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夜（外一篇）

多年以后在成都自己的房子里，聽著窗外夏季這個城市慣常有的雨聲，我仿佛又看見在另一個高原小縣城里的童年的自己奔跑在一個又一個的雨夜，小小的身影在巨大無邊的黑暗里滑動猶如斷線的風箏飄蕩在暴風驟雨即將到來的夜空。

是的，記憶又越過當時的情緒來到我的面前，循著時間的軌跡讓那個縣城的雨水再次成為我關于童年記憶的重要影像。

那是一個這個小縣城一年中難得的大雨滂沱的夜晚，或許陰郁的天氣給了我的父母比平時更多的借口爭吵，他們終于分別抑制不住地互相指責，埋怨對方為這個有著五個子女的家庭付出不夠以及陳訴自己一貫的忍辱負重，到最后照例演變成母親的自怨自艾，她認為自己不該嫁給無論哪方面都不如自己的父親，更重要的是不該生下如此多的子女。

對那個夜晚的清楚記憶至今讓我困惑不已，它是如何被健忘的我在逝去的紛繁復雜的瑣碎細事中保留得新鮮如初，甚至事隔二十多年后，我依然能夠清晰無比地看見當時坐在床沿上的母親因過度哭泣而腫脹的眼睛里那深深的絕望和無助，它似乎暗示著母親接下來的行為只是為自己激動的情緒找個出口，而非真正棄我們而去。但五歲的我是自然不懂得這些，就在母親奪門而出的時候，一直將臉埋在被子里無聲流淚的小小的我感到瞬間失去了整個世界，我驀地抬起滿是淚痕的臉驚恐地望向我的父親，我看到的是一張憤怒下扭曲和倔強的臉，但那眼神分明告訴我父親的心早已慌亂無比，此刻的父親惟一希望的是有人能替他留住母親，不管是誰，所以在我汲著小布鞋，拿了隨時準備好的跟我一樣小小的包裹沖向黑暗中的雨夜的時候，我甚至能夠感覺到父親隱隱的不易覺察的贊許。二十多年后的我無論如何也不能解釋為何當時小小地我會在風平浪靜地日子里收拾好包裹，這是否預示著我以后人生中的隨時準備離開在那個時候就出現端倪。

五歲的我跌跌撞撞地奔走在瓢潑大雨中，抱緊了我的包裹，在無比的恐懼中這是小小的我惟一可以觸摸到的實在的依靠。我大聲地呼喊著母親，一遍又一遍，企圖以這種方式趕走籠罩全身的黑暗，雨水急促地流過我的臉沖刷著不斷奔涌出的止也止不住淚水，試圖掩蓋我小小年紀不該有的深刻悲傷，那是一個五歲女孩害怕從此失去母親的所有情緒，奇怪的是現在的我回望這一幕，內心居然平靜莫名，好像該有的悲傷都在那個雨夜釋放殆盡。

在大雨中的小小的自己穿過那個小縣城不長的街道，拖著濕漉漉的身體和包裹從一段雨幕到另一段雨幕。雨水和著更多的恐懼和慌亂可怕地彌漫鋪張開來，像一張網，小小的我是這張網里的獵物。我開始狂奔，希望掙脫這無邊無際的黑暗的大網，而母親就是前方燦爛的光明。幾年以后當我讀到《賣火柴的小女孩》的時候，我甚至對文中的小女孩能有如此多的火柴照亮自己在黑暗中的希望而心生嫉妒，想象如果當初五歲的小小的我哪怕可以看到前方的一絲光亮也不會在黑暗中哭得沒有眼淚。那個雨夜我固執地認為只有不停的奔跑才能留住母親遠去的腳步，我跑過母親愛去的電影院，跑過母親每天必去的也帶給她無數成就感的菜市，跑過她想每天去但只能在攢夠足夠票證才可以光顧的糧油店，我跑得氣喘噓噓，卻不敢絲毫減慢速度，生怕一慢下來母親就會坐著開往我未知遠方的大車從此離開不再回來。后來我母親一再提起當我最終推開她朋友家門的時候我由于長久奔跑而虛脫的身體雖然被她緊緊抱住依然不停地抽搐，我才知道小小的五歲的我在雨里竟然淋了快兩個小時。

那夜的雨是我至今關于暴雨的最深記憶，雖然后來的日子我看到過無數場風急雨狂的暴戾場景，甚至席卷所有的臺風，但都沒法改變在五歲的時候對暴雨的刻骨體驗。

那個小小的我時常穿越時間的重重大門，將那夜的雨水一次次撒向我成長的歲月。

鐵橋

我不多的對童年較為歡欣的記憶來自橫亙縣城中的鐵橋。在它之前整個縣城只有一座老舊的水泥大橋疲憊不堪地運送河兩岸的居民 .

