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清代壯族名士鄭獻甫紀游詩的文化維度

【摘 要】 鄭獻甫是清代著名的壯族詩人、學者，在嶺嶠壯族古典詩人中，是卓然獨立的大家 。其紀游詩內容多樣，包羅豐富，大致可分為四個維度，即地理之維、民俗之維、歷史之維 、時政之維，這四個維度分別指向四重文化內涵，即抒寫行者無疆，揭橥風物民俗，尋求古 今會通，傳載末世心史。鄭獻甫的行走人生標舉了封建時代文人獨具特色的人生范式，給予 我們較為豐富的文化啟示。

【關鍵詞】鄭獻甫；紀游詩；文化維度；廣西特色

【作 者】葛永海，浙江師范大學人文學院博士。浙江金華，321004

【中圖分類號】I29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4-454X(2007)02-0109-007

On cultural dimensionality of Zheng Xianfu’s poems for travelin g

Ge Yonghai

Abstract: Zheng Xianfu was a well-known chuang poet who wrote lots of po ems fortravelling on qing dynasty.His poems had much included cultural dimensionality which embodied multiplicity meanings about geography， folk-custom， history and p olity.It was wonderful for Zheng Xianfu to enjoy traveling in his life and rev ealed a wise life pattern for us.

Key words: Zheng Xianfu;poems for traveling;cultural dimensi onality; character of guangxi

鄭獻甫(1801—1872)，原名存纟寧，字獻甫，號小谷，后以 字行，出身于壯族地主家庭，廣西 象州人。系道光進士，曾任刑部主事，因親養之故，不久即歸故里，此后不再出仕。獻甫是 壯族最著名的學者、詩人之一，被稱為“粵西一代真才子，嶺表千秋古碩人”。^①作為學 者，著有《十三經注疏校勘記》，評點直抒己見，力避道統文派之說。又據家藏圖書，作有 《家藏書目解題》，他還著有《補學軒散駢文集》十二卷，《四書翼注論文》十二卷，《愚 一錄》十二卷，曾主講慶遠(今廣西宜山)、桂林、廣州、順德、東莞、象州各大書院，為 嶺表一帶的文化傳播作出重要貢獻。作為首屈一指的壯族詩人，鄭獻甫詩作現存有2800余首 ，《補學軒詩集》十六卷匯集了他34歲(1834年)至72歲(1872年)的詩作，依年代編寫成四集 ：《鴉吟集》、《鶴唳集》、《雞尾集》、《鷗閑集》。詩人在青年時代還曾創作詩集《鴻 爪集》，今已散佚。

這些詩作大都體現出鄭詩一貫的藝術特色，“其韻清越，其格老蒼，要皆出于自然，不事規 仿，故能卓然成家，如人之瀟灑出塵，不可以世網羈也。”(林肇元《續刊補學軒詩集序》 )“如馬守貞畫蘭，靈襟秀氣，溢于楮墨之外”。(林昌彝《射鷹樓詩話》)這些論斷正揭 示出鄭詩自然樸質、好用白描、靈秀飄逸、清越出塵的藝術特征。對于鄭詩風格特征，研究 者多有論及^②，本文不擬詳論。本文擬從鄭獻甫詩作中最具特色的紀游詩入手，從一個側 面來探索其詩歌的文化價值。

鄭獻甫雅好山水之游，他在詩作《舟中有感寄伍實生師》曾寫道：“十五離鄉塾，二十游帝 都。三十作郎官，四十稱潛夫。昔賦新安江，今歌武昌居。齊魯燕趙山，處處策騫驢。江淮 河漢水，一一隨飛鳧。”他在晚年寫的帶有自敘傳性質的《識字耕夫別傳》則稱，不好作官 人，也不好講學，“而好讀書、好游山、……自言丈夫當讀萬卷書，行萬里路。當其壯盛之 年，北走燕趙，南留江淮，東游齊魯，西踞漢沔，頗得江山之助。”他的足跡幾乎踏遍大江 南北，在他的詩歌中也留下了大量記載其暢游天下的作品。

