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房子

一

臺風(fēng)剛過，暴雨把這座南方的沿海城市沖洗得更潔凈，陽光下，亮得有些刺眼。

如果不是另一個男人的出現(xiàn)，夢窈，一個剛跨入三十行列，家庭幸福，事業(yè)有成，氣質(zhì)脫俗的女人，而且又是巨蟹座的女人，將會一如從前那樣平靜如水地過著自己的生活，眾所周知，巨蟹座的女人家庭觀念一向很重。

這兩天夢窈的舉動有點反常，平時不太化妝的她每天出門前都要精心地修飾一番，兩年沒去過美容院的她昨天又抽空去美容院做了皮膚護理，還悄悄地買了兩套高檔內(nèi)衣。晚上回到家她對先生說，明天是星期六，正好周末，她一個要好的女朋友邀請她去海邊玩，她星期六和朋友玩一天，晚上住她家里，星期天下午回來。先生說，去吧，反正我星期六還要加班趕個設(shè)計圖，也不能陪你。夢窈的先生是搞建筑設(shè)計的，每天只知道畫圖、賺錢，平時連陪她喝咖啡的時間都覺得奢侈。夢窈常揶揄他，自己搞設(shè)計的，卻惟獨不會設(shè)計自己的家庭生活，沒情趣。結(jié)婚頭幾年的結(jié)婚紀(jì)念日每次都是她提醒先生，他卻說我們每天都是紀(jì)念日，別那么注重形式。漸漸地夢窈也不去提醒他過什么結(jié)婚紀(jì)念日了，也許那本是個不值得紀(jì)念的日子。

第二天早上，先生看著夢窈忙碌地收拾東西的身影，似乎感覺到了她的一點異常，有些酸溜溜地問她是不是準(zhǔn)備參加選美大賽。夢窈順?biāo)浦鄣亻_玩笑說，沒錯，今晚你就可以在電視上看到我在海邊的泳裝表演。先生哈哈大笑。先生不是那種愛計較的男人，他對夢窈的個人空間很寬容，從來不干涉她的人際交往自由。但這回，夢窈出門之后，很快收到先生的一條短信：“老婆，你走出家門的瞬間，就帶走了我的牽掛。相信你會有一次良好的心理體驗，玩得開心。最后一個深愛你的人。”良好的心理體驗?玩得開心?夢窈覺得這些話有些言不由衷，話里有話，難道他覺察到了什么？可能因為自己撒謊了，有點心虛吧。對最后一句話，夢窈回味了很久，不能做出判斷。他是最后一個深愛我的人嗎?夢窈自己也不知道，她相信她的先生是愛她的，但她對只有他們兩個人的世界已經(jīng)沒有了感覺。結(jié)婚五年，他們至今沒要孩子，理由是兩人工作都太忙，無暇生孩子，更沒有精力養(yǎng)孩子。好在他們的父母都不在身邊，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婚姻就這么平淡地繼續(xù)，夢窈覺得他們過早地品嘗到了生活的真味，如果說平平淡淡才是真的話。她沒有回信息，也不愿想太多，她現(xiàn)在一心要去見另一個男人。

二

一個星期的時間，足以讓兩個人由陌生走向心靈的默契，到強烈的吸引。那個夏日午后網(wǎng)上的邂逅，夢窈和她所在的這座南方城市，讓一個在遙遠(yuǎn)北方城市的男人魂牽夢縈。他決定這個周末無論多忙也要來看夢窈。他乘最早的一班飛機飛來，下了飛機便馬上通知夢窈他到了，然后入住事先訂好的這座南方城市最好的五星級酒店，耐心而又非常緊張地在大堂等夢窈。已經(jīng)快中午時分了，因為飛機誤點，他比正常時間晚到了一個多小時，他知道，夢窈也一樣焦急地等待著他的到來。他還知道夢窈正乘出租車趕來，很快就到。