鐵橋在縣城居民的刻意期盼下逐漸成型，日日圍觀的人們甚至等不及完全竣工就雀躍欲試，大多數行到橋中最后都不得不喪氣返回，那里未鋪就鐵板的空間放大了下面湍急河水的速度，大人們無一例外的詫異表情暴露了他們對穿城而過的這條河流平日漠不關心的態度。童年的我對他們充滿憐憫并且更加堅定地認為他們永遠不會知道河中哪里可以抓到大得和我食指一樣粗的銀灰色小魚，在整個夏天我僅僅捕獲過兩條。

終于到了可以自由安全通行的時候，大人們舉家而出，前仆后續涌向鐵橋，制造了鐵橋最熱鬧的時刻，我幾乎敢肯定，這以后的日子里，它不會有這樣被重視的輝煌，至少它再也不能同時感受到如此多人嘈雜喧鬧的喜悅。興奮快樂的人們從橋頭到橋尾，又從橋尾到橋頭，并不時跺腳試圖檢驗鐵橋的質量，然后咧嘴露出滿意的微笑。那時的我站在橋邊，頭頂高原正午灼熱刺眼的陽光，周圍大人們此起彼伏對鐵橋的高談闊論，腳下是翻涌奔騰的河水，那一刻的我仿佛享受于置身如此的境地，暫時忘記昨天以及之前源于我敏感天性的對鐵橋的擔憂，看來它不足兩米寬的纖弱身體有著超乎我想象的承受力。

隨后的日子縣城的人們逐漸喪失了對鐵橋好奇，現實的大人們開始發現并討厭它的不完美，埋怨設計者的粗心給他們帶來的不便，說狹窄的橋身甚至包括縣城最重要的三輪車這樣的交通工具都不能通過。老舊的水泥橋照樣繁忙和不勝重負。大人們的態度驗證了我對鐵橋的另一個憂慮，當時它就如多子女家庭里最沉默寡言那個，逆來順受地進入持續的冷清期，這樣冷清延伸出童年的我又一個影響我學業的舉動，我常常利用課間的十分鐘跑到鐵橋，看到還有人在上面過往或駐足再放心返回，于是這一天中我不必擔心鐵橋會被大人們毀掉。

日子在這樣的憂慮和奔跑中照例來到了秋天，鐵橋下的河水沒有夏日的的囂張澎湃，卻粘惹了秋日慵懶散漫的氣息，變得緩慢而悠閑，水位的降低令靠在橋邊我可以平靜長久地凝望清澈透明的河流，現在想來正是那個秋日里童年自己的凝望誘發了可以延續至今的愛好。在長時間保持一個姿勢專注于水面后，鐵橋成為了一只徐徐啟航的輪船并長久地駛入我童年生活，但這個發現最初帶給我的感覺不是本該有的愉悅，事實上那時的我一瞬間強烈懷疑自己身體是不是傳染了母親時常頭疼的毛病，（成年后在開往青島的輪船上，初次坐船帶來的眩暈證明早在童年時自己就先于現在享受了暈船的奢侈感覺。）不過這很快被緊接著到來的從不曾體驗的美好感覺迅速掩蓋，鐵橋速度越來越塊，順著河流的方向像是要駛入大山外的世界，身體有些微的失去重力，以為就此可以飛起來，但是不經意的眨眼動作往往令我自責不已，然后再重頭開始凝望。童年的我非常樂于這樣的旅行，想象自己如果某天能夠爭氣的整個旅程都不眨眼，那這艘鐵橋又將開向哪里呢？

那個夜晚童年的自己睡得平靜無比，呼吸均勻，雙眉舒展，再沒有關于鐵橋的噩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