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一般侵權行為成立的前提是行為的正當性,而特殊侵權行為的特殊性在于特殊行為的潛在風險性。環境侵權行為也具有潛在風險性,但其更本質的特點是改變環境或給環境帶來不利影響。這種行為從一開始就注定不可避免地而不是潛在地給環境造成不利影響,這是其“原罪”之所在。讓環境侵權行為人承擔責任不是基于過錯或其他什么理由,而是以環境侵權行為的原罪為根據。
關鍵詞:環境侵權;侵權責任;原罪
中圖分類號:F468
文獻標識碼:A
讓環境侵權行為人按無過錯責任原則承擔侵權責任,其合理性何在?以往有“報償主義”、“危險主義”、“公平主義”、“風險主義”等解說。我們認為這幾種解說的理由都不充分。對環境侵權適用無過錯責任原則的基本理由是行為人負有“原罪”,他們應當無條件地對自己帶有原罪的行為給他人或社會造成的損害承擔責任。我們曾以《環境責任“原罪”說——關于環境無過錯歸責原則合理性的再思考》[1]16-21為題表達了自己的觀點。論文發表后,《高等學校文科學術文摘》摘要轉載了論文中的主要觀點[2]170。經過進一步的思考之后,我們不僅確信“原罪”說是成立的,而且認為有必要對此說做更充分的論證。
以往學者對環境侵權責任、環境侵權適用的歸責原則的思考總體上說都是以權利,也就是侵權行為所侵犯的權利為出發點的。這樣的思考與民法上對一般侵權的認識路徑是相同的。它的出發點是權利——因為權利受到侵犯或者影響故尋找侵權行為——因為在侵權行為與權利受侵犯的結果之間具有因果關系,故為維護權利或恢復權利人原有的或應有的利益讓侵權行為人承擔侵權責任。對一般侵權行為,這個思考過程貫徹了過錯責任原則,即侵權行為人只有在主觀上具有過錯時才對自己的行為造成的侵權后果負責;而對環境侵權行為,學者們選擇了無過錯責任原則,主張行為人不得以主觀上有無過錯作為拒絕承擔責任的抗辯理由。這種思路保持了侵權行為法理論上的一致性,在由一般侵權與特殊侵權兩部分構成的侵權行為法中給環境侵權找到了合適的位置。然而,這樣的思考卻掩蓋了環境侵權行為的本質,用這種行為與一般侵權行為(也包括其他特殊侵權行為)之間所具有的某些共同點掩蓋了環境侵權行為與其他侵權行為不同的、更能反映環境侵權行為本質的特點。
一、“一般侵權行為”成立的前提——行為的正當性
為了準確把握“環境侵權行為”的特性,我們不得不重新思考既與“特殊侵權行為”這個按學界通說包含了環境侵權行為的概念具有對偶關系,又是“特殊侵權行為”概念的先在概念的“一般侵權行為”。
據民法學者考查,關于侵權行為的構成主要有三要件說和四要件說兩種觀點[3]74-75。四要件說的一種表達是:“加害行為的違法性(加害行為、損害事實、加害行為與損害結果之間的因果關系以及行為人的過錯。”[3]77這里,需要認真審視的是第一個要件,即“行為的違法性(加害)行為” )。從這個表述來看,“加害行為的違法性”與括號中的“加害行為”應為同位語,二者的意思應當是相等的。應該怎樣理解二者的相等,“加害行為”在什么意義上才能與“加害行為的違法性”相等呢?我們認為,只有把“加害行為”理解為違法行為的時候,它才能成為“加害行為的違法性”的同位語。“加害行為”與“加害行為的違法性”二者只是在“違法性”這一點上相等。張新寶先生曾做了這樣的概括:“加害行為(tortious action)是指加害人以積極方式或消極方式實施的作用于他人合法民事權益的違法行為。”[3]80按照這個概括,所謂“加害行為”必定是違法行為。加害行為作為一種違法行為,它毫無疑問地具有“違法性”。據楊立新先生考查,“德國法系各國對侵權行為的稱謂,均含有不法的涵義。德國法的侵權行為直譯應為不許行為,日本法則直接稱為不法行為,瑞士法的德文標題直譯為不許行為,法文標題則為不法行為。”這里的“不許行為”、“不法行為”大概就是張新寶先生的“加害行為”。這些詞匯,包括“加害行為”、“不法行為”、“不許行為”等,都以具有違法性為必要條件。正因為這樣,楊先生才認定“違法性是侵權行為的基本性質” [4]12。從這些學者的考查認定中我們可以得出這樣的結論:作為侵權行為構成要件的“加害行為”一定是違法行為,違法性是“加害行為”,從而也是侵權行為的基本特性。學者們在研究侵權行為時討論“加害行為的違法性”就像說“不法行為”的“不法”性一樣,都是對事物(侵權行為、加害)行為的固有屬性的說明。