他靠在大堂高大的廊柱上，雙手的大拇指象征性地插在牛仔褲的口袋里，一條腿交叉支到另一條腿的前面，盡量擺出一副隨意自然的姿態(tài)，但內(nèi)心還是無法平靜，他的目光正透過大堂的旋轉(zhuǎn)玻璃門望著外面。一輛黃色的出租車來了，他的心立刻提到了嗓子眼，車門打開，下來的是一個金發(fā)碧眼的老外，上帝保佑，顯然不是夢窈，他不禁松了口氣。很奇怪，此刻，他既盼望著他朝思暮想的女人，但又怕真的是她，他希望夢窈出現(xiàn)得再晚一點，讓他緊張激動的心能稍稍平靜一點。又一輛綠色的出租車停在了大堂門口，他的心再一次提起，一個打扮入時而妖冶的女人從車內(nèi)出來，這個當(dāng)然也不是他要見的女人。夢窈的照片他見過，有一種很獨特的女人氣質(zhì)，優(yōu)雅、安靜而美麗。他劇烈跳動的心隨著出租車內(nèi)下來的人時起時落，像波濤在胸膛里翻滾。又一輛藍(lán)色的出租車來了，這回下來的年輕女人，讓他的眼睛為之一亮。她站在陽光中，略施粉黛的面容顯得格外動人，烏黑的長發(fā)自然地打著卷兒披散在腦后，緊身低領(lǐng)的藏青色T恤，襯出雪白的肌膚和豐滿的胸部，發(fā)白的牛仔褲恰到好處地包裹著她漂亮的臀部和修長的雙腿，使她的身材不僅苗條，而且顯得富有彈性和活力。他感覺眼前這個女人如天使一般，散發(fā)著夢幻般的氣息。

是的，這正是他要等的夢窈。此時，他緊張的心反而因為終于看到了熱烈期盼的女人而一下子平靜了許多，似乎一艘漂泊很久的船終于找到了停泊的港灣，溫暖而充實。他笑著迎上前去，外面的陽光把他也整個照亮了，突然他有一點小小的得意，為他今天的穿戴，一件質(zhì)地上好的深藍(lán)色T恤和發(fā)白的牛仔褲。這和夢窈今天的穿戴就像是情侶裝，可他們并沒有事先約好穿什么。這一瞬間，又讓他有了種與夢窈心有靈犀的默契。夢窈在看到他的那一瞬間，也有同感，尤其是他燦爛的笑容，讓她感到親切。因為有一點是他們事先說好的，來之前他問夢窈需要他帶什么東西嗎?夢窈的回答是，一臉微笑。夢窈反問他要她準(zhǔn)備什么嗎?他的回答是，一身陽光。他們都做到了。

三

他引著夢窈走進電梯，撳了22層，電梯里只有他們兩人，他們在這個狹小的空間不得不對視，彼此都有些不自然地笑了。電梯停在了二十二層，他打開了2201房間，向夢窈很紳士地做了個請的動作，夢窈還是第一次踏入這家五星級酒店的客房，軟綿綿的地毯踩上去沒有一點聲息，一張潔白柔軟的兩米寬的大床處在最醒目的位置，她突然臉紅了。房間的一切都是五星級的客房標(biāo)準(zhǔn)，舒適大方。忽然，她的目光定格在等離子電視上方的一幅畫上，居然是希臘的海和白房子，是巧合?這令夢窈難以置信，感覺真實得有些不真實了。他也注意到了，笑著說：“很巧是吧?”夢窈帶著一臉的驚異應(yīng)道：“是的，希臘的白房子!”。夢窈對希臘有種近乎迷戀的情結(jié)，古老的廢墟和神廟，迷人的希臘神話，依山而建的白色房屋，陽光燦爛的愛琴海岸，那是個美得容易讓人忘記現(xiàn)實的地方，像遙遠(yuǎn)的童話給她以無盡的遐思，盡管她還沒去過。

夢窈明顯還有些矜持，更恰當(dāng)?shù)卣f應(yīng)該是緊張。他反而放松了許多，在這種五星級酒店住習(xí)慣了，這里他是主人。并沒有夢窈想象中一見面時那種熱烈的擁抱和親吻，她放下白色的手拎包，然后坐在靠床邊的一個沙發(fā)椅上，椅子很舒服地環(huán)抱著她的身體，讓她稍稍感覺安定些。他打開冰箱取飲料，夢窈就在短短的幾十秒鐘里讓自己的目光追隨著他，高大的他比照片中的黑一些，俊朗的輪廓像希臘神話中的天神，寬寬的肩膀給人踏實感，他的外表和內(nèi)在透出的某種東西有股男人的優(yōu)雅和浪漫。他的眼睛最特別，很深邃，偶爾和她目光對視一下，像在探測著什么似的，無意中閃過一絲憂郁，這種憂郁沒有讓人感到不快，反而賦予他一種高貴的氣質(zhì)。他把可樂倒進杯子請夢窈喝，又給自己倒了一杯純凈水。然后坐在夢窈對面的沙發(fā)椅上，和夢窈之間隔著一個圓形的小茶幾。夢窈覺得這樣的距離既安全，又暗示著一種危險，有些像談判。

“你很緊張。”他先開口。

“有點。”

“其實我也很緊張，剛才在大堂等你的時候，心怦怦跳得厲害。但真正見到你了，反而沒那么緊張了。”

夢窈微笑著，卻不知該說什么，拿起那杯冰鎮(zhèn)的可樂喝了一口，來暫時掩蓋一下自己的慌亂。

“覺得我陌生嗎?”