壯學研究盡管鄭獻甫自謂：“問俗觀風吾豈敢，歌聲聊聽道途間”(《自韶陽舍舟而輿至仁化》)。 其實詩人的山水之游，并不僅僅是滿足自古以來文人固有的山水之癖，而是觀世俗以察民情 時風，謁古跡以求古今會通，同時寄寓了詩人自我塑造和自我完善的人格理想。他曾說自己 “讀萬卷書，不染一塵；行萬里路，不謁一人；獨來獨往，吾自有真。”(《詩旨四言四首 為汪芙生書素箋》之三)可見他在游歷天下中的獨得之樂，那是對人生真趣的穎悟，同時也 吸引人們去探尋其紀游詩中所具有的豐富文化內涵。

鄭獻甫紀游詩內容多樣，包羅豐富，大致可分為四個維度，即地理之維、民俗之維、歷史之 維、時政之維。本文主要討論這四個方面及其文化意義。

一、地理之維：抒寫行者無疆

從地理的維度而言，鄭獻甫紀游詩所紀錄的地域之廣在清代詩人中堪稱少見。這可以下 表^③為證。

2個

自22歲離鄉求學，至72歲病故于桂林，鄭獻甫的一生都處于游歷漂泊之中。如其詩所述，“曾聞冀北駕罷牛，又向江南買小舟。殘山剩水都看了，不知何處更勾留?”(見《撿故書得宜 甫寄余詩泣賦》之序)如果我們將鄭獻甫的出游路線做一個粗略的勾勒，將發現鄭獻甫的足 跡北達京師，南至廣州，西至桂西，東臨東海，縱橫大半個中國，并且在北上南下所經的各 種勝地古跡，詩人都親往登臨，且必寫下詩篇。對于詩人對不同地域的抒寫，這里不作詳論 。概而論之，在他筆下的地理景觀，既有岱宗之雄拔，又有西湖之纏綿；既有洞庭湖之浩淼 ，又有大庾嶺之險曲。這種山水閱歷極大地開闊了詩人的心胸，陶冶了詩人的情操。使詩人 山水吟哦決不同于俗儒、腐儒，而真正能夠做到視野宏闊、識見超俗、文筆靈動，展示出詩 人的真意趣與真性情。

二、民俗之維：揭橥風物民俗

鄭獻甫在紀游詩作中描繪了許多行程見聞，尤其對八桂大地上富有魅力的風土民俗，展示頗 為充分，顯示了鄭獻甫作為廣西壯族詩人的民族特性。

鄭獻甫鐘愛家鄉風土，注重描寫地方風物。如《洛江舟中即目》(其一)寫的是桂林與柳州 間水上通道的洛江，詩云：“榆錢飛處柳條垂，正是游人得意時。江畔一帆風送客，橋邊雙 屐雨催詩。閑居楚粵之間地，要摺隋唐以上碑。想見讀書巖好在，桂花榕葉說相思。”這是 詩人從桂林洛江乘船回象州時即興之作。洛江，即現在的洛清江。它由臨桂縣北，經永福、 鹿寨與柳江交匯，風光獨具。詩人坐在船上瀏覽兩岸風光，一口氣吟了四首。

鄭獻甫在《登會仙山詩》中歷數宜州山水之美，極寫會仙山之壯麗，“諸峰如諸孫，羅拜不 敢前”，“憑高一視下，倍覺物態妍” ^④。同時寫了《壽山看奇石》，題詠罕見的自然景 觀。他兩次游覽桂林名勝翠屏山，寫下了筆力遒勁的《登翠屏山偶賦》，其詩有云：“榕根 攫石龍爪張，藤杖撐空蛇尾長。但知石氣不知土，風枝雨葉垂蒼蒼。眼前忽飛一疋練，方塘 半畝當山懸”，用語奇崛，氣勢奪人。他不好飲酒，還特地為德勝名酒賦十六聯長詩一首： “德勝城北山如矢，德勝城南水如醴。醴泉愈冽酒愈香，瓶瓿交馳三百里……惜君未睹山水 奇，勸君且泛葡萄卮。撐腸拄腹幾千卷，盞然定化春云姿。”(《余為德勝都講郡幕緝明堂 同年寄書求德勝佳釀因餉兩瓶并介一詩》) 他的《題講院詩二首》再次提到了德勝酒：“人 言德勝酒，色奪洞庭綠。”過全州，他吟詠了頗為著名的“百里婆娑引路松”。在鄭獻甫家 鄉象州以溫泉出名，溫泉之水來自于離地面幾百米深處的熱巖，堪稱“中南第一”。他除了 寫有《象州沸泉記》和《熱水銘》外，還熱情地寫下《濮泉》詩。

