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池斑斕

一

柳河洼村發生了一樁奇事。柳老漢家兩個魚塘的水面上，忽然漂起一層肚皮朝上的鯉魚、鯽魚，白花花的一片，讓人看了既莫名其妙，又心痛不已。

柳老漢養魚，是沖著錢來的，并沒有想借此出什么名。柳老漢不想出名。鄉里叫人承包池塘承包不下去，柳老漢居然自己挖了一個。挖好不足三個月，人們看到，放進去的魚有一揸多長了，到年底，少說也有一斤重，該值多少錢？一次，鄉里召開有關致富的會議，會議休息時，村干部天南地北胡侃起來。柳老漢養魚，在柳河洼村外，是被人笑話的。于是有人說，你看，柳河洼村的柳什么方圓，好好的菜園子不種，挖了個大坑養魚，那坑里能養出來魚？“奶奶，好池塘沒人包，柳方圓那老頭……”說者無意，聽者有心，正巧沈書記在場，忙問柳方圓是誰，住在什么地方，挖多大的魚池。柳一東見沈書記來了興趣，自己也認真起來了，就從正面把柳老漢養魚的事演繹了一番，還幫沈書記算了一筆賬，按柳老漢養魚池的規模，按一般的養魚水平，按目前的市場行情，柳老漢一年純收入三萬多元。乖乖，一年跨入小康還要遠，這不是個奇跡？沈書記沒有說什么，第二天大清早，他就來到柳老漢的家。柳老漢坐在凳子上，正一下一下壓著井水，細細的清泉，緩緩地流進魚池。那成群的魚兒在自由自在地游動。柳老漢是位善談的人，雖然東扯葫蘆西拉瓢，卻很誠實，仿佛同你有八輩子老交情似的。他把為什么自己要挖塘養魚的理由說了一遍。當下沈書記就斷定：這是一個既精明又能干的守本分的莊稼人。沈書記了解了柳老漢有關養魚的事情后，問柳老漢還有些什么困難，柳老漢睜著一只大眼一只小眼，驚奇地問：“噫？你這個人，一大清早，問這么多，是干什么的？”沈書記笑了，說：“是向你學養魚致富來了?！绷蠞h又上下打量了一番，搖搖頭說；“不像，該不是鄉里的干部吧?”沈書記聽了哈哈大笑：“我是住在鄉里，有什么困難，盡管說，我回去反映，讓鄉里大力支持你養魚，讓你發家致富，年年有余(魚)么?！币幌挵蚜蠞h說得眉開眼笑，說：“那俺可謝謝你了。俺什么不缺，就缺二千元錢添點東西，缺些平價魚飼料，可以給點嗎?”沈書記說：“行，一定支持你?！绷蠞h什么都想到了，就是忘問了沈書記老大貴姓。沈書記走后第二天，鄉財政所就派人送來二千元錢，說是沈書記叫送來的，柳老漢恍然大悟：“原來他是沈黨委呀!”來人糾正說：“黨委是黨委，書記是書記?！绷蠞h激動地說：“黨委就是書記，書記就是黨委?！庇诌^了三天，鄉供銷社送來了兩千斤平價棉籽餅，鄉農科站送來了養魚材料，一條一條念給他聽。沈書記又把柳老漢請到鄉里，對他說，鄉里準備召開發展多種經營大會，想叫你談談養魚致富的經驗。柳老漢忙擺手：“沈黨委，可別可別，俺不識字，能講出什么子丑寅卯。俺聽你的，好好的養魚就是了?！鄙驎涢_導他說：“老柳呀，你應該講出來，叫大家跟你學學，共同富起來呀。魚養得多，大家錢有了，生活水平也提高了，這就是我們的工作目標。你講了，等于支持了我的工作，是不是？”一聽沈書記這么說，柳老漢又感動了。是的，人總得講點義氣，講點交情，沈書記對俺壞嗎？于是柳老漢連連點頭說：“那自然，那自然了。沖你，我有什么說什么，行嗎，沈黨委。”

柳老漢發言之后，鄉秘書根據紀錄，整理了一份材料，報到縣里?？h里很重視，縣長作了批示，轉發到各鄉。于是，秘書又為柳老漢準備了一份高質量的發言稿，一段一段地教，柳老漢學得也挺快。學好之后不久，柳老漢就在縣里一個大會上做經驗介紹了，博得了一片贊揚聲。縣長同他照了像，陪他吃了一桌極好極豐富的菜?？上Ш镁安婚L，沈書記調走沒多久，就出現了魚塘死魚這一幕。