“不，但也不是特別熟悉的感覺。”

“呵呵，我也沒有那種陌生的感覺，只是有一點與我想象的不太一樣，你比我想象的還要美。”他由衷地說。

他的眼睛深深地看著夢窈，起身坐到離夢窈很近的床邊。夢窈的上半身立刻有些僵硬起來。他伸出兩手，把夢窈的兩只手輕輕握住，那手很大，很溫暖。

“放松點好嗎?”他只輕輕一拉，夢窈就被他整個人拉入懷里，他順勢倒在床上，夢窈與他的臉就對了個正著。他用鼻子在夢窈耳邊嗅了嗅，回味了一下，果斷地說：“讓我猜猜，你用的是CD香水。”夢窈平時并不是太喜歡用香水，但今天的場合，她還是在耳后抹了點去年從法國帶來的CD香水。沒想到他對女人的香水也這么熟悉，而他自己身上那股淡淡的男士香水味道也很好聞，夢窈卻猜不出是什么牌子，她對男人的香水歷來沒研究。她也從不給先生買香水。“聽聽我的心率”，他把夢窈的耳朵貼到他的胸前，夢窈明顯地感覺到一顆強有力的心臟在狂跳。“你的心跳也很快，我摸一下你的脈搏。”他摸到夢窈的右手脈搏，把它放到自己的胸口。夢窈始終不說一句話，她覺得自己無法開口，她感到一陣窒息，大腦也一片空白，渾身綿軟無力地躺在他的懷里，不由自主地閉上了眼睛，長長的睫毛覆蓋了美麗的眼睛。

他像欣賞一件藝術(shù)品一樣欣賞著夢窈動人的臉龐，他覺得這個女人深刻的思想下面卻有著一顆單純的心，他吻了夢窈的眼睛，鼻子，然后是嘴，先是輕輕的，然后越吻越深。夢窈內(nèi)心一種本能的沖動被激發(fā)了，她陷入了他帶給自己的希臘愛琴海的神秘浪漫中，她感覺自己是喜歡這個男人的。她開始熱烈地回吻他，他們的舌頭交融在一起，仿佛兩個倍受煎熬的靈魂在互相傾訴……

衣服不知什么時候全部脫落，靈魂的枷鎖轟然開了，他撫摸著夢窈潔白光滑的身體，情不自禁地吻著。夢窈覺得很奇妙，他在她身上的每一個輕微的動作都能讓她的身體感受到一股熱熱的電流，夢窈不由得呻吟起來，他順利地進入夢窈的身體，宣泄著男性的陽剛。夢窈腦海里卻出現(xiàn)了一個嬰兒，在原始的儀式下接受了這個世界的洗禮，手舞足蹈地宣告著自己的降臨。于是迎著他一次又一次有力的撞擊，夢窈從胸膛里發(fā)出痛快淋漓的叫喊，這是她內(nèi)心渴望已久的一種感覺，而這個男人幫助她找到了。

夢窈是個傳統(tǒng)的女性，但在傳統(tǒng)的表象下，她卻有著一種反傳統(tǒng)的叛逆性格，這一點，是許多人都無法了解的，只有深入到她的內(nèi)心和她交談，才能感覺到，夢窈的身上充滿了傳統(tǒng)與反傳統(tǒng)的矛盾，她就是這樣一個矛盾體。他無意中看到了她內(nèi)心深處的掙扎，而他繁華背后的孤獨也被夢窈敏銳地捕捉到了。人一旦有了靈魂的溝通，肉體也會彼此吸引。盡管夢窈也感覺這個舉動有點太瘋狂了，但她還是義無返顧地選擇這么做了。

四

晚上，夢窈帶他去靠近湖邊的一家相對安靜的小飯店吃飯，飯店臨湖而建，雖然不大，但環(huán)境布置非常幽雅，顯示出較高的品位和格調(diào)。在窗邊的位置坐下，外面是粼粼的湖水，一彎新月掛在柳梢，周圍流淌著曼妙的音符，夢窈感覺仿佛是在希臘的白房子里吃晚餐。她臉上不由露出一絲甜蜜的笑意，為自己豐富的想象力。這種浪漫的情緒讓她更關(guān)注了吃飯之外的內(nèi)容，吃飯本身反而忽略了。