值得注意的是，鄭獻甫在紀游詩中還分別提到了富有盛名的廣西瑤錦和壯錦。如《途次修仁 雜詠》：“桂海何人早著書？榕山當日未停車。秋風黃葉千頭橘，春水紅潮四足魚。懶婦野 田懸杼柚，媚娘斑布制襟裙。晚來乘興登前路，寒雀如云下夕墟。”不僅寫到了“四足如狗 ”，民間稱為“狗魚”的四足魚。^⑤還較為生動地描寫了瑤族女子織瑤錦的情景。媚娘即 指瑤族婦女，《說銓》：“峒酋妻皆名媚娘。”“襟裙”則指衣服的前襟和袖口，因為瑤族 婦女多繡圖案花紋在衣袖、胸襟、腰帶、裙邊，故以“襟裙”稱其服飾。

廣西壯錦生產也很出名，乃是忻城地方特色之一。清代道光八年(1828年)出版的《慶遠府 志》載：“壯女作土錦以棉為經，以五色絨為緯，縱橫繡錯華美而堅。惟忻城、永定花樣更 佳，作工更巧。”到了清代嘉慶年間(1796—1820年)，僅縣城就有織錦機130多架，織錦 之聲不絕于耳。當地舉人莫震的《忻城竹枝詞》中有“七月山城燈火明，家家織錦到三更” 的詩句，正是忻城壯錦織造盛況的真實寫照。鄭獻甫到忻城后探訪民間的織錦戶，寫下五言 長詩《織錦女》：“我為芝城客，未見織錦女。涼風過深巷，機聲無定所。凄凄青女秋，脈 脈黃姑諸。碧玉本小家，鳴機正當戶。纖手弄輕梭，細心安密縷。幼輿方病齒，作達恐投抒 。平視了無嫌，不慚亦不怒。頓挫雙足勞，顧盼兩眉嫵。日無一尺強，況乃三丈許。溫香覆 鄂君，珍重拜羊祜。但知熟客豪，那知寒女苦。一問偶一答，媚若自相語。家足越溪絲，系 本延陵緒。歸來唱吳娘，蕭蕭暮方雨。”鄭詩是現在存留下來的不多的贊頌壯錦的長篇詩作 之一，為我們了解壯錦的生產情況提供了珍貴的歷史資料。

此外，如《城南晚步》：“老雁高飛天宇寬，他鄉先覺客衣單。林泉小縣青山暮，風雨空江 白馬寒。峒客裹鹽爭午市，木奴承露上丁盤。采芙相望盈秋水，閑倚樓前亞字闌。”寫出了 壯族男子趕集市的情景。而《觀秧田》：“斗篷低覆背，斗笠淺籠首。泥紅涂及足，秧綠針 在手。……聞聲不辨貌，但覺開笑口。迤儷越阡陌，一望已終畝。刈麥種禾聲，辛苦田家婦 。”同樣具有濃郁的地方色彩，因為在舊時廣西地區插秧向來是婦女的事。

由此可見，揭橥風物民俗是鄭獻甫紀游詩文化價值的主要表現。在他之前還沒有哪位壯族詩 人能夠周游天下，創作出如此多的紀游詩篇，又如此含著深情描繪家鄉的風物，他對廣西瑤 錦、德勝名酒、象州溫泉等的記述，都別開生面，極具特色和價值。之所以如此，是因為在 詩人心中有著濃濃的故鄉情結。早在他任刑部主事時，就表現出思鄉之情，在一年后辭官而 歸時，竟不免有些竊喜，“一日歸程千日籌，今朝真個渡蘆溝。都門乍出猶疑夢，鄉思重生 不帶愁。”(《丙申八月出都四首寄曾芷潭編修》)那種對于故鄉風物的摯愛乃是發自內心 的。如《柳州別李秋航舟次卻寄》中所寫：“十年不見龍城柳，千杯想煞雞檳酒。”每每從 外地返鄉，他都會心生感慨：“鄉路今初入，鄉音尚未聞。”(《蒼梧縣》)這種對故鄉風 物的敏感正是他寫出許多景物民俗詩的心理動因。