二

柳老漢雖然沒見過多少世面，沒到過多少地方，縣城他還是來過幾次的，知道縣政府的大門朝南開，門樓挺氣派。有許多穿得挺體面、挺精神的男男女女，從那里出出進進。有許多矮小的汽車，從那里出出進進。柳老漢弄不明白，人，為什么職務越高，本事越大，坐的車反而越小起來。柳老漢認得這威嚴的大門，卻從來沒進去過。說實在的，他還從心里有些畏怯?？蔀榱怂聂~池和死去的魚兒們，他今天是非要進去不可的，他覺得他只有進這個門之后，才能出口氣，說清個理。不是嗎？鄉里的干部欺負了他，他去鄉里擺個理，擺得通嗎？他自知其貌不揚，挺著胸脯進縣大院，是斷然辦不到的，也顯得太不懂得規矩，只有像郝鄉長那樣的人，才會干出不講道理的事來。哪有進門不打招呼的道理，他從身上掏出一包帶嘴的“紅旗”香煙，這是專為別人準備的。他拆開封，面帶笑容，走向看門的中年男子。看門的門衛，長得很精干，瘦瘦的，臉上沒有笑容，問他道：“你來干什么？”柳老漢遞上香煙，說：“我是來找縣委的?！薄罢沂裁纯h委？”門衛不接煙?！澳憬又?。我養的魚，被俺鄉長欺負，全死了，還搬走了我的電動機。我是找縣委說理的。”看門人接過煙，看看柳老漢，說：“到這里來說理？你去吧?！绷蠞h問：“縣委政府在哪邊？”“進去向西拐，后面南樓，在三樓頂上，問一下就行了?！薄翱h委姓什么？”門衛好奇怪，笑著對他說：“姓共。”“叫共什么？”“共產黨。”柳老頭笑了，說：“嘿，同志，我是問縣委當家人姓什么。”“是不是書記，他姓趙?！薄皩?，我就是去找趙縣委的?！绷蠞h點頭稱謝，順著門衛的指點，找到縣委。接待他的是一位長得很白很文靜的小伙子，而不是他要找的趙縣委。小伙子告訴他，趙書記出差去了，有什么事盡管說。柳老漢就說起委屈來了。小伙子聽了之后告訴柳老漢，這種事不歸他們管，叫柳老漢到縣政府去反映。柳老漢問縣政府在什么地方。小伙子說就在下面二樓。柳老漢摸到二樓，看一間大辦公室門前豎著一塊大牌牌，以為肯定是縣政府了。進去一問，說是縣人大。人大也行，反正是縣上的。柳老漢進去后把自己的委屈又倒了出來。辦公室的人說：“這事你還得找縣政府，我們管不了。縣政府就在走廊右邊?！绷蠞h又去找縣政府。這次接待他的男子是位毛胡子，臉刮得鐵青，約摸三十五六歲。他聽了柳老漢的陳述之后，說，這事現在還不太好辦，因為負責多種經營的何副縣長去省里開會，還沒有回來。過兩天來看看吧。柳老漢有些急了，怎么這么大的地方，找不到能幫我說理的人呢。難道這官司就打不成了。他走到大門口，門衛問道：“可找著了？”柳老漢滿臉愁容地說：“沒有，說趙縣委開會去了，何縣長也開會去了?！遍T衛說：“那你就等他們回來再說吧?！绷蠞h想想不對味，這得等到哪一天，等來了要是見不到呢？我不是來告狀的嗎？以前告狀上公堂，如今告狀上法院，對，上法院找去。什么郝鄉長壞鄉長的，難道他犯的不是法!柳老漢氣鼓鼓地來到法院，對接待他的同志如此這般地一說，滿以為會一口答應下來，誰知法院的同志更干脆：“老大爺，你這事法院暫時問不了，回去找鄉政府處理吧?！绷蠞h說：“鄉長欺負我，我找鄉里能行嗎？”“那你去找縣里呀?！薄拔覄傉伊恕？h委說找縣政府，政府說縣長不在家，還有縣人大，人大說他們管不著，我才來找你們的。”接待人聽了，又對他說；“法院對門，有縣政府信訪辦公室，你去那里反映，看他們怎么說，他們是專門處理這些事的。”柳老漢找到了信訪辦公室，又如法炮制了一遍。接待他的是個矮胖子，滿面紅光，沒等他說完，就說：“你別講了。光是人家的錯，你有沒有錯啊。你要是沒有錯，鄉長能扒你的魚池，拉你的電動機？”柳老漢有些愣了，接著又火了：“你說什么，我來侃瞎話？你看看我這些手續，看看我這些證明，再不信，打電話到鄉里去問問，有沒有這回事!如果我說假了，坐十年大牢，我也決不說別的!”胖子油滑地笑了：“你急也沒用，’我不能光聽一面之詞，你發什么火？小李，我出去辦點事，下班前不回來了?！闭f完，騎上自行車走了。老漢望著小李發呆，小李說：“他是信訪辦公室副主任，正同主任鬧意見，沒心思問你的事。再說，你這樣的事，來找的也不少，大多都是自己有不對的地方?！绷蠞h自知同小李說也沒用，就走了出來。