我們之所以要做如上的“審視”,之所以要對“不法行為的不法性”這類看上去好象是同義反復的問題費心思,目的是想給侵權行為的四要件說中的“加害行為”一個更加明確的界定,是想明確“加害行為”與一般行為之間的關系。侵權行為中的行為概念是“加害行為”、“不法行為”,是用“違法”、“不法”、“不許”加以限制的行為,即英語中的“tortious action”,而不是一般的行為,不是普通的action。于敏先生在對日本侵權行為的研究中對一般行為與侵權行為也做了這樣的區分。于先生指出:“在確定什么是侵權行為中的所謂‘行為'時,雖然要從社會上一般的‘行為'這一詞的觀念出發,但必須經常意識到法律概念所發揮的作用”。“社會上一般所謂的‘行為’是指‘人的所有的動作’。而‘行為’這一概念在侵權行為法中發揮的功能則是,即使因脫離該‘行為’概念的情況發生了‘權利侵害’的結果,也不構成侵權行為,不發生損害賠償責任,只有當‘權利侵害’結果的發生是因包含該‘行為’概念的情況引起的場合,才發生責任。”于先生的判斷是十分明確的,即侵權行為是“足以使人負擔責任的人的動作”,而非“人的所有動作”。不管是tortious action 與action的對照,還是于敏先生筆下“足以使人負擔責任的人的動作”與“人的所有的動作”的比較,都給一般的行為留出了自由的空間。也就是說,只要行為沒有達到“足以使人負擔責任”的程度,或進入“足以使人負擔責任”的領域,它就還是一般的行為,就不屬于侵權行為的范疇。反過來說,一般行為是無須擔“責任”的,只有當行為侵害了他人的權利,或者具備“違法性”時,才成為侵權行為,才取得張新寶先生所說的“加害行為”、日本侵權行為法中的“行為”的身份。總之,一般行為之所以成為侵權行為或“加害行為”、“不法行為”、“不許行為”,是由于行為之外的人為設定——權利設定、法律禁止或要求、公序良俗的認可,等等。沒有這些設定,便沒有“不法”性、違法性,便不存在“加害行為”、“不法行為”、“不許行為”。沒有這些設定,“人的所有的動作”便都是自由的、無責的。
“加害行為”來自人為設定。這個判斷用一種過程性的描述表露了一般侵權行為產生的基礎——行為正當性,展示了一個自由的世界——人們自由行為(在法律上自由的社會。人們的行為本是自由的、無責的,也都是正當的。所謂人類社會無疑是通過各種行為把不同的人或人的組織連結起來的。在人類社會中,不管是這個社會的古代時期、近代時期,還是現代時期,行為不僅是正當的,而且是必須的。行為中包含了個人的、組織的乃至社會的利益,行為代表了個人、組織乃至社會的價值選擇。沒有人類行為的社會是不可想象的,行為正當性得不到認可的社會也是不可想象的。侵權行為法是在充分認可行為正當性的基礎上,為了更好地實現個人的、組織的乃至社會的利益,以“設定”的方式成立的。如果說“違法性”是侵權行為法中的“加害行為的本質特征”[3]83,那么,這一特征是通過人為設定的方式取得的。在侵權行為法產生之后,在這種法中的加害行為成立或者說被特定化為侵權行為中的“行為”之后,它們的前提和基礎并未改變——行為仍然是正當的和必須的。
二、特殊侵權行為的特殊性——特殊行為的潛在風險性