飯后他提議去KTV唱歌，整個過程夢窈幾乎都在聽他一個人唱，夢窈偶爾唱幾首，是為了不讓他唱得太累，他的興致特別高，而夢窈也很樂意做他的聽眾，他的歌聲比他講話的聲音還要好聽，渾厚高亢，富有磁性。臨走時工作人員還送了一把傘給他們，說是因為他們唱夠了三個小時。夢窈覺得很有意思，現(xiàn)在商家為了做宣傳，什么招都想得到，送傘給顧客，可能是怕近來雨水特別多顧客回去時淋雨吧。

回到酒店，夢窈習(xí)慣性地站在窗前，黛藍(lán)色的天幕上繁星閃爍，天空下，輝煌的燈火裝飾著城市的夜晚，天上的繁星和地上的燈火交相輝映，天上人間似乎距離并不太遙遠(yuǎn)……

五

夢窈醒來的時候，一縷亮光穿過窗簾的一邊照射進來，他還在身邊沉睡著，夢窈望著他熟睡的臉龐，眉峰之間隱約有個川字，他說他喜歡皺眉，這大概是皺眉留下的印記吧，一個愛思考的孤獨的男人。夢窈在那個川字上輕輕吻了一下，她想起昨晚做的一個夢，她想等他醒來告訴他。夢窈裸著身體，沒穿鞋，無聲地走到窗邊，掀開一點窗簾，二十二層的視野基本把周圍景色盡收眼底，又該是人們從夢中蘇醒的時候了，空氣中升騰著一股乳白色的晨霧，一群潔白的鴿子在空中盤旋著，留下一陣悠長的鴿哨，城市的晨曲大致都是一樣，一天的喧囂就這樣拉開了序幕。

夢窈又回頭看看床上熟睡的男人，她知道這一天的開始也是他和她短暫相逢的結(jié)束。夢窈來到了寬大的衛(wèi)生間，她有早上洗澡的習(xí)慣。夢窈喜歡衛(wèi)生間墻上那幅畫，像彩色的墨汁氤氳在水里，如夢似幻，給這相對私密的空間罩上一層朦朧的色彩。鏡子好亮，夢窈看到鏡子里自己全裸的身體：姣好的身材，雪白的肌膚，飽滿的乳房，粉紅色的乳頭，他說，夢窈的乳房還像少女的乳房一樣美。一時夢窈的眼神有些迷離起來。她的心在清晨來臨之時，又開始了對自己的重新審視，她時常莫名其妙地感覺另一個自己的存在，她躲在暗處，當(dāng)她一旦安靜的時候便開始和自己說話。你是誰?為何顯得如此放蕩不羈?那個男人又是誰?你和他究竟是怎樣走在了一起?你們真的有這么一段情緣嗎?他究竟是沉迷于你的身體，還是沉迷于你的靈魂呢?夢窈不能回答，有時她只是為思考而思考，并非想要得到一個具體的答案。但有一點夢窈很清楚，她和他都孤獨，他們需要相互取暖和愛撫。

當(dāng)他睜開眼睛時，看到的是穿戴整齊的夢窈靜靜地坐在床邊的沙發(fā)椅上，正注視著自己。他問夢窈為什么醒那么早，為什么不叫醒他。夢窈溫和地說想讓他多睡會兒。他不太情愿地起來，似乎還在為不能再一次和夢窈纏綿而遺憾，他下午的機票已經(jīng)訂好了，他們馬上就要分別了。他們先到酒店的一樓餐廳吃了豐盛的自助早餐，然后，他讓夢窈陪他去買些當(dāng)?shù)氐奶禺a(chǎn)，他每次出差都喜歡給家里帶些東西。“如果碰到熟人問起你，就說我是你的同學(xué)。”連這樣的話他都替夢窈設(shè)計好了。

這個南方靠海的城市，特產(chǎn)主要是海鮮了。夢窈帶他到最大的海鮮超市去買，他看得很仔細(xì)，全部看了一遍，夢窈問他心里有數(shù)了嗎?他不露聲色地說：“有好幾個數(shù)了。”夢窈被他幽默的語言逗笑了。他做事很果斷，看好的東西就徑直去一樣樣買來，全部買好，購物車?yán)镆咽且蛔∩搅恕！澳苣玫昧藛?”夢窈有點懷疑地問。“放心，帶來的那只箱子基本空著，我的承重能力很強。”