這陣子，他發覺肚子有些餓了。忍忍吧。又一想，不行啊，快到下班的時間了，我找誰去？先吃點飯再說吧。他來到包子鋪，打算喝二兩白干，去去乏，解解悶。不過，喝了酒，帶著酒氣去告狀，能行嗎，人家不會把我當成了醉鬼？算了，吃點包子喝碗辣湯，打贏了官司之后，再好好喝吧。他邊吃邊想，想有什么好的辦法想來想去沒想出來。忽然，他覺得那門衛待他還不錯，對了，不如去向他請教請教。他就去找那門衛。門衛問：“你怎么又回來了？”柳老漢說；“沒有人管我的事?！遍T衛聽了柳老漢如此這般一通介紹之后，也不由同情他起來，說：“從這里進去，拐到西邊小圓門，進去向左拐，還有一個信訪接待室，設在大院里的，你再去那里問一問?！绷蠞h高興地去了。果然找到這個大院里的信訪接待室，人家卻叫他上法院門口那個接待室去。柳老漢說：“我中午去了，那胖子不讓我把話說完，就走了，還肯定我有錯?！币晃桓邆€子的中年男人聽了，站起來挺生氣地說：“你去告訴他說，就說楊科長說的，叫他把你的話聽完，記下來反映上來。”柳老漢只好又回到法院門口。可惜，信訪室的門緊鎖著，問行人這里的人哪去了，都說不知道。柳老漢想，今天事情怕辦不成了，再晚耽誤了坐車，就回不去了。反正就這幾個地方，我認得了。權當今天來認個門了，明天再來找。

三

下車回到家，見到那破敗了的魚池，柳老漢的心又痛苦起來。老百姓怎么活得這么難？沈黨委，你在這里好好的，怎么又調走了？你不走，怎么會有這么些事!

柳老漢倒是說了句實話，沈書記不走，是決不會出現這種事的。沈書記沈國舉，是大隊書記出身，以工作過硬而出名。長得橫有橫豎有豎，一身的力氣。干起工作來，雷厲風行，頗有氣魄。但性格火爆，容易發火。了解他的人，對這些不當一回事，熱腸子人，嘴狠心軟。不了解他的人，就被他得罪了。尤其是在鄉大院里，官員成堆的地方，拔根眉毛都是空的，各有各的打算、想法和策略。沈書記在重大問題上，在重要工作上，都是一桿子插到底，凡事公是公，私是私，誰要是想玩點心眼，是決不能辦到的。這樣，那些權欲極盛的人，就不怎么歡迎他了。當他發現同他搭檔的鄉長在經濟上有問題時，便組織清查。不知鄉長做了什么手腳，沈書記沒有查出來。黃狼子沒逮到，惹了一腚臊。結果有人告他，說他作風霸道，不團結同志，打擊報復同志等等，一紙調令就把他和鄉長全調離了。沈書記臨行前，心情頗為沉重，也頗有感觸，認為自己缺乏領導藝術，脾氣也欠修養。不過，對全鄉人民，他是問心無愧的。他推心置腹地向班子成員檢討了自己，并留下了自己對今后工作的看法，供同志們參考。其中特別強調，要多注意引導像柳老漢這樣的專業戶，他們成功的致富經驗，必將會吸引許多人效仿、學習。只是他沒有來得及去看望柳老漢。他走后好幾天，柳老漢找沈書記去看他的魚，才知道沈書記已經走了，到另一個鄉當書記去了。老漢后悔得不得了，不住地說：“沈黨委這么支持我養魚，走了還沒吃到我一條魚?！?/p>