總的來看，無論從壯族詩歌的發展，還是從地方民俗資料的收集研究的角度，鄭獻甫紀游詩 的民俗價值都是值得重視的。

三、歷史之維：尋求古今會通

鄭獻甫行旅于大江南北，古跡詠懷是其紀游詩的重要組成部分。如《揚州雜詠》、《隋 宮行》、《泛舟西湖偶成》、《鄂王墳下作》、《子陵釣臺》、《吉安道中望文山故里》、 《三閭大夫廟》、《葉縣玩龍臺口號》、《陶靖節故里》、《重登滕王閣題壁》，等等，在 登臨古跡時，詩人往往“發思古之幽情”，與古人超越時空精神交流，表現出深邃的歷史意 識。如為人們稱道的《泛舟西湖偶成》中，既有“地為大將藏魂魄，堤與詩人借姓名”這樣 的警拔之句，也有“淡妝濃抹俱閑事，回首臨安淚欲傾”這樣飽含感情之句。鄭獻甫的紀游 懷古之作可謂史家之識見與才人之深情兼而得之。

鄭獻甫描寫廣西景點兼懷古的作品更是其紀游懷古詩篇中的特出之處。這方面的作品主要有 《馬伏波祠》、《柳刺史祠》、《謁黃山谷祠》、《宜州懷古》、《游古城洞讀宋人〈鐵城 記〉〈鐵城賦〉馬上漫賦長句》、《海棠橋吊秦少游》、《游風洞山感瞿忠宣公殉難事》、 《桂林古跡補題四絕》等。前代不少的名人文士在八桂大地上留下他們的足跡，有的土著， 有的寄寓，其中尤以唐宋時代的流貶文人為多，唐之柳宗元，宋之黃庭堅、秦觀等，是流貶 廣西歷代詩人中聲名最著者。他們對于拓展廣西的歷史文化作出了重要的努力。正如鄭獻甫 在《謁黃山谷祠》所寫：“前人不幸后人幸，萬里為破南天荒”。這些著名的文人正是用血 淚與生命進行著文化拓荒的事業，從而贏得了鄭獻甫發自內心的敬意。探尋歷史遺跡，發思 古之幽情，在歷史文化的交匯點上與古人對話。尤其是在八桂大地上，那些旅桂的文人們其 心態究竟如何，這是鄭獻甫特別關注的。他努力去體貼他們的情感，尋求古今文人精神世界 的匯通與契合。

鄭獻甫多次寫到柳宗元，“鵝黃鴨綠空相映，不見江邊種柳人”(《花朝出游水南》)。柳 樹依依，而當年植柳的刺史已成古人。這位最終死于柳州的杰出文人，因為曾經說過“館我 于羅池”之語，故柳州人為他建立了羅池廟和衣冠冢。《重至龍城感賦》其三云：“雪泥鴻 爪愛重來，朋輩雞壇記昔開。十里短垣披薜荔，三唐殘碣隱篙萊。青山痛哭參軍墓，白日高 歌大將臺。懷古底今無故態，羅池新月照深懷。”他在柳州的鵝山下探訪與柳宗元一樣被貶 的唐人劉賁，“元日晴明出市，殘碑零落訪云灣”(《吊劉司戶墓》)，當年才華橫溢的 詩人仕途蹭蹬，一生坎坷，“判司雖壓百寮底，?土自留三管間”，久受彈 壓的詩人最終埋 骨于八桂大地，令后人不勝唏噓。在陽朔，他在細雨如絲的意境中尋覓和憑吊唐人曹鄴的故 居：“綠樹村邊路曲盤，碧蓮峰里鳥綿蠻。我來不見詩人宅，細雨啼猿過畫山。”(《過陽 朔吊曹鄴故宅》)

