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喧囂的小城依然以攪拌機、打樁機的轟鳴拉開了一天的序幕。
城市的早晨沒有精神,人們在如影隨形的熱浪中睡眼惺松,即便是趕著上班也不緊不慢地挪動著雙腿,攤甩著手,巴不得張開身上所有的毛孔,盡可能地釋放著在心中翻騰并攪得人郁悶煩躁的熱能。
提著行李,男人在街邊的小食店喝了碗稀飯,勉強吃了個死面疙瘩樣的饅頭,就一頭扎進了開往高原的班車。
這是一輛十分破舊的汽車,枯瘦老朽的座椅緊挨著,弱不禁風的樣子,污臟的坐墊浮泛著黑油油的冷光。各種行李和貨物擠滿了過道,就像它們的主人擠滿了車廂。好不容易將身體放在左側第二排的位置上后,淡藍色的窗玻璃,就把男人的世界一下子浸淫在虛茫的幻境里。
時間像水一樣從身邊流過去,車廂里的人們似乎都感到了時間摩擦皮膚的質感和熱度。時間已然漸行漸遠,人們依然坐在燠熱的車廂里艱難地等待著,眾多的目光手一樣齊唰唰地伸向空空的駕駛座,然后撕扯、擠壓、拍打著,將班車誤點的怨憤潑灑在本就狹窄的空間里。
男人終于忍不住撥通了投訴電話。
喂,我們是到靈山的乘客。八點半的車,現在都九點了,還不見司機的影子――大家等在車上熱得難受――麻煩你們管一下吧!
好!好!我們馬上處理!對方男聲的熱情遙不可及。
不一會,司機進來了,身材魁梧,滿臉橫肉,目光兇悍。
坐好!坐好!
他面無表情的吼叫猶如兩枚深水炸彈,在封閉而悶熱的車廂內爆炸,直接沖撞著乘客們激憤洶涌的內心,粉碎了他們作為“上帝”的尊嚴。男人看見那些呱噪聲便如四散的碎末齏粉,隱隱中還透著幾絲淚光與血痕。
平靜下來的車廂里彌漫著現實的殘酷和委屈的無奈……一如腐臭的流質無孔不入,粘稠,而且惡心。
相對獨立的這個空間,開始在馬達的轟鳴聲中顛簸著發生位移。但男人覺得,旋轉的車輪即便再快也始終趕不上時間的腳步,更趕不上靈魂的節奏。更何況,它們的方向,與夢伸展的方向截然相反。
二
在密集的灰色建筑漸漸消退之后,蔥翠的樹木終于成為了視域中的主角。
它們就那樣站成兩排,像夾道歡迎上級的公務員一樣規規矩矩。盡管它們是從遙遠的凈地被連根拔起移植而來,盡管脈管里已經很少有雪山的水分,很少有長風的氣息,很少有關于自由和自然的記憶,但是它們依然沒有格式統一的鼓掌,沒有強顏歡笑的吹迎奉承,更沒有毫無理由地惟命是從。它們只是真實地搖曳著平等的陽光,迅疾地迎面跑來,然后從身旁飛快地撲閃而去,不影響你,不命令你,更不壓制和改變你。
男人便覺得輕松、自在,覺得夾縫中的生活,哪怕有一丁點兒和風細雨都是雪中送炭、久旱甘霖。
目光穿過藍灰色的玻璃窗,瑟瑟地觸痛了那些亮閃閃的綠。男人立即閉上了眼睛,坐直了身子,平心靜氣地聆聽樹葉們撥弄清風的聲音……
三
從遙遠的雪山那片四季封凍的冰川上迅疾地滑落下來,這一襲注定無家可歸、注定終生漂泊的風,純熟地駕馭著高氣壓的法力,沿著蜿蜒輾轉的山谷奔瀉而來。盡管自己都看不見自己的身軀,但是風卻分明感受到了那幾抹清晰的記憶——山巖上突兀的碉樓如征戰千里的鋼刃,年年月月劃出了風的傷痕。
風一次次愈合了,依然執著地磨蝕著碉樓的棱角。風不知道這種鋒利源自時間的韌性,卻一次又一次見證了歷史不能像碎布一樣可以縫補。
也就在這一巧合的瞬間,風遭遇了男人的思緒,風因此感到了一縷咸澀的凄清,凄清的源頭是深壑的石窟里歸隱的老者,是老者滄桑的容顏下最后一滴眼淚。盡管已經渾濁,盡管沉析了老者耗費七十八個春秋積淀起來的生命鹽分,但還是因為一朵藍色龍膽花在雪地里的最先綻放,生命的光彩便從皺紋編織的眼瞼里被引領出來,不經意就濡潤了風的衣襟……