特殊侵權行為,在一些學者的著作中也被稱為“無過錯責任的侵權行為類型”[4]435-464,其特殊性在哪里?從歸責原則上來看,它的特殊性在于適用無過錯責任原則。然而,適用無過錯責任原則不是使特殊侵權行為具有特殊性的原因,而是學者和司法者、立法者對特殊侵權行為的特殊性所做出的反映,從而,是特殊侵權行為特殊性在法律上的表現形式。無過錯責任原則產生、發展的歷史說明了這一點。張新寶先生曾對這一歷史做了簡略的總結。他說:“無過錯責任起源于19世紀。西方資本主義國家經濟的迅速發展,一方面對社會物質文明做出了巨大的貢獻,另一方面也導致了工業災害頻生、交通事故劇增、公害嚴重損害人們的生命健康以及產品缺陷經常導致消費者的嚴重損失。在這種條件下,人們試圖尋找一種較之傳統的過錯責任原則更為嚴格的法律對策對受害人提供保護和救濟。這一試圖的第一個步驟是擴大過錯責任原則的適用范圍,將過錯推定和舉證責任倒置的訴訟證明方法適用于上述種類的侵權案件。而進一步的發展則是在過錯責任之外尋求新的歸責原則,即無過錯責任原則(no fault liability)。”[3]54無過錯責任原則的發生史告訴我們,不是無過錯責任原則造就了特殊侵權行為,而是特殊侵權行為,包括張先生所說的“工業災害”、“交通事故”之類侵害他人權利的行為催生了無過錯責任原則。
那么,特殊侵權行為的特殊性在什么地方呢?特殊侵權行為的特殊性在于它所具有的潛在危險性。所謂潛在危險性是說這類行為從一發生就潛藏著對他人造成某種侵害的危險性,而這種潛藏著的危險性不能通過行動人所采取的措施完全加以避免。
史尚寬先生關于危險責任成立的理由的看法反映了這種特殊性。他認為,危險責任“系以特定危險的實現為歸責理由。換言之,即持有或經營某特定具有危險的物品、設施或活動之人,于該物品、設施或活動所具危險的實現,致侵害他人權益時,應就所生的損害負賠償責任”[5]16。特殊侵權行為人所負的責任是對“特定具有危險的物品、設施或活動”給他人權益造成的侵害的責任,而讓這種行為人承擔無過錯責任的理由是其所“經營”的物品、設施或活動“具有危險”,也可以說是經營者“制造了危險來源”[5]16,而這種危險又實際地造成了他人權益的損害。特殊侵權行為的最基本也是最重要的特征就是這類行為“具有危險”,具有潛在的危險性,而這種潛在的“危險”常常不因人的意志而由潛在變為實際發生。
對特殊侵權行為的種類,學者們有不同的看法。有的認為包括四種,即(1)動物致害;(2)產品致害;(3)環境污染致害;(4)高度危險活動致害。有的學者在這四種行為之外增加地面施工致害。這五種行為,除環境污染致害我們將另作他論之外,都具有潛在危險性。
首先,我們來看動物致害。動物即具有能動性,又不能按照或完全按照人類的行為規范活動,其行為對人類的行為規范所保護的利益來說構成潛在危險。比如牛啃吃綠色植物,可能對農作物造成損害;它到處亂跑也可能造成他人農田和農作物的損害。當然,牛的尖銳的犄角對人的健康乃至生命也構成一種潛在的危險。至于老虎、狗熊、獅子等兇猛動物,其潛在危險性就更是不言而喻。動物對人的權益具有潛在的威脅,而飼養這類動物就等于制造了“危險來源”。
在美國法中,飼養動物的人對動物致害的情況并不一概都要承擔責任。對這類情況,不同的州所做出的處理有所不同,甚至同一個州在不同案件中的處理也不相同。這一點與我國《民法通則》規定的處理標準是不同的。不過,美國不同州法院在處理這類案件上的分歧在涉及動物的危險性時就消失了。如果損害是由于某一類動物的危險性(比如說美洲獅襲擊人、畜的危險造成的,或者是由于主人明知或應該知道的某個特定動物的危險性造成的),那么,動物的主人就要為動物造成的損害負責。在這一點上,各州法院的看法是一致的。讓主人負責的理由來自動物的危險性。正因為理由是動物的危險性,所以美洲獅的飼養者為獅子咬死他人家畜的行為負責,而不必為獅子叼走他人錢包的行為負責,因為后一種情況的發生與“主人明知或應該知道的某個特定動物的危險性”無關[6]194-195。