六

回到酒店，他把買的東西放下，簡單地收拾一下衣物。然后拿起電話詢問了機票的事情，證實沒有任何問題了。接著他又撥了一個電話，“喂，曉雯，我下午四點五十的飛機……寶寶還好嗎？……媽的身體怎樣？……哦，別讓她累著，我回去再帶她到醫(yī)院好好檢查檢查。……晚上回家喝點粥吧，這兩天在外面胃吃得有點不舒服，還是想喝你煮的粥。……我沒買別的，買了些海鮮，回去你做啊。好了，晚上見。替我親親寶寶。”寶寶一定是他的女兒，他說過有個女兒，電話里的曉雯肯定是他的妻子了。夢窈很奇怪，他給妻子打電話的時候，仿佛夢窈并不存在似的，做得那么從容，語氣是那樣親昵，夢窈無意聽他們的講話，但又無法回避，感覺有些不知所措，只好將身體背對著他，裝著不在意的樣子。

他收起電話，看著夢窈這么呆呆地背對著他，走過來笑著問：“發(fā)什么呆啊?”夢窈也有點不好意思，為了不至于讓氣氛那么尷尬，她沒話找話地問他：“電話打完了?”“打完了”“嗯———你到過那么多地方，感覺哪里最好?”他略微思索了一下，說出一個令夢窈內(nèi)心一震的答案———“家的感覺最好。”這個回答讓夢窈覺得太意外了，夢窈原本想，他一定會說曾經(jīng)去過的一些印象最深的國家，比如希臘，或者討巧地說這里最好，沒想到……夢窈的心因失望而沉重起來。失望，不僅僅是因為自己少有的判斷失誤。短短的幾分鐘，突然讓夢窈感覺眼前這個男人離自己是那么遠(yuǎn)，雖然他就在眼前。夢窈覺得自己很天真，天真得忘記了他們都有各自的家庭。這樣一次瘋狂的相聚能從本質(zhì)上改變他們什么嗎?她對他來講似乎只是過去經(jīng)歷過的一個符號，就如這個2201房間的號碼一樣，只能是疲憊時暫時落腳的驛站，而不可能是他的家。希臘愛琴海的白房子縱然那么美，也無非是他的一個臨時客棧，不能與家相比。他做錯什么了嗎?沒有，他重視家庭，是妻子眼里的好丈夫。他說他愛夢窈，也沒錯，也許只是這幾天。她接受的其實是他的精神世界，而現(xiàn)實世界的他是屬于他的家庭的，他只能和夢窈萍水相逢，惺惺相惜。這一個星期發(fā)生的一切并非錯覺，但那些濃情蜜意也只能是他們各自人生故事中的一個小小情節(jié)，他們只是彼此生命中的匆匆過客而已。夢窈一時無法把眼前這個男人和聊天室里那個叫白房子的男人聯(lián)系起來。

七

一個星期前那個夏日的午后，夢窈在公司吃完了工作餐，百無聊賴地回到辦公室，平時中午的這一個小時，夢窈大都喝杯咖啡然后把工作思路再梳理一番，或者想想晚上回家做什么菜，或者和同事閑聊會兒。可今天，夢窈感到很煩躁，說不清天氣的原因，還是因為部門內(nèi)部這段時間人員頻繁流動的問題。她把工作日志翻看了一下，發(fā)了會兒呆，突然想到很久沒去的一個聊天室。當(dāng)夢窈以“窈窕淑女”為名進去時，一下被一大堆男人(誰知道是不是男人，不是有人說嗎，網(wǎng)絡(luò)里沒人知道你是一條狗)給包圍了，那些被夢窈形容為充滿了濃烈的雄性荷爾蒙氣息的男人。夢窈以不屑的語氣打發(fā)了這些明顯為獵艷而來的男人，心里多少有些沮喪。這時，他來了，一個叫“白房子”的男人，給了她一個友好的問候。

白房子，這名字猶如迎面撲來一股清涼的海風(fēng)，讓夢窈聯(lián)想到了希臘愛琴海的碧海藍(lán)天和白色的房屋。夢窈一講話他便看出了她內(nèi)心的煩躁，這讓夢窈有些吃驚。他說自己很忙，今天偶爾來這里看看，雖然這里很亂，但心里也在期待一個可以深入交流的人。