男人的眼角有些濕,不知道自己老去之后怎樣面對永遠簇新的時光。既然出生和成長都在山水之間,在山水蔥郁的林地里,那就將靈魂棲歇了一生的身軀還給那爿山巖、山巖旁的樺林、樺林間的清溪吧,從此解脫租賃肉體的負擔。
現在,匆匆趕路的風已經不能為老者停下腳步了,因為東邊上升的氣流在呼喚、在牽引、在拉扯。風的命運就是游走,游走就是風的生命。風繼續穿過云朵上的山寨,穿過那些迷宮一樣的阡陌與巷道,穿過山民們大樹的根系一樣繁盛的生命和欲想,徑直撞上了那一片正嘟努著果子的核桃林,滑過了那一對在濃蔭里熱烈吻合著的紅唇……
天地無言,任風一路浪漫著嘯吟。
四
一壟深藍色的煙霧在朦朧的車窗外翻涌而起,不斷生長的形體宛如一朵美麗的毒菌,霧瘴裊裊娜娜,在山谷本來無比清爽的胸懷中彌散開來,吞噬著透明的空氣,阻塞了清澈的視域。
那是一堆燃燒著的垃圾。
一次次地堆積,太多了,終于讓文明人不容,為人類所不恥。因為這個社會太注重形式,太講究等級,它們只能屈從被焚毀的命運,以另一種物質形式存在于這個世界。于是它們被火——被人類最先征服自然的法器——點燃。即便是隔著車窗厚厚的有機玻璃,男人似乎也聞到了多種難以忍受的臭味。
刺鼻的橡膠味來自一只磨損過度、老化報廢的輪胎,熾烈的火焰跳躍著,一點點地將它輾轉南北、馳騁東西的痕跡抹去,連同它碾壓草原的愜意,連同它突破莽林的豪情。濃郁的油煙味從一塊抹布的身上飄來,昔日在餐廳里見識過多少山珍海味,吮吸過多少美酒佳釀,都成了過眼煙云,還有那些飽蘸的油水,此時也化成了熊熊燃燒的火苗。抹布不禁黯然神傷,想不到自己滋潤的一生竟是如此煎熬的結局。伴隨著汗臭夾雜的香水味,一件已經燒掉半截的紅色體恤則洋溢著涅槃似的壯烈情懷。因為潔身自好的秉性使它擺脫主人的心境由來已久,它原本并不在乎主人的身份,一個老板也好,一個官員亦罷,關鍵是主人穿著它時常在瘋狂的舞廳里揮汗若雨,在曖昧的酒吧里與美女耳鬢廝磨,體恤的羞愧與貞烈交織于心,終至忍無可忍,在火焰的添噬中,痛并快樂地歌吟。面對一張破爛而骯臟的席夢思床墊,本來恣肆燃燒的火焰卻遲疑下來,因為那一灘灘污跡中混雜著許多男人的精斑和許多女人的經血。火焰不敢想象人類泛濫的欲望竟然如此旺盛,只好強壓住陣陣惡心,勉強地攪合著氧氣和溫度履行化學反應的職責,讓并不充分的燃燒將更加濃烈的霉味蔓延開來……
男人憂郁起來,他不能否認,在繁華的大背景中,多少隱晦的細節還在繼續展開。就像永不停息的風,總在某個地方某個時刻牽動自己的心旌。
其實,寧靜是大地上最容易破碎的意境。
五
男人微微轉回頭,看見對岸山坡上一片片蔥茂的核桃林,宛如歲月的畫布上被反復涂改的云,日升月落之后就成了夢中一片濕漉漉的痕跡。
其實,穿行在山谷之間,許多葳蕤的作物依然親切地招展著,讓男人再度建立起自己與這方山水彼此感應的關系。那一幢幢老屋,盡管歷經滄桑、老態龍鐘,卻依然被幾棵蔥茂的大樹摟在懷里,平和寧靜地守望歲月,恬淡自然地吐納記憶,在響亮的哭聲中迎來一個個鮮活的生命,又在凄哀的哭聲里送走一個個衰逝的靈魂,依然年年誕生憧憬,依然月月放飛笑聲。老屋的前前后后都是盎然蔥蘢的植被,一大片油滋滋的菜地舒展著,一茬茬地將白菜、番茄、辣椒和土豆捧獻出來,花一樣嵌著珍珠般的露水,花一樣帶著泥土的馨香,滋養著人們單純的生活和生活中那些平實的記憶。驕傲的玉米林高舉著陽光的鉆石,高舉著無數飽滿的金子般的籽粒,在晝與夜的舞臺上搖曳著高冠長纓,簇擁著日月舞動綠蔭水袖。旁邊的葵花林儼然一批肅立的藝術家,以蓬勃的節奏和燦爛的色彩重復著一種信念和光明。它們中的每一株都保持著集體生存中的個性和風采,卻又在心手相牽的協同中里演繹任何恢宏的畫境都無法企及的大美。它們更像這個世界上越來越少的哲人,拔節的敘述,開花的思考,結籽的守望,不管榮枯衰頹,遑論生死有序,都循環不息,都桀驁不馴。