沈書記走后，新調來的黨委書記姓王，新調來的鄉長姓郝。王書記三十六七歲，郝鄉長四十七八歲。王書記黨政分工十分明確，凡鄉政府的事，一概由鄉長處理決定，重大問題在黨委會上研究一下就是了。而郝鄉長，對他的位子十分愛護，凡他范圍之內的事，別人是動不得的。即便他不在，其他同志去辦了，他回來之后總有些不同意見，甚至直接提到黨委王書記面前，往往都是振振有詞。弄得王書記多擔責任，多做解釋，也多加小心。王書記是謹小慎微的人，他怕有人說他像他的前任沈書記一樣，獨斷專行，不團結同志。

那年剛開春，縣委縣政府召開一個庭院經濟會議。當然規模不小，目標也不小。限定各鄉要在短時期內抓出成效。為早日提前實現翻兩番的目標，不搞庭院經濟，單依靠一人一畝多責任田，無論如何也是不行的。黨委政府回來一研究，怎么辦呢，一下子想把全鄉千家萬戶門前屋后雜樹砍掉，栽上果樹，挖上魚池，再搞什么雞、豬、魚、果綜合養殖，怕行不通，群眾是不會干的。以點帶面，先搞試點吧。試點在哪搞，縣里要來檢查驗收的。想來想去，還是在柳河洼村搞。一是離鄉政府較近，便于指導；二是村書記柳一東工作過硬，能推開局面；三是柳方圓有養魚池在，現身說法，便于推廣，也有鏡頭給縣領導看。于是，鄉里成立以各村書記為成員的工作組，開進柳河洼村搞庭院經濟試點，郝鄉長親自任組長。按照事先的規劃藍圖和目標，每家門前要挖一個標準養魚池，房前屋后，栽上蘋果、桃、杏等果樹，村前一百五十米遠處，辟一條七米寬的路，以備將來車輛進出。這么一規劃，老百姓原來的各自格局，就要發生變化，老百姓不愿意干了。不干不行，這是全村統一規劃，干不成就罰款，罰款不給，村里挨戶清理，有豬牽豬，有羊拉羊，沒豬沒羊抬糧食，誰有意見，加倍罰款，于是，庭院經濟工作轟轟烈烈地推開了。

按規劃，柳老漢的住房和自留地，正巧在村的最前排。魚池前面的廢荒地，是他的菜園。而這菜園，正在七米寬的紅線內。菜長得正好，老漢不愿意鏟菜讓路。柳一東不同意，非馬上鏟掉不可。趁老漢不在，柳一東親自帶人把菜鏟掉了。老漢心疼卻沒有辦法。這還不算，柳老漢還有項政治任務，在舊魚池南邊五米遠處，再修建一個新養魚池，為全村人做個示范。郝鄉長和其他許多人，一齊來幫助規劃。這件事，老漢還是十分樂意做的，青菜損失一點就損失一點吧。郝鄉長特別強調，讓老漢拿一個規劃，寫一份申請，鄉里好批文建魚池。柳老漢備受感動。自己在鄉里縣里露過面，受到沈黨委的關心，現在又受到郝鄉長的信任，能說別的嗎!他馬上拿出規劃，遞上申請，并立即請人開挖。開挖前，郝鄉長說：“老柳。可別挖人家地里去?！绷蠞h說：“決不會的，我這里共有四分地，前后左右都多留些。”郝鄉長問：“還缺多少資金？”柳老漢算了一下說：“三噸水泥，三車黃沙，三車石子。手壓井必須換上電動機，還有魚苗、飼料什么的，有五千元錢就差不多了?！薄皢?，這么多，怕一下滿足不了你喲!”“滿足多少是多少，不夠再想法?！薄昂?，你先干著吧，我到別處去看看，人家都不愿意挖，等你挖好了，在這開現場會，叫鄉里通訊員來寫報道?！?/p>

真是，郝鄉長夠辛苦夠忙的，村書記柳一東也夠忙夠辛苦的。郝鄉長辛苦是為了庭院經濟，柳一東看起來也是為了庭院經濟?？闪粬|的聰明之處，是他不露聲色，以規劃庭院經濟為理由，由集體出款，為自己墊了兩份宅基，兩個兒子，一個八歲，一個五歲，正好一人一份，免去了后顧之憂。群眾看在眼里，誰也沒有在嘴上說，心里都老大不服氣。倒是柳老漢說了幾句不痛不癢的閑話：“別管桃李結不結，兒子蓋房，倒是有地方生孫子了?！边@話不巧被人添油加醋的傳到柳一東的耳朵里去了，這柳一東也是你柳老漢隨便說的人物？你罵皇上他不管，你罵他可就不行。不行的結果就是，以修路為由，立即鏟掉柳老漢的青菜。其實，放個十天半月，等長大賣個好價錢是完全可以的。柳老漢吃了虧，還不知是為什么吃的虧。