《謁黃山谷祠》則是一首描寫詳盡、抒情真摯的長詩。寫“榴火正紅槐正綠”時節作者拜謁 山谷祠的所見、所感和所想，從而引出宜州人士與被編管的黃山谷賓友相待的逸事，并將山 谷祠與當地曾任宋樞密副使的馮京早已塌毀的祠堂相對比，說明詩人在當地人們心目中的崇 高地位。《容州道中雜感》其二云：“蕭公故事徒能說，牟子高風未可攀。菰米秋田黃犢健 ，梨花孤冢白鳧閑。縱橫畫舫三叉水，高下浮云八疊山。太息藤州城外路，東坡一去幾時還 。”著重寫藤縣等地的文物、遺址和歷史人物。大宋紹圣年間，蘇軾被貶瓊州，他是從藤縣 登舟，溯江直上，經容縣至北流。到北流登岸后南去，沿途吟誦頗多。而作為門生的秦觀則 在變法派執政后，因與蘇軾的關系而受排斥，被謫流放，竟死于藤縣。

《宜州懷古》詩云：“讀罷韓碑又柳碑，古來詞客半居夷。誰知七里宜州郭，猶有三間太史 祠。東漢黨人懷孟博，南樓老子憶元規。瓣香此日無余韻，一路荒山長兔絲。”其詩追憶宜 州先賢，以瓣香表敬意，感慨深沉悲涼，充分表達了他對旅桂文人真摯的緬懷與追想。

在廣西的歷史名人中，也不乏忠義之士。南明大臣瞿式耜在弘光時任廣西巡撫，在桂林與清 軍激戰，壯烈殉國，為廣西的歷史留下極為慷慨激昂的一頁。鄭獻甫追念前賢，以感佩悲憤 之筆寫下《游風洞山感瞿忠宣公殉難事》兩首，其一：“忠魂毅魄有余光，斷碣殘碑立斜陽 。南渡朝廷留此地，東皋林墅付他鄉。同聲死友歌蒿里，異代生臣賦草堂。疊彩山前如帶水 ，海天凝望正茫茫。”其二：“五管俄空萬戶煙，三孱難滿一隅天。相兼左右偏留后，王各 東西獨守邊。碧血自埋蕃國土．綠章猶署永明年。倡予和女諸詩在，幽憤嵇生劇可憐。”在 晚清社會日益動蕩，官貪吏虐，民不聊生的背景下，詩人的這種心態近于“不耐感今聊望古 ”的抒發，其意味是引人深思的。

四、時政之維：傳載末世心史

鄭獻甫的紀游詩更是真實地記錄了晚清時代動亂頻生的社會景象。道光三十年(1850年)天 地會起義軍攻入象州。詩人有長詩《劫盜行》描述他被“拉生”(即“綁票”)遭搜身的情 況。詩中當然有不少詆毀農民起義軍搶奪、騷擾的描寫，但它卻也真實而形象地反映了農民 起義軍的聲勢：“一人揚大旗，百人奮長斧；十人輿大飽，千人備干櫓。青抹額，紅抹肚， 結束非行伍。來如風，去如雨，作坐疑部署。捕虎耶？捕虜耶？何處將軍講武耶？……”

兩廣是太平天國起義最早發生的區域。鄭獻甫身處期間較早感受到起義軍雷霆萬鈞的氣勢。 親身見證了廣西潯州、柳州一帶農民起義軍活動的情況。他有關這方面的許多詩篇在一定程 度上反映了廣西太平天國農民起義的若干側面。如《壬子書事八首》、《壬子三月賊圍桂林 》、《書所見》、《盜警》、《驚聞柳州失守》、《乙卯八月十七日聞潯州府失守感賦》、 《臘日偶吟》、《石氏兄弟脫賊歌》等。在這些詩作中，詩人一方面呼農民義軍為“盜”， 并描寫了義軍騷擾的情況：所謂“大盜踞空城，搜索一何恣。村落無完冢，家具無完器。” (《臘日偶吟》)表現了作者對農民義軍的畏懼。另一方面也真實揭露了地方官吏的無能和官 兵的腐敗。鄭獻甫對清軍及團練騷擾平民，大肆掠奪、燒殺的罪惡行徑也有所揭露。如他的 《鶴唳集》中的《臘日偶吟》：“……無奈三軍行，先令一路哭。兵乃甚于盜，軍令未敢肅 。賊來猶有程，民歸已無屋。”

詩人還真實地描寫由于連年戰爭所帶來的災難。哀鴻遍野、田園荒蕪，呈現出一片凄涼的景 象：“逃亡破屋幾家空，零落荒塍是處同。”(《赴桂林取道雒容途中作》)“自從零亂干戈 后，芳草斜陽幾斷魂。”(《憶昔》)詩人還有《逃亡屋—首在桂林作》，通過主人公居此屋 的實地感受，描寫了戰亂中的凄涼：