夢窈問他為什么叫白房子，他說他去過希臘，喜歡希臘的白房子。夢窈暗自高興，這與她的聯(lián)想不謀而合了。夢窈第一次看到一個臺灣攝影師拍下的一組愛琴海的照片，強烈的視覺沖擊給了她極大的震撼，天和海藍(lán)得沒有一絲雜質(zhì)，襯托著大片的白房子，使得房子更白，天和海更藍(lán)，那藍(lán)和白組成的畫面讓夢窈感覺這就是天堂，無比圣潔。

接下來的談話，由色彩轉(zhuǎn)到內(nèi)心。夢窈喜歡藍(lán)、白，他喜歡黑、藍(lán)、白、金，在一番交談之后，他給夢窈下了個定義：喜歡純色，內(nèi)心純潔而偏執(zhí)的女人。夢窈覺得這個定義很能概括她。他說他也喜歡純色，他們是同類，只不過性別不同而已，他們都是有些自以為是的感覺派，及有內(nèi)心沖動的人。

他說得沒錯，他們都喜歡根據(jù)語言表象來研究人的內(nèi)心，夢窈已經(jīng)把他刻畫成一個思想深刻，面部深沉的學(xué)者了。不知他把自己畫成什么模樣了?夢窈想。他說，他畫得比較具體了，頭發(fā)短，挺干練，稍嚴(yán)肅的一個小個子女人，補充：不應(yīng)該太瘦。哈哈，人的語言中居然能透出人的胖瘦來，真奇。也許他是故意這么說，用激將法來讓夢窈發(fā)照片給他，夢窈沒發(fā)照片，只是笑著說，你的感覺不太準(zhǔn)啊。夢窈說他描述的沒有表現(xiàn)出人的特質(zhì)來。他說，他不喜歡用社會角色來衡量一個人，所以浮現(xiàn)的都是具體形象，不過感覺夢窈是個比較感性，也比較傳統(tǒng)的人。夢窈說你應(yīng)該相信人的性格也是多元的。他說，是的，但是肯定有主打的東西。夢窈說，自己也說不清自己是傳統(tǒng)的還是反傳統(tǒng)的，但感性是對的。他說，他越來越喜歡夢窈的說話方式。呵呵!夢窈暗自高興，印象中這是他第一次對自己的直接贊美，有紀(jì)念意義。

吸引就這么在不知不覺中漸漸產(chǎn)生了。后來，他們的談話有些深意了，夢窈了解到他三十五歲，大夢窈五歲，生活在北方一座大城市，他十三歲父親去世了，母親靠著微薄的工資把他養(yǎng)大，好在他讀書不錯，考進了著名的北大，學(xué)的是新聞專業(yè)，現(xiàn)在一家大的傳媒公司做主管，另外還在廣州開了一家外貿(mào)公司，要經(jīng)常出國，很忙碌。今天突然有了點空閑，沒想到在這里遇到了夢窈。他是一個基本沒有朋友的人，生意場上的朋友都是利益關(guān)系，沒有利益就沒有友情。他曾被所謂的一些朋友騙得囊中如洗，但他經(jīng)過自己一點一點的努力，終于走到了現(xiàn)在。他也問夢窈的情況，夢窈告訴他自己生長在這座南方的城市，職業(yè)是一家外資企業(yè)的部門經(jīng)理，也是一個喜歡追夢的女子。讀書、工作、戀愛、結(jié)婚，經(jīng)歷很單純，沒有他那么復(fù)雜。之前，他們從來沒有問過對方的年齡、所在地域，夢窈喜歡這樣一種純粹的交談，沒有任何證明身份的標(biāo)簽，沒有任何功利目的，隨心所欲，蕩氣回腸。夢窈感慨地說：“可以這樣談話的人很久沒有遇到了。”他自信地說：“你今天一定遇到了。”夢窈反問：“你呢?”他堅定地說：“遇到了。”夢窈感覺屏幕后面的他在笑。因為，夢窈自己也笑了。