四

就在庭院經濟還沒有抓結束時，縣里又召開了一個會議，其重要性、緊迫性，遠遠超過庭院經濟。會議的中心議題是全面清理農村亂占耕地現象。老百姓知道有兩大基本國策，一是實行計劃生育，一是珍惜每一寸土地。根據縣里要求，各鄉要在十天左右，基本結束這項工作。凡亂占耕地的，該退的退，該罰的罰，該清除的清除。對不執行者，視其情節，由公安、司法等有關部門配合行動。郝鄉長聞風而動，抽調村干部成立五個工作組，又把全鄉分成五個大片，限一個星期結束戰斗。郝鄉長既然在柳河洼村抓庭院經濟的點，那這個村的清理占用耕地也就同時由他親自指揮負責了，仍然是全鄉的點。工作組一進村，柳一東就把全村亂占耕地情況，作了詳盡的匯報。匯報來匯報去，按條條框框一靠，都不是十分嚴重的。有幾家少罰一點款就可以了。看來這件工作比較輕松了，然而，柳一東卻說：“別人都好說，柳方圓的事怎么辦？他原先挖一個魚池，現在又挖一個魚池，雖然搞庭院經濟，不過庭院經濟是庭院經濟，占用耕地是占用耕地，挖了那么大的兩個坑，不是集體的地？”這時有人說，柳方圓挖魚池，鄉領導表過態，人家有申請，有規劃，罰了他，誰也不會再挖魚池了。柳一東說：“你以為不罰他就有人挖魚池了，你挖不挖？領導點頭，有申請，可跟現在文件有抵觸。你執行哪個？別留后遺癥叫我挨人罵。柳方圓的事不處理，罰別人的誰也不會交一分。”好一個柳一東，他把牌攤給了郝鄉長了。郝鄉長想了一下，說：“那也沒辦法，雖然原先有一定說法，但得按現在文件政策執行?！边@樣，決定對柳老漢的魚池，罰占地款。怎么個罰法呢？柳一東意見兩個全罰，按面積量。郝鄉長說：“舊的魚池前任領導表了態，也在鄉里縣里做過介紹，我個人意見算了。就罰新挖的這一個吧。”按標準一計算，該罰柳老漢占地款一千七百六十八元整。又議了一下，這次清理，應該先從柳老漢身上開刀，因為數他的數額大，影響大。罰完錢之后，柳方圓可以照樣養他的魚，照樣發展他的庭院經濟。郝鄉長叫鄉里管土地的同志去向柳老漢說明情況，講明政策，看看柳老頭的態度，再決定下一步怎么行動。

管土地的同志去了不久，就回來說：“柳老頭不認賬，無論怎么說，他拍門不入。說門前的地是廢荒地，幾十代幾十年都沒有人種的。挖魚池是鄉里同意了的，郝鄉長親自丈量答應過，還說支持他。他還要找郝鄉長。”