“沙塵滿地不埋骨，烽火連天空極日。黃狐執火赤狐吹，照見前村數間屋。屋中永作驚 鹿君逃 ，屋上猶似饑烏號。門無橫木灶無釜，白壁半落生黃篙。是時大野欲飛雪，何處空梁猶照月 ？斑然到眼忽分明，知是何人頸邊血！唧唧方聽砌下蛩，嗷嗷又到云間鴻。萬里長裘萬間廈 ，眼前莫救詩人窮。吁嗟乎！眼前莫救詩人窮，相如破壁來悲風。”

鄭獻甫的紀游詩直接描述了他所親歷的外來侵略。兩次鴉片戰爭鄭獻甫都在廣州。第一次鴉 片戰爭，詩人寫有《嶺南感事八首》，詩中雖有激昂慷慨之句，如“把盞高歌投筆起，柱頭 猶有舊時銅”；“今日欣聞大軍集，旌旗刁斗憶臨淮。”但由于缺乏真切的感受，大多浮光 掠影，幾乎沒有描繪出真實的時代風云。

而在1857年，英法聯軍在東南沿海挑起第二次鴉片戰爭，鄭獻甫親眼見識了侵略者的強橫與 官軍的懦弱，內心極為沉痛，其《感事四道》云：“魚賈鹽商強自豪，狼奔豕突此同牢。炮 來江上千檣直，火照城中四壁高。相府私開小黃閣，將臺已據大紅毛。可憐百萬生靈聚，一 半羈留一半逃。”清咸豐七年(1857年)11月29日，廣州城被英法聯軍攻陷，詩人的《丁巳 十月十四日夷人人城，十六日攜家出城，紀事一首》直抒胸臆，用語懇切悲涼，是一首重現 當時情景的詩史式作品：“霹靂雄雷轟不止，袱被老翁驚數起。曉角初停曉日明，紅毛鬼子 登城矣。旗兵踏戶呼將軍，將軍無語惟云云。城人聯名叩相國，相國有謀殊默默。城主不拒 島夷船，島夷遂奪城主權。憑高扼要拒其腹，互市未必如當年！城中之人望城外，負者負矣 戴者戴。四門盡閉一門開，排擠死人踏其背。游客相看不敢言，居人苦勸姑自寬：‘城中商 賈十萬戶．部下文武數百官。議和議守或議戰，海若不久當安瀾。我聽其言謝其意．俯仰隨 人恐濡滯。神州遠去鬼國來，那有桃花源可避？老夫況是一流民，非官非吏非土人。授粲設 館縱有地，此處豈可藏吾身？西路逃生趨東路，寒暑初經幾朝暮。前來避寇今避夷，離緒仍 懸故鄉村。佛山四望海氣重，仙城宛在蛟霧中。炮聲漸遠鳥聲樂，船頭日拜西南風。”

鄭獻甫一生幾在旅途，不料在晚年中卻飽受“避寇避夷”的顛簸之苦，成為清王朝老大 帝國遭受列強宰割的見證人。這也使他的優游于山水的詩篇，多了蕭瑟之氣，多了不少時代 風云的印痕。作為亂世人，顯然是不幸的，但是作為一個心靈飽受磨礪的詩人，生命力的壓 抑無疑是他的創造力之源。

所以，從另一角度來看，鄭獻甫晚年的紀游詩庶幾成為時代風云的真實記錄，許多詩作堪稱 兩廣地區的時代實錄^⑥，從天地會起義的星火之燃，到太平天國革命的風雷之動；從第一 次鴉片戰爭的“今日欣聞大軍集，旌旗刁斗憶臨淮”到第二次鴉片戰爭的“可憐百萬生靈聚 ，一半羈留一半逃”，鄭獻甫紀游詩描繪自身的遭遇，抒發真實的感受，從親身被盜、虎口 余生的膽戰心驚，到“逃亡破屋幾家空，零落荒塍是處同”(《赴桂林取道雒容涂中作》) 的滿目荒涼；從對官軍的充滿期待，到“無奈三軍行，先令一路哭。兵乃甚于盜，軍令未敢 肅”的憤怒吶喊。從“剩水殘山兵去后，斜風細雨燕初來”(《癸丑春興二首》)的亂世茍 安，到內患未平，外敵又至。詩人的《丁巳十月十四日夷人人城，十六日攜家出城，紀事一 首》真實再現歷史場景，對于清軍統帥的懦弱進行了細致白描和辛辣諷刺。可以說，鄭獻甫 的紀游詩展示了傳統知識分子在一個沒落動亂時代中既惶恐又憤激的心路歷程，擔負著傳載 末世心史的功能。