上班時間到了，結(jié)束聊天前，他說：“我們很有緣分，不是嗎?”盡管夢窈對緣分這個詞不是太感冒，因為現(xiàn)在的人動不動就講緣分，講得太多了，但夢窈除了緣分這個詞也的確找不到比它更合適的詞來解釋他們的相識了。如果不是夢窈今天那么無聊，如果不是他正好閑著來看看，如果他不叫白房子，如果他不是一眼看出夢窈的煩躁，如果不是夢窈在眾多和她打招呼的人中選定了他，如果……如果……那他們將會視而不見，失之交臂。“我們結(jié)識的概率只有四十萬分之一”，他接著說，“而結(jié)識后還能彼此深入交流的概率就更小了。”夢窈不知道他是怎么算出來的，送給他一個笑臉，算是默認(rèn)了。以后的幾天，他們都期待著對方的出現(xiàn)，當(dāng)他們感覺到這個世界原來還有某個人在想念著自己，而且比現(xiàn)實更真切，更強烈，他們心里就會泛起幸福的漣漪。但他們從來不約定下一次聊天的時間，這是他們兩人的習(xí)慣，他們不愿受約定的束縛，一切順其自然。但默契的是，每次他們都是一前一后幾乎同時上線。

八

“喂，別走神了!”他拍拍夢窈的臉：“我說的話讓你不高興了嗎?”聰明的男人，他看出了夢窈內(nèi)心的微妙變化。夢窈收回馳騁的思緒，裝出若無其事的樣子：“沒有啊，我在心里贊嘆你的回答。”“真的?”“真的，你是一個好男人。”這個評價讓他多少感覺有點諷刺的味道，夢窈也覺得有些言外之音。沒有了虛幻，夢窈感覺現(xiàn)在他看自己的眼神，淡淡的，像陌生人。夢窈突然很想嘲笑自己，他們本來就是陌生人，認(rèn)識僅一個星期，見面也僅僅一天多點，這一天多的時間里發(fā)生的事情就像一場夢，白房子———只是夢窈自己給自己構(gòu)筑的一個虛幻的愛情城堡，剛才的一番話將夢窈的思維徹底拉回到了現(xiàn)實。

已是吃午飯的時候了，昨天的這個時候，他們正投入在一場瘋狂浪漫的故事里，現(xiàn)在，他們則正襟危坐在酒店西餐廳吃西餐，氣氛有些嚴(yán)肅，卻不同于來時的那種緊張。雪白的桌布，雪亮的刀叉，新鮮的水果沙拉，蘑菇湯，蔬菜比薩，煎成半熟的帶血的牛排，搖曳著醉人顏色的法國紅酒，可夢窈卻有點心不在焉，一點胃口都沒有。他舉起酒杯，提議說句什么，夢窈端起酒杯，輕聲但卻干脆地說：“為最后的午餐，干杯!”這句話說出來，他們都意味深長地笑了，有些自嘲。夢窈只是象征性地吃了點沙拉，品了一點紅酒，他和夢窈碰杯時是禮節(jié)性的微笑，那目光突然失去了深邃和憂郁，夢窈又一次對眼前的這個男人涌出了一種陌生感。這頓飯吃得像在挨時間，他們的話很少，旁邊兩個老外輕聲說話的聲音夢窈都聽得很清楚。她不是故意聽的，實在是他們吃得太沉默了。夢窈決定打破這種沉默。

“待會兒我直接回家，下午你一個人去機場，我不去送你了，可以嗎?”他沉默了兩秒說：“這樣也好，在機場的分別更讓人難過。”“你會難過嗎?”“我會想你的，你會想我嗎?”他答非所問。夢窈的眼睛沒有看他，茫然地望著他身后，她其實什么也沒看，幽幽地說：“不要希望在我這里得到什么結(jié)論。不要說我會想念你，也不要說忘了誰，一切順其自然。開始是那么毫無意識地來到，也不要去人為地規(guī)定結(jié)束。把這個故事的落幕交給時間吧。”“好，就交給時間吧。”他突然想起昨天晚上唱歌時KTV工作人員送的一把傘。“你迷信嗎?昨晚，他們居然送我們一把傘?呵呵!”他笑得有些干澀。夢窈不明白他的意思，“傘就是散的意思”，他表情索然地說。夢窈第一次聽到這種說法，心里猛地被震了一下。其實她不迷信，但現(xiàn)實中的許多事情有時真的無法用科學(xué)來解釋，她隱隱感覺到了這種結(jié)局。

昨晚他唱了很多歌，有一首歌夢窈印象很深，是譚永麟的，歌名是《講不出再見》。可是，分別的那一刻他們還是禮節(jié)性地講了再見。他送夢窈到大堂，他永遠(yuǎn)為夢窈考慮得那么周到，在有別人在場的時候從來不表明他們的關(guān)系，盡管好像沒人注意，但他還是煞有介事地說：“明年同學(xué)再聚會的時候，一定通知我啊。再見!”