聽了這話，大家默不作聲，都看著郝鄉長，怎么辦吧。郝鄉長也怪為難的。硬要這錢，心里有些說不出，不要吧，柳一東頂著，已經染手了，決不能縮回，便說：“我去看看。”郝鄉長來到柳老漢門口，見新魚池已經挖好了，十幾個泥瓦匠，抬黃沙的抬黃沙，拌水泥的拌水泥，正忙得滿頭大汗，開始抹池壁。柳老漢滿臉笑容，正操刀切肉。雞魚肉蛋，大碗小盤擺了不少，看樣子今日要齊工了。郝鄉長說：“老柳呀，別忙啦，正給你說這個事呢，你怎么不聽還干吶？”柳老漢一眼大一眼小的朝鄉長看，鄉長說：“你過這邊來談一下?！绷蠞h就跟郝鄉長來到不遠處的社場邊上。郝鄉長說：“聽說你罵柳書記了？”柳老漢一愣：“鄉長，你這話從何說起？我同他無怨無仇，罵他作甚么？這可不能血口噴人?！薄霸趺词茄趪娙?？”“誰聽見了，在什么地方？”“上天鏟你菜時，我親耳聽到的?！绷蠞h那一只眼明一只眼暗的眼睛，此刻要冒出火來：“鄉長，你是干部，我沒在，你也沒在，你怎么聽到的？你問那幾個干部，有一個說我罵了，叫我怎么我怎么。”郝鄉長聽到這里，一笑避開話頭，說：“別人有反映，我不能不問。我不說我親耳聽到的，還能說誰誰說的嗎？你既然沒罵，這事就算落實了，你也不是這樣的人。不過，你挖的魚池，可就是占用耕地了?！薄皾M地種的東西，不算是占用？”“那同挖魚池是兩回事?！薄皟苫厥虏灰彩悄阃獾模€叫我寫了規劃，寫了申請?！薄澳菚r上級沒有新的文件精神，現在有了。沒有文件我說了算，有了文件文件說了算?！薄斑@不是你嘴大，俺嘴小，變著法兒折騰人嗎!我料子備了，池子也挖好了，人也請了，菜也買了，早說不行，拿轎子來抬我，我姓柳的也不干!這不是失火挨板子，兩頭晦氣嗎？”“那怎么辦，一時一個變化，我也不想罰你?？刹涣P你，罰了別人有意見。對你的魚池也計算過了，兩個魚池，都該罰的，考慮你也不容易，舊的就免了，新挖的這一個，應罰一千七百六十八元整，今天就得交出來?！薄傲P一元我也不同意，我沒有錢!”郝鄉長有些怒色，這親自出馬都拿不下來，下面工作該如何展開？又一想，暫時還不能對柳老頭動硬的，就以一種理解、同情和照顧的語氣說：“我知道你的難處。這樣吧，給你減一些，你拿一千元吧，我當這個家，怎么樣？”“一分錢我也不出!”柳老漢憋著一肚子氣，九頭牛也拉不回來：“哪有這樣欺負人的!”鄉長一聽柳老漢不給面子，硬是往上碰，真的動了肝火了，聲音也提高了，像出膛的高射炮彈說：“老柳，咱先禮后兵，說話說明，這么說，一千七百六十八元，你今天給也得給，不給也得給，到底不給，可要對不起你了。”“怎么對不起法？”“你有什么弄什么。”“你看我有什么？”“扒你的屋?！薄昂冒?，我屋正好要扒了，你扒去吧?！薄岸四愕腻??！薄耙灰医伊怂徒o你？”郝鄉長惱羞成怒，對跟上來的工作組的人說：“開始行動吧?！薄霸趺葱袆臃?？”有人問。郝鄉長說：“先停他的工?！焙锣l長來到新魚池跟前，擺手示意說：“你們這些師傅，停下來停下來，不準干了，誰再干罰誰一百元錢?！惫そ硞冦读?，不知怎么才好。郝鄉長說：“這事與你們不相干，該回去回去吧，過后來找柳老頭算工錢?！惫そ硞兛纯催@陣勢，誰也不想惹麻煩，紛紛爬出魚池，拿起家伙，上路走人了。有的還邊走邊說：“正好，俺等著回家收麥吶?！边€有的說：“這是什么干部，今天叫人挖，明天又要罰人錢了，還說不說理了？”郝鄉長帶工作組的人看了一圈，沒發現柳老漢家中有甚值錢物，猛然發現，手壓井上，安了一臺小電動水泵，看樣子剛裝上不久的。郝鄉長心想，電動機值不了多少錢，這一池魚還值錢呢。我弄走他的電動機沒法車水，他就會找我交錢了。于是說：“把電動機卸下來，抬到鄉里去。”過來幾個工作組人員，拆的拆，卸的卸，把電動機抬走了。柳老漢看在眼里動也未動。麻嫂此時也夾在前來看熱鬧的人群里，看到像抄家一般，想站出來阻攔，二呆一把拉住她，什么也不說，就把她拉回家，“嘩啦”拉上了門栓，不讓她出去了。二呆說：“那都是鄉上當官的，你找倒霉？”等麻嫂再回到柳老漢家門前，人已經散盡了，只有老漢和幾個遠遠觀看的幾個小孩子。這時，柳一東大步趕來了，外軟里硬地對柳老漢說：“告訴你方圓，今天的事與我無關!我家可是敞開門睡的，要是出了什么事，我可要找你?！绷蠞h勃然大怒，一蹦多高說道：“柳一東，去我三十年陽壽，你當我不殺你!殺你也是你逼的。沒有你的話，郝鄉長敢來罰款？你心里怎么想的，我心里清楚。你罰我的不是占地款，你罰的是你心里有鬼的款。電動機有本事我要回來，沒有本事我送你了。你來嚇唬我，叫我咽這口氣，除非我明天死了。我也是敞開門睡覺的!”這一吵鬧，又圍上來許多看熱鬧的人。麻嫂再也耐不住了，對老漢說：“告，告，該告誰告誰。還真要吃了人不成。殺雞還要蹦跶幾下子呢?！绷粬|怒道：“你這個不知好歹的女人，你點什么火，幫什么腔!”麻嫂立時怒目道：“你媽個X，我不知好歹，你媽知道好歹，你姐姐妹妹知道好歹？你是哪家扒灰扒出來的？扒出來不要送給旁人養了？你還想吃姑奶奶我的奶，姑奶奶不理你，不喂你，你敢說出來!”好一場血罵，柳一東臉似紅布蒙的，看熱鬧的鄰居瞧不下去了，忙拉開麻嫂，推走書記。二呆從后面趕上柳一東，陪情說：“書記叔，都是我不對，誰叫我呆著的。小芹他媽不滿意，我也管不了。她要是真的氣走了，我也就沒法過了?！焙竺嬗性S多男人女人偷偷地笑。

