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圖分類號:F0-059
文獻標識碼:A
在我看來,鄧正來對“世界結構”支配下之“中國法律理想圖景”的尋求,實際上最終走向了一種“社會行動理論”[1]。其中,關于“世界結構”、“特定時空”的論述以及當下中國社會秩序問題的開放,實際上揭示了“社會行動”所由發生的前提、出發點和條件,通過這一“社會行動理論”,鄧正來既拒斥了提供一個具體的“理想圖景”的要求,又把進一步建構的努力包含在對過程性行動的強調當中。然而,如何看待這一“社會行動理論”?在這樣一種“社會行動理論”下,“中國法律理想圖景”的建構,路在何方?
對鄧正來的這種“社會行動理論”,可能會存在這樣的一種批判方式,這種批判方式見之于Kalir對特維寧建構的一般法理學所面臨的困境的批評[2]。Kalir認為特維寧對一般法理學的具體建構的工作是不盡人意的,認為特維寧不過是小王子遇見的另一個點燈的人,因為他在《全球化與法律理論》中只是反復強調全球化時代需要一種一般法理學,卻并沒有構建這種一般法理學的框架與具體內容,沒有描繪出這種一般法理學的圖景,與小王子在第五顆行星上遇見的那位點燈者一般,只是知道命令“是夜晚點燈而白天滅燈”,卻不知道命令源于何處,也不追問隨著情勢的變遷命令可否改變,甚至不知道命令的具體內容,而只是在重復著點燈與滅燈的動作,從而認為特維寧教授在《全球化與法律理論》中所作的工作不過是“點燈者的悲劇”而已。對于鄧正來的“社會行動理論”來說,鄧正來開放出來的“理想圖景”層面的問題也只是“命令”人們必須開始思考和行動[3],但卻沒有給出這種“命令”的具體內容、指向,沒有告訴人們如何行動和行動的方向,甚至連行動會達致什么樣的“理想圖景”也是不確定的,而“理想圖景”的建立正是使“行動”發動的始由也是行動的結果,因此,完全有理由把針對特維寧“點燈者的悲劇”的批判適用于批判鄧正來的“社會行動理論”上面[4]。
“點燈者的悲劇”式的批判,對于鄧正來建構“中國法律理想圖景”的主張來說,實際上是在關于中國人的社會秩序問題的思考上,要求鄧正來給出一個普遍有效的整全性回答,即那種基于整全性的外部視角上對這一問題的審視和回答。這一尋求方式著眼于給人們的行動提供一個外部的整全性命令。然而,在我現在看來,“點燈者的悲劇”式的批判或要求對于鄧正來來說貌似有理,但實際上卻是誤置了方向。鄧正來在建構“中國法律理想圖景”的方式上已經拒斥和消解了這種外部性和整全性的尋求方式。鄧正來的尋求方式表明,普遍性的外部性的尋求方式,不僅是理性不及的,而且可能是構想不當的。不可能有對此一問題的整全性的外部回答。在我看來,鄧正來在“中國法律理想圖景”的建構上深受哈耶克的方法論個人主義的影響。
哈耶克的方法論個人主義反對唯科學主義那種自然科學式的從外部把研究對象當成一個客觀存在的整體的研究方式,他主張:“我們所要強調的是,在所有這些研究中,我們必須從人們的想法和行為,從如下事實入手:組成社會的個人的行為,是受著事與物的某種分類的支配;這種分類與結構相同的感覺性質和觀念的體系相一致;我們知道這些性質或觀念,是因為我們也是人;不同的個人所擁有的具體知識在一些重要方面是不同的。不但人們針對外在事物的行為,而且人與人之間的全部關系和所有的社會制度,都只能根據人們對它們的想法去理解?!保?]27
因而,在社會科學中,社會科學方法首先“系統地以支配個人行為的觀念而不是他們對自己行為的理論結論作為起點,這是與社會科學的主觀主義關系密切的方法論個人主義的典型特征?!保?]32也就是說,方法論個人主義拒絕從人們對各種整體所形成的推測性或解釋性的觀點入手來理解社會,認為整體不過是暫時的理論和通俗的抽象,而應該從作為社會結構的構成性要素的個人所持的觀點和觀念入手來理解社會關系、社會制度、社會運轉和社會秩序。
而從這種作為構成性要素的分散個人所持的觀點和觀念入手的方法論個人主義方法,又直接產生出了“社會科學方法和自然科學方法的另一個重要差別。在社會科學中,我們所熟悉的要素是個人的態度,我們通過組合這些要素,嘗試著重建復雜現象,即個人行為的那些我們所知不多的結果——這個過程經常導致一些不是(大致也無法通過直接觀察而建立的復雜現象)之結構統一性原理,而自然科學則必須從自然界的復雜現象入手,再回頭來推導出那些構成它們的要素?!保?]32這就是社會科學在方法論個人主義基礎上的“綜合”方法。
