朵
娶回家去,做新娘子。
剩下的篇幅里,他詛咒,以良知的名義
詛咒黑夜
詛咒黑夜一樣的人,和事物。
他得罪了不少人,沒有好名聲。
2003/5/10
作者簡歷:辛酉,1981年生,長年居住溫嶺、杭州兩地,1995年寫詩,間或寫小說,已在《星星》《詩刊》《藍星詩學》(臺灣)等三十余家刊物發表詩歌100余首,小說和散文若干。1998年自印詩集《雨季》,主要作品有十年詩選《口供》。現為社會閑雜人員,專事小說和隨筆寫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