“再見!”夢窈揮了揮手，他沖夢窈擠了下眼，彼此心照不宣。

酒店的大堂服務(wù)生為夢窈叫來了出租車，夢窈鉆進了車子，來時和去時，一樣的場景，卻是全然不同的兩種心情。車子啟動了，夢窈感覺到他的目光還在背后跟著自己。似乎有句話在嗓子里好久了，可她一直沒說出口———不會再見了!

已經(jīng)是下午五點多了，夢窈一個人縮在咖啡館靠墻的沙發(fā)里。是的，她沒有直接回家，而是來到平時喜歡的一家咖啡館，等著自己的心緒慢慢地平靜下來。

夕陽的余輝透過那扇具有原木氣息的窗欞，溫柔地吻過來，夢窈和這些景物組成了一幅靜謐安詳?shù)漠嬅妗４藭r，播放的音樂是她喜歡的《日瓦格醫(yī)生》，吉他和手風(fēng)琴的合奏，簡單、干凈，卻演繹出了很獨特的風(fēng)格。吉他的彈撥像斷線的珠子一顆顆掉落地板上，把憂傷也灑了一地。來之前她不安的情緒已經(jīng)完全松弛了下來，第三杯冰卡布奇諾，不知不覺也被她喝掉了一半。環(huán)顧四周，寥寥的幾個人影，這樣的環(huán)境，這樣的音樂，是容易讓人想心事的。

窗外，夕陽在天邊留下些殘紅。夢窈的目光突然被那一抹殘紅吸引，她左手支起頭，眼前又出現(xiàn)了昨晚的那個夢：不知在什么海邊(愛琴海嗎?)，很大的海浪突然向自己撲來，她竭力向后躲閃，渾身都被打濕了。幸虧逃脫及時，沒有被大浪吞沒。雖然是一場夢，早上醒來還是感到心有余悸。夢窈本來想讓他為自己解夢，但后來忘了，現(xiàn)在也不需要了，夢窈已經(jīng)很清楚這個夢的現(xiàn)實背景。現(xiàn)實是什么?現(xiàn)實即常態(tài)。現(xiàn)實的夢窈是個傳統(tǒng)的好女人，工作出色，會燒一手好菜，家居布置溫馨典雅，時刻保持整潔。而這兩天夢窈表現(xiàn)出更多的非常態(tài)。常態(tài)和非常態(tài)的夢窈，她一度有些迷失，不知道哪個才是真正的自己。現(xiàn)在，她又回到了常態(tài)。她的“白房子”呢?這會兒也應(yīng)該快回到那個遙遠(yuǎn)的北方城市了吧?那里有他的家，他的妻子、孩子和母親。

音樂不斷地變換，夢窈聽到了肯尼基那首經(jīng)典的薩克司風(fēng)《回家》，低回婉轉(zhuǎn)，如泣如訴。夢窈的目光從窗外收進來，她聽到手機短信的聲音，心里有種預(yù)感，打開短信，“老婆，你什么時候回來?今天是我們結(jié)婚五周年的紀(jì)念日，我已經(jīng)做好了晚飯，等你。”夢窈的眼睛在那一刻突然涌出了淚水，感覺是復(fù)雜的。她忘記的日子，此刻一下被放大后推到了面前，夢窈覺得生活似乎給她開了個不大不小的玩笑。她的手指迅速地在按鍵上移動，“我在路上，馬上到家了，放心吧。”夢窈還沒明白自己的這個放心吧是什么意思，消息就被發(fā)走了。

夢窈拎起包走出咖啡館，夏日黃昏的風(fēng)因為這兩天臺風(fēng)的影響而變得比往日涼爽。夢窈的長發(fā)被風(fēng)揚起，有一縷遮住了視線，夢窈用手把它服貼地掛到耳后，然后深深地吸了口氣，又長長地舒了這口氣。在紅塵中撲騰了幾下，塵埃落定，一切又將回到既有的生活軌道，就像什么都沒有發(fā)生過一樣。她和她的“白房子”本就是兩個世界的人，像兩顆流星，經(jīng)過了短暫的碰撞，又沿著各自的軌道飛離，僅此而已。風(fēng)還是那么涼爽地吹著，這兩天發(fā)生的故事會如褪色的記憶湮沒在風(fēng)中，只留下一點淡淡的痕跡。

當(dāng)天邊的最后一抹緋紅消失后，巨蟹座的夢窈回來了!

【責(zé)編 曉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