新魚池停工了，電動機沒有了，手壓井壓不出水來了，魚池里的水眼看著一天天少下去。柳老漢睡了三天沒起身。等第四天中午起來，發現魚池里有幾條死魚，他撈上來，送給鄰居了。第二天，魚池里竟漂浮著一層死魚，都已經壞掉了。這些魚是死在水底，變質后浮到水面上來的。連吃也沒法吃。柳老漢埋葬這些魚的時候，算了一筆賬，一共三百七十八條，價值約捌千多元錢。老漢呆了，全村人也呆了，那是捌千多元錢吶，全村人除了柳一東，誰一下子家里能拿出那么多的錢？柳老漢越想越不是味。所以，六月初一這一天，他根本沒有心思包餃子吃?？粗敲炊嗟乃吏~，他覺得這理上哪兒說去？沈書記對我那個樣，郝鄉長對我這個樣。不全憑當官一張嘴嗎？叫你哭你哭，叫你笑你笑!一氣之下，他決定到縣里告狀去。他不信找不到一個說理的地方。

五

柳方圓每隔一天，上縣告一次狀，但效果都不好。不是對方推托不接待，就是有權的沒在家。他一直希望見到趙縣委，卻怎么也見不到，連門衛都為他著急。鄉里把他的電動機抱去之后，再也沒有人來找他，也沒有人問他，都知道他上縣告狀，卻像不知道一樣。這一天，老漢剛來到縣政府大院門口，門衛說：“柳大爺你又來了?！薄安粊碓趺崔k，事情還沒有處理。信訪的人聽完我講話，答應向上反映，就是見不著結果。我非得找到趙縣委親自向他說說不行。”門衛示意老漢過來，悄悄對柳老漢說：“你今天來得正好，縣委趙書記在后面小禮堂開會，快開完了，參加的都是些能管你事的人，你到那兒去找他吧?！绷蠞h一聽到這個消息，轉身就往小禮堂找趙縣委。他膽子也練得大了，氣也足了，從小禮堂大門向里一望，果然見有一位大個子胖臉膛戴鴨舌帽的中年人，在慢條斯理地講話。他以為這就是趙縣委。柳老漢朝門口一站，高聲喊道：“趙縣委，我冤枉啊!”正在開會的人被這一聲喊的，猛然吃了一驚，仿佛是發生了地震似的，一齊掉過頭來向柳老漢看。當發現突然事件的制造者原是位其貌不揚的老頭時，不覺松了口氣，也增加了幾分疑惑，莫不是個神經病，這老頭？早有工作人員跑過來，把柳老漢又推又拉到門外，問道：“老大爺，你是怎么了？”“我找趙縣委，我找他告狀，我找他有個把月了?！薄摆w縣委，是不是趙書記？”“對，就是他!”“他正在開會，沒空，你到這邊等一下吧?！闭f著，走過來一位四十多歲模樣的人，黑黑的頭發，黑黑的皮鞋，挺精神的，說道：“老大爺，你是找我的吧?！薄澳闶勤w縣委，趙書記?！薄笆茄健！薄澳钦?，我冤枉?！薄澳愀业睫k公室來說吧?！钡搅宿k公室，趙書記先給老漢遞上了一支煙，又倒了一杯水，讓老漢坐下來慢慢地說。柳老漢從身上掏出有關挖魚池時寫的申請、規劃，推在趙書記面前，開始起根拔梢敘說起來。趙書記很認真地聽著，還問了幾個細節，對柳老漢說：“你跟我來吧。”老漢隨趙書記拐了兩個門，進了一間辦公室，就聽趙書記對一個人說：“李主任，你把這位老大爺反映的情況記下來，我覺得如果情況屬實，要嚴肅處理，哪有如此胡作非為，不管群眾死活的!更何況老大爺還是一位養魚專業戶!”李主任聽了，忙站起來，讓老漢坐。趙書記對老漢說：“這位是縣紀委的李主任，專門管黨員干部是否違法亂紀的事，你的事就交給他，由他辦了。有什么要求，你同他說就行了?！壁w書記交待完就走了。李主任打開一個小本本，請老漢把具體情況談清楚。當老漢講完時，李主任問：“你為什么不早來，拖了這么長時間？”“事情發生后我就來了，就是找不到正地方，也見不到趙縣委?！崩钪魅螄@了一口氣，說：“你早找到這兒就好了。這樣吧，我給你寫封信，請你帶回去交給你鄉里的楊委員，叫他把你的事情落實一下，提出處理意見，讓他把你的事辦了。”柳老漢點頭稱謝。