其次,我們來看產品致害。產品致害是由缺陷產品導致的他人人身、財產的損害,而缺陷產品致人損害不過是缺陷產品“所具危險的實現”。[7]115我國《產品質量法》第34條對產品缺陷的界定是“產品存在危及人身、他人財產安全的不合理的危險”。這種危險是生產者“制造”的,是銷售者“經營”的,缺陷產品對他人人身、財產造成侵害就是“缺陷”這種不合理的危險的“實現”。日本制造物責任法要求制造物的制造者承擔責任的基本理由也是制造物存在缺陷,而所謂缺陷是指“制造物欠缺通常應有的安全性”。[8]330“欠缺通常應有的安全性”是以“通常應有的安全性”為判斷標準的。欠缺按通常標準應有的安全性,對于“通常”的判斷來說就是危險性,也就是我國《產品質量法》第34條所規定的“不合理的危險”。
再次,我們來看高度危險活動。“高度危險活動”(有的也稱危險活動這個詞組已經直接把這類活動的危險性表達出來)。這類活動的共同特點就是具有高度危險性。不管是高空作業,高壓輸電,使用、保存、運輸易燃、易爆、劇毒、放射性物品,駕駛高速運輸工具,等等,都具有高度的危險性。楊立新先生給危險活動概括出三個基本特征,從這三個基本特征更能清楚地看出高度危險活動的危險之所在。第一,某一作業對周圍環境具有嚴重危險性;第二,該活動的危險性變為現實損害的幾率很大;第三,該種作業只有在采取技術安全的特別方法時才能使用[4]442-443。非常清楚,這類活動“對周圍環境具有嚴重危險性”,它的“嚴重”性的表現之一是這類活動所具有的潛在危險極易變為“現實的損害”。至于說這類作業“只有在采取技術安全的特別方法時才能使用”,則從另外一個側面反映了高度危險活動的危險,即一旦離開“技術安全的特別方法”,這類活動及其結果就會立即變得難以控制,把“周圍環境”籠罩在危險之中。
最后,我們來看地面施工致害。我國《民法通則》第125條規定:“在公共場所、道旁或者通道上挖坑、修繕安裝地下設施等,沒有設置明顯標志和采取安全措施造成他人損害的,施工人員應當承擔民事責任。”學界把該條規定的行為稱為地面施工致人損害的行為。這種行為的潛在危險性也是明顯的。“挖坑、修繕安裝地下設施”的活動會造成地面正常狀態的改變,他人在不明這種改變的情況下經過這種活動的現場,極有可能發生跌入、陷入致使身體傷害、財產損害甚至死亡等有害情況。僅僅考慮到這些我們就有理由把這類活動列入具有危險性的活動的行列。上引法律對其約束對象所做的限定進一步強調了地面施工致害行為的危險性。首先,并非所有“挖坑、修繕安裝地下設施”的活動都屬于該法要求承擔民事責任的地面施工行為。只有發生在“公共場所、道旁或者通道”上的“挖坑、修繕安裝地下設施”的活動才受法律的特別調整。法律的這個限定使“挖坑、修繕安裝地下設施”活動的危險性進一步加大,因為在該法限定的地方實施“挖坑”這類行為造成他人陷落的危險顯然大于在荒野實施的同樣的行為。其次,并非所有發生在“公共場所、道旁或者通道”上的“挖坑、修繕安裝地下設施”的活動都屬于該法要求承擔民事責任的地面施工行為。只有當存在“沒有設置明顯標志和采取安全措施”的缺陷時地面施工致害的行為才成立。在公共場所、道旁或者通道上挖坑、修繕安裝地下設施等“制造了危險來源”,如果“設置明顯標志和采取安全措施”便會降低其危險性。法律規定的“沒有設置明顯標志和采取安全措施”既限定了地面施工致害行為的范圍,也反映了這種行為所具有的危險性。
以上的簡單分析清楚地告訴我們,特殊侵權行為都是具有潛在危險性的行為。特殊侵權行為的這種特殊性決定了它作為侵權行為法調整的對象與一般侵權行為的不同地位。一般侵權行為之成為侵權行為法制裁的對象不是由于行為本身的特點,而是由于權利設定、法律限制、公序良俗的要求,在行為沒有影響他人的權利或觸犯法律、違背公序良俗時,它是正當的行為,甚至是國家、社會鼓勵的行為(比如建筑房子)的行為,只有當行為與已經設定的權利或已經公布的法律、已經形成的公序良俗相沖突(比如建筑的房子影響了鄰居的采光時,行為才具有了“違法性”或“不法性”,才成為需要負法律責任的行為)。而特殊侵權行為被納入侵權行為法的調整范圍,恰恰是因為這類行為本身的特點。這種行為只要發生就具有潛在危險性,就可能對社會的正常生活帶來危險。這類行為的潛在危險不僅無法克服,而且轉變為現實損害的幾率很高。作為行為它不存在由正當的行為到加害行為的過渡,也不需要實現這種過渡的附帶條件。只要經過法律的認定,它們從一開始便進入了侵權行為的行列。