以上我們主要論述了鄭獻甫紀游詩的四個文化維度，也即是其題材內容最有特色的四個方面 。這些維度折射出作者兼有的四重文化身份：首先他是一個飄忽于山水的游歷者，其后他是 情系鄉土的壯族人，再者他是思接古今的學者文人，最后他是那個動亂時代的遭罪者、落難 人。地理之維以見其廣遠，民俗之維以見其鐘情，歷史之維以見其深邃，時局之維以見其憂 患，這些維度縱橫交錯，架構起一個層次豐富、色彩斑斕的行者世界。

鄭獻甫通過其紀游詩所彰顯的行走人生對于古代士人而言都具有某種示范意義。鄭獻甫的一 生所演繹的正是中國封建時代文人之完整人生圖式：求學——應舉——出仕——隱逸——遷 居——授業。文人的各種況味都曾感受，但是在各個階段又并不板滯沉溺，除了晚年的兵火 之災，他一直都在流動中書寫自己的快意人生。值得注意的是，鄭獻甫總是能在關鍵時候明 確自己的人生目標。在他科舉得志、擔任京官后，他清楚地感知到自己的志趣所在，于是全 身而退，遠離魏闕，而自放于江湖。后來廣東巡撫郭嵩燾力薦鄭獻甫出仕，也被他婉辭，突 出地展示了“人生的意義在于自我選擇”的人生自主觀。面對郭嵩燾的舉薦，他的回復是： “相賞何如不相薦，風流還我一儒生”。(《張中丞月卿奏請加卿銜亟馳書止之因拈此解》 )顯然這才是回歸本真的標準中國文人。這種灑脫適意的人生選擇促使詩人到山水中尋找人 生的真趣，于是也成就了一個在江湖行走中實現自我的杰出詩人。抒寫行者無疆，揭橥風物 民俗，尋求古今會通，傳載末世心史，標舉人生范式。這就是鄭獻甫的游歷人生給予我們的 文化啟示。

作為晚清詩壇一位著名的壯族詩人，鄭獻甫的地位和意義是無人可以替代的。正如歐陽若修 等編的《壯族文學史》所評價的：“從鄭獻甫詩作的數量和藝術質量看，在嶺嶠壯族古典詩 人中，是卓然獨立的大家；即使置于十九世紀中期的整個中國詩壇，也是一顆光華灼灼的大 星。”^⑦就其紀游詩的意義和價值來管窺其人其詩，這一評價是公允恰切的。

參考文獻：

①鄭獻甫墓前挽聯。

②如郭延禮《中國近代文學發展史》(第一卷)稱：“他的詩作多數質樸無華，喜用 白 描手法，舒展自如，別有情趣”(第316頁)；劉映華《鄭獻甫詩選注》稱“作為一個詩人來 說，鄭獻甫能自成一家”，“他的詩歌語言往往自然樸質，好用口語白描”(第10頁)。

③參見周永光《鄭獻甫紀游詩文是一筆亟待開發的財富》［J］，廣西地方志，2004，(5) 。

④覃祖烈撰《宜山縣志》［Z］卷一一，民國七年版，第62頁。

⑤參見劉映華《鄭獻甫詩選注》［M］，南寧：廣西教育出版社，1988，31

⑥盡管在談到詩和史的關系時，鄭獻甫的觀點似乎明確地反對詩寫史事，他在《詩 四首為 汪芙生書素箋》之二中說：“志以詩言，事以史記。奈何詩王，謬稱詩史。人各有心，文各 有體，以史為詩，翩其反矣。”但是實際上鄭獻甫的不少作品，正是用詩記錄歷史。

⑦歐陽若修等編的《壯族文學史》［M］，南寧：廣西人民出版社，1986，973

〔責任編輯：覃彩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