柳老漢找到鄉里的楊委員，遞上李主任寫來的信，又如此這般一說。誰知楊委員看完信后，臉上有了難色，對老漢說：“老柳啊，你的事我不是不清楚?？墒菍Ψ绞青l長，我一個小小的紀檢委員，能處理這事嗎？不處理，老百姓罵，處理了，他會說我不支持他工作，有意同他過不去。我看，你還是去找李主任，叫他來一趟，事情就好辦了?！绷蠞h一想也是，楊委員同郝鄉長怎么比，不能因了我的事，叫人家楊委員犯難。柳老漢又上縣去了，這一次，李主任不來，他也打算不回來了。

沈書記雖然調離了柳老漢的這個鄉，但對柳老漢一直很關心，始終忘不了他。他總認為，柳老漢的經營方式，在這又窮又偏僻的地方，無疑是一個創舉，值得扶持總結推廣。他也了解到老漢目前的處境。他根據自己的看法，就農村經濟的發展趨勢，寫了一份頗有見解的材料，寄到了縣委和報社。這引起了縣委的重視。當柳老漢再找李主任時，李主任說：“柳大爺，你不用再來了，趙書記已經安排，我最近就去你們鄉，把你的事妥善處理好。”看著李主任十分認真，柳老漢這回也真的放心了，高高興興回家去了。走到街上，買了牛肉，還有花生米、豬蹄子、豬肚、狗肉什么的，提了一瓶老白干，他要慶祝一下自己的勝利。路過二呆子門口，忽然覺得二呆子挺可憐，也挺叫人疼———白當一回男人!就喊道：“呆子弟，在家嗎？到我家喝一杯去!”麻嫂聽見了，見老漢一臉的笑容，猜想大約是有了好消息，也跟著高興起來，對柳老漢說：“去你那喝什么酒，你又辦不來菜!你要高興，不嫌外，在俺家喝吧，再叫小芹陪你幾盅。”老漢一口答應了。

不一會兒，酒菜上來了。柳老漢坐在上首，二呆和麻嫂坐在兩邊，小芹坐在下位，酒便由小芹來斟。一家人舉起杯，愉快地碰了一下，就喝了起來。柳老漢喝了許多，說了許多，也笑了許多。只是麻嫂去廚房端飯時，把幾滴淚水滴在了面條碗里。老漢竟有些醉了。麻嫂叫小芹扶他回去休息，小芹心里咚咚跳，答應了。小芹也不小了，早知道媽媽同這位叔叔關系非同尋常。她也覺得自己的鼻子眼睛像這位叔叔。她把柳老漢扶到家，讓他躺下來，又倒了一杯水送過去。柳老漢接過杯，對小芹笑了笑，說：“閨女，你回去吧。你媽帶你這么大，不容易，你長大了，可別忘了要好好孝敬她?！毙∏刍艁y地點點頭，掩上門，輕輕地走了。

六

外頭月色很好，蟲兒唱得很動聽。柳老漢做了一個很好的夢。他夢見他的兩個魚池里，游動著一群群紅鯉魚。他夢見老鱉爬上沙灘在下蛋。他，柳老漢柳方圓，還有麻嫂，二呆，小芹，沈書記，郝鄉長，李主任，趙縣委，都變成了一條條游魚，在池子里你追我趕，那池子忽地變大了，變寬了，像海洋一樣。

【責編 曉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