三、環境侵權行為的本質——改變環境的行為
學者們和立法上把環境侵權行為列入特殊侵權行為是否符合我們對特殊侵權行為的特殊性的分析?是的,因為環境侵權行為也是具有潛在危險性的行為。比如,向河流排放含有機汞的廢水的行為對利用河流從事生產、生活活動的人便構成威脅,對這些人的利益而言具有潛在危險性。就潛在危險性的賦存這一點而言,環境侵權行為與其他特殊侵權行為是相同的。不過,除了這一相同點之外還可以找到更能反映環境侵權行為本質的特點。我們可把這種特點概括為:改變環境或者給環境帶來不利影響。
學者們對環境侵權做過深入的研究。這種研究所得的結論之一是“侵害狀態的間接性”。這里所謂間接性是指環境行為與侵權結果之間并無直接聯系,它是通過作用于環境而引發侵害的結果。按王明遠先生的說法就是:一定環境行為先“作用于環境,然后再通過‘環境’這一中介物,對生存于其中的自然人及其財產等造成侵害”。不少學者都注意了環境侵權中的環境中介。馬驤聰先生認為環境侵權行為侵犯的客體包括他人的財產權、人身權和環境權。在他看來,侵犯財產權“是指因污染或破壞環境而使他人的財產受到了損害”;侵犯人身權“是指因污染和危害環境而對他人的健康和生命造成的損害”;侵犯環境權則是指“污染、損害、破壞環境而損害了他人應享有的”利益。[9]141-142總之,這幾種侵犯都是一定行為通過“污染或破壞環境”,或者“污染、損害、破壞環境”,然后由環境造成對他人權利的侵犯。金瑞林先生曾把環境民事責任表述為行為人“因污染或破壞環境”侵害“人身財產利益而應承擔的法律責任”。[10]163這個表述中“因”的內容指向的也是環境“中介”。曹明德在他專門研究環境侵權法的著作中給環境侵權法下了一個出自深思熟慮的定義,認為這種法是“調整有關因污染、破壞環境侵害他人合法的財產權、人身權以及環境權益而產生的相關的環境侵權責任關系的法律規范的總稱”。在對這個定義所做的解釋中他進一步強調“因污染、破壞環境”“致”他人“權益”“受到損害”。[11]39曹先生的定義和解釋中的“因”向我們傳遞的信息也是直接關于環境中介的。
環境侵權行為無疑是借助環境中介而發生的侵權行為。人們也完全可以把所謂“間接性”,把通過中介發生侵害后果看作是環境侵權行為的顯著特點,因為與其他侵權行為相比,這個特點的確比較明顯。然而,對環境侵權行為的特點還有作更深一步的挖掘的必要。
日本《公害對策法》第2條曾把公害定義為“因事業活動及其他人類活動,所產生相當范圍之空氣污染、水質污染、噪聲、振動、地層下陷及惡臭,對人類及生活環境之危害”。在這個定義中我們注意到,公害并不包括全部“產生相當范圍之空氣污染、水質污染、噪聲、振動、地層下陷及惡臭”的行為,它只指這些行為中“對人類及生活環境”造成危害的那一部分。也就是說,在全部“產生相當范圍之空氣污染、水質污染、噪聲、振動、地層下陷及惡臭”等行為中,只有“對人類及生活環境”造成危害的那一部分才屬于《公害對策法》所約束的公害行為,那些未造成“人類及生活環境”等損害的不屬于公害,不受公害法的約束。日本《公害對策法》對公害這種侵權行為的這一界定表面看來與其他特殊侵權行為成立的條件是相同的。人們可以說在飼養動物的全部活動中,只有造成他人人身、財產損害的那一部分行為才構成動物的主人需要為之負侵權責任的特殊侵權行為;高度危險作業也并非一概都是侵權行為,只有在引起了他人人身、財產等的利益損害時才成為侵權行為法調整的對象。人們甚至也可以這樣想,高度危險作業也好,飼養兇猛動物也罷,作為行為,它們都具有潛在危險性,但只有當潛在危險性變成現實的侵害時,這些行為才具有侵權的性質。污染破壞環境的行為對他人的財產、健康等具有潛在危險性,在這種危險性還處在潛在狀態時,行為本身便不屬于侵權范疇,何時成為侵權行為要看這種潛在危險何時觸及人的人身、財產等權益。然而,環境侵權行為與其他特殊侵權行為的這一共同特點不能掩蓋環境侵權行為的另一獨具的特點,即行為對環境的改變。