老屋滄桑的目光里,妖嬈的果木各領風騷,蘋果,杏子和梨,像一個個新婚不久正有孕在身的鄉村少婦,或含蓄典雅,或靦腆羞澀,或潑辣熱情,簇擁著傳遞墑情,談論花期,交流蜜蜂的暗語。男人知道,就是這些熱情似火、溫柔如水的小婦人,將整個山村撩撥得活色生香、風生水起。枝繁葉茂的闊葉林矗立在果林之后,再往上是混交林,最遠處是針葉林,它們手挽手、肩并肩地站在一起,分擔寒潮、風雷,共享霧靄、虹霓;它們根在地下相連,枝在空中相牽,在天地之間橫掠一抹輪回季節的綠云。綠云之上,是碧海翻卷的高山草甸,是草甸上蔓延的矮蒿草、銀蓮花,還有雪線下卓然獨立、超邁出塵的雪蓮……
當蝴蝶和蜜蜂在花海表層邁著輕快的舞步,螞蟻已經于草叢深處勤勞地忙碌起來,只有受到田鼠驚擾的蟋蟀跳躍著,不知疲倦地唱著它的田園小曲。
其實,不絕于耳的,更多的,是山谷里、田地間那些生命們掙扎、生長、戀愛和死亡的聲音。
六
這個顛簸著的擁塞空間,沿著山谷溯流而上,終于攜裹著男人回到了久別的靈山小鎮。
看著小鎮四周綠云環繞、祥瑞升騰,男人仿佛一下子回到了童年,回到了馥郁得近乎透不過氣來的記憶里。記憶深處那些微不足道的細節隨之糾結在那里,壅塞了當下的時光。
那是一個現實得幾乎失真的黃昏。從山脊與雪線之間,從那自由、潔凈的高處,人們牽來一頭極其偉岸高大的牦牛。顯然,這是一條德高望重的頭牛,而且被威逼利誘,像一座巨大的黑色山巖,轟然沉入小鎮死水般的庸常之中,振蕩著人們驚奇而意味深長的目光。小山般的頭牛身后,是一隊盲從的牦牛,它們踏著黃昏的朦朧和神秘潛入小鎮,盡管那種潛入沉重而滯緩,卻依然攪亂了小鎮這一池混濁的黃昏。它們目光如炬,照亮一路圍觀的壁壘和深不可測的陷阱。它們努力尋找希望,調動全部的精神和肉體,在通向死亡的路上,閃耀著生命的可能之光。它們驚魂未定時,腿腳已經被繩索捆束起來,直到被按翻在地,才如夢初醒——鬼魅般雜亂的身影中,一道鋼刃的銀光劃破滯鈍的感覺,之后,魂魄飛散,之后,暮氣沉沉。血腥便在朦朧粘稠的夜色中一點一點地蔓延開來,淹沒人們的口鼻和耳目,不由分說地侵襲人們的每一個毛孔,浸染人們的每一個細胞。男孩感到了一種源自于生命的厚重的力量,壓迫著他的呼吸。他看見血液被暮色染黑,看見牦牛濕潤的眼光像一粒星火,璀璨地一閃,便凄然熄滅了。這個過程是那樣的緩慢、悠長,致密度很高,悲劇性很強,讓人遐想無限,讓人終身難忘。
從此,男孩開始無數次地感受成長的陣痛,無數次地重復那個清晰如昨的夢——漫山遍野的牦牛,如奔涌的黑色洪流向他席卷過來,它們一律發出“嗚,嗚”的聲音,連綿不斷,仿佛人語,具有震撼的節奏和深重的穿透力。置身巨大的恐懼包圍之中,他竭力奔逃,跑過了童年,跑過了青春,幾十年來一直沒能逃脫這如影隨形的夢境。一次次恍然驚醒,虛脫般的沉靜,填塞了現實與夢幻的距離,空余塵世的喧囂,成為男人陽光的表情背后揮之不去的陰影。
圄于生命的恍惚和孤獨,男人的內心逐漸積聚起對自然強烈的依戀和崇拜。安靜的大山里,日月的起落和草木的枯榮所造成的大地冷暖,直接在男人心中投下深長的影子,與他的生命密碼相融互動。想在回憶中回溯過去已經愈來愈難,因為情緒的渲染逐漸改變了記憶,往事的輪廓日漸模糊。三十年的時間擦痕已經把漂泊的履歷遮蔽起來,只有置身于群山的深處,深潛到山谷溫柔的腹部,才能感受到平和、安謐與神圣。
太陽雨不期而至。男人恍惚站成了一棵樹,意識漸漸浮升,彌散成一朵招展的綠云,濡潤著足下這爿草地,而身體成了時間的容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