哈耶克的方法論個人主義,實際上基于他的這樣一個洞見,即許多分散的個人的自覺行為造成了未經設計的結果,并且在這些分散個人的行為中可以觀察到不屬于任何人設計結果的規則。完全是因為產生了一種作為個人行為的結果但不是哪個人的設計的結果的秩序,才出現了需要進行理論解釋的問題。正是由于對個人行動而非個人設計結果的社會秩序的洞見,哈耶克才從方法論個人主義出發,闡發了他的解釋性的社會理論,而不可能給出對某種特定狀況的特定結果。正如他在舉例說明鄉間小路的形成時指出的,“人們在一個地區的活動逐漸遵守某種明確的模式,雖然它是許多人自覺決定的結果,卻不是任何人自覺設計的結果”[5]36。這樣,通過方法論個人主義對于該現象如何發生的解釋,也就是說,通過對來自我們有關自己和別人在某種處境下會如何行動的一般知識以及在這種觸及下人們的行為的累計作用這些構成性要素的解釋,我們才能最終認識到許多人的這類行為結合在一起所產生的必然結果。由此,“我們‘理解了’使我們觀察到的結果得以產生的方式,盡管我們也許從未處在一個觀察全過程或預見其確切進展和結果的位置上。”[5]36
最終,哈耶克指出,“所以,對于研究社會現象的人來說,除了組成其世界的要素的類型外,他不能期望知道更多的東西。他很少知道其中的全部要素,他肯定絕對不知道每種要素的全部相關屬性。人類頭腦無可避免的不完美,在這里不僅成了一個與解釋對象有關的基本素材;并且由于這種不完美也適用于觀察者本身,所以也限制了他努力解釋被觀察的事實所能取得的成就構成?!保?]37
哈耶克的方法論個人主義體現在鄧正來建構“中國法律理想圖景”的主張上,實際上表明,對于思考“當下中國的社會秩序的正當性、可欲性”這一基本問題根本不可能有那種出自外部的整全性解決辦法,而且在很大程度上,這一問題是復雜且不可解決的,只能盡力解決,不存在任何徹底解決的擔保。因此,那種要求提供一個作為靈丹妙藥的外部的整全性解決辦法的思想路徑是荒謬的。對于“中國法律理想圖景”的建構,只有在承認“理性不及”的情形下,尋求一種時空性的、情景性的解決方式。時空性的中國,不僅是指鄧正來所強調的“中國”在“世界結構”中的特征,而且在我看來,時空性的“中國”本身不是作為一個整體而存在,而是由千千萬萬個分散的個人及其行動和想法作為其中的結構性要素而構成的,因而,對于特定時空中的“中國”的“法律理想圖景”的探尋,實際上要取決于每個人在各自的特定情景下的具體行動,取決于每個人的具體探求和具體的道德體驗,而不是抽象的外部命令和外部原則。一句話,“中國法律的理想圖景”只能是個人行動而非設計的結果,它只能從方法論個人主義的角度給出原理性的解釋和思考,而不能指望給出那種確切的外部命令。
如果我們理解了上述哈耶克式的方法論個人主義特征,我們就能理解鄧正來的“社會行動理論”之內在含義和背后的機理,那么對于鄧正來的“點燈者的悲劇”式的批判及其要求就是構想不當的。通過這種方法論個人主義,“社會行動理論”在對問題的關注、思考和理想圖景的建構上實現了一種思維方式上的理論轉換,即從對外部性命令的尋求到對內部性個人行動的關注。在這個意義上,建構“中國的法律理想圖景”實際上是一幅“方法論個人主義”式的圖景。
通過方法論個人主義,鄧正來在建構“中國的法律理想圖景”上轉向對內部個人行動的關注,其“社會行動理論”也成功地喚起了對個人能動性因素的挖掘。實際上,對外部的整體性命令的尋求乃至各種世俗的“宿命論”形式不僅是荒謬的、不可能的,而且還代表了這樣的一種沖動,即為歷史發展提供腳本、為歷史過程中的人的行動提供腳本的沖動。這種沖動是一種可怕的力量,它不僅會導致對人性的壓制和犧牲,而且如查爾斯·泰勒所看到的,它還會扭曲人的“本真性”需求和真正的潛能[6]。但通常而言,這種宰制是深藏于背后的,它是通過對人的主動性和創造性等能動因素的磨滅而起作用的。如龐德在歷史法學派那里所看到的[7],既然法律史被當成一種絕對給定的基據,而法律史的進步乃是被某種單一因素所決定了的進步,那么行為人的行為本身在歷史發展過程中就是無所作為和無須考慮的。由此,個人的行動在歷史的既有腳本下是無甚意義的,只是對腳本的遵循和復寫。