如果我們延續關于特殊侵權行為潛在危險性的思考,那么從日本《公害對策法》的規定中我們可以發現,環境侵權行為的潛在危險性不是行為本身直接具有的,而是由行為所引起的結果產生的。具體些說,不是“事業活動”對他人人身、財產構成威脅,(就像高度危險作業那樣而是這種活動附隨產生的而且是“相當范圍”的諸如“空氣污染”、“土壤污染”等結果對他人的人身、財產權益具有潛在危險性)。那么,這個結果,也就是人們的“事業活動”這種行為與受損害的人身、財產權益之間的中介具有怎樣的性質呢?簡單點說就是被改變了的環境。本來每年可以收獲大量魚蝦的海灣現在之所以不能再向漁民供給這樣的收獲,是因為海灣的水環境被改變了。在空氣污染致人損害的案件中,“中介”是被改變了的空氣環境,在生物入侵致人損害的案件中是被改變了的生態環境。
環境侵權行為,如果從其直接影響或所產生的直接結果來看,就是改變環境的行為,就是造成水體環境或空氣環境、生態環境等發生不利變化的行為。從以往的侵權行為法理論的角度看,環境侵權責任成立的理由是行為造成了民法保護的人身、財產等權益的損失。如果不是以法律保護的利益為出發點,而是從行為作為起點來思考,環境侵權責任的成立理由則是行為引起了環境的改變,造成了足以帶來他人人身、財產等損害的不利環境。對于后者,我們完全可以做這樣的表達:由于行為造成了環境的改變,所以行為人便應該對由此引起的不利后果負責;行為人對自己的行為負責,從而便應對自己的行為所造成的環境改變負責。這樣的思考向我們提供了這樣一種邏輯的可能性,即行為在造成環境改變之后,這種改變不必然帶來他人的人身、財產等損害。這個邏輯上的可能性在實踐中經常都是客觀的現實,即改變了的環境常常并不引起他人的利益損害。這個邏輯上的結論和客觀現實對它的支持說明,所謂環境侵權行為,作為行為,它在本質上并不是侵權行為,而是影響環境、改變環境的行為。這里的本質雖然并未反應行為主體行為的目的性,因為不同的環境行為的基本目的常常都是不同的,但它反映了這種行為最普遍,也最能把它與其他行為或事物區別開來的特點。
環境侵權行為說到底是一種改變環境的行為,一種給環境帶來不利影響的行為。這種行為從一開始就注定要給環境帶來不利的影響,這是其“原罪”之所在;這種行為造成的環境改變,給環境帶來的不利影響是“原罪”造成的無法拒絕的惡果。
如果說一般行為在沒有與先行設定的權利、法律禁止或要求、公序良俗的認可相沖突時,它們是正當的,而特殊侵權行為在沒有造成實際的侵害時還只是具有潛在危險性的行為,那么,環境侵權行為不管是否造成了他人的利益損害,不管是否可以構成侵權,這種行為都不可避免地引起環境的改變。造紙工廠排污,廢水注定要注入河流、湖泊或農田,引起河流、湖泊或農田環境的改變;燃煤電廠排放煙塵必然改變電廠上空甚至更廣泛區域的空氣環境;對水俁病負有責任的企業既使沒有引起水俁病的發作客觀上也改變了其廢水排入的河流的水體環境。這些結果是由“原罪”行為引起的,是這些“罪”行產生的惡果。當這些結果引起了他人權益的損害時,讓行為人承擔責任便無須再考慮他或他們有無過錯。“原罪”行為的行為人已有“原罪”在先,對他們再追問有無其他過錯已經沒有必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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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責任編輯:曹明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