因而,對于這類意圖為歷史提供腳本的權威性論述,鄧正來揭示了其中存在的“正當性賦予力量”,這種“正當性賦予力量”的要害在于,它為某種社會秩序及其制度類型添賦了“正當性”意義,不僅使人們意識不到其中所受到的支配和壓制,反而由于對它的批判力的喪失而由“被動者”轉變為“主動者”,也就是成為這類社會秩序的“合謀”者和熱烈的鼓吹者。在“正當性賦予力量”所導致的“前反思性接受”取向的背后,正是中國論者的批判性、自主性和創造性力量的喪失,成為鄧正來筆下的“不思”的一大堆。因而,通過對“正當性賦予力量”的揭露,鄧正來建構“中國法律理想圖景”的主張,實際上采取的是一種頗為激進的態勢,它試圖通過回復知識本身應該具有的批判性力量,拒絕“現代化范式”這種加之于中國人身上世俗的“宿命論”乃至于各種先在的立場,因為對于立場的“不思”性地選取在很大程度上就限制了人的自由行動和主動創造。把人的反思和行動從世俗的宿命論和各種立場中解放出來,這正是鄧正來的“社會行動理論”的前提。因此,鄧正來的“社會行動理論”中是對一切目的論觀念的拒斥,歷史并沒有腳本,歷史在于通過人的行動對未來的無止境的擴展和創造,歷史發展的不確定的后果取決于人的反思和行動。正如吉登斯對后現代的可能前景的描述,在良性的后現代前景和人類可能走向滅絕的“動物和青草”的王國之間,一切取決于人們在社會行動上的“激進地卷入”[8]。鄧正來的“社會行動理論”正是一種強調個人反思和參與的行動理論。在這一理論取向下,不是歷史為人的行動提供腳本,而是人的行動為歷史創造腳本。當然,社會行動理論卻也不是那種絕對的社會建構主義,在鄧正來那里,每一個行動者既是建構者也是被建構者,他本身都是處于一定的歷史情景中的,都是背負著歷史積淀的。如哈耶克所指出的,“人在還沒有理解發生什么事情的情況下就已經變成了他現在這個樣子。”[9]在鄧正來那里,特定時空的中國就是行動者脫離不開的糾結,既是他們反思和行動不可脫離的起點,也是他們反思和行動加以建構的對象。
因此,從鄧正來的方法論個人主義進路的“社會行動理論”來看,建構“中國的法律理想圖景”,它的前景在于特定時空的中國每個人的反思和行動理論,這里并沒有什么終極的外部命令和永恒的答案。如果一定要有命令的話,那么命令也是來自于每個行動者自身,來自于自身在有限的特定時空中的真實體驗和意義建構。每個人都是點燈者,他們在特定時空特定的思考就是給予點燈者的命令。而鄧正來提出來的問題——當下中國社會秩序的正當性和可欲性,正是開啟當下中國人思考和行動的開關,引燃每個人心中明燈的燈引。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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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楊吉.別急著去,先看路:評鄧正來《中國法學向何處去》[EB/OL]. [2006-07-15]http://dzl.legaltheory.com.cn/view.asp?infoid=12181classid=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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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羅斯科·龐德.法律史解釋[M].鄧正來,譯.北京:中國法制出版社,20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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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哈耶克.政治思想中的語言混淆[C]//哈耶克論文集.鄧正來,譯.北京:首都經濟貿易大學出版社,2001.
本文責任編輯:張永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