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認識池虹的人都說她太愛流淚了,在別人以為不該流淚的時候,她卻成了一個淚人兒。池虹倒不覺得自己愛流淚是個大毛病,她甚至慶幸自己淚水充沛。人在想哭的時候就能流出淚水來,也是一件很幸福的事情,遠比欲哭無淚痛快得多。
這個晚上,池虹又流淚了,而且流得酣暢淋漓。也沒什么太大的事,就是她的男朋友馬東趴在她耳邊說,池虹,我想娶你。就這么一句話,池虹的淚水就嘩嘩地流了。
如果說男朋友馬東非常優秀,讓她追求了很久期待了很久,終于等到要娶她的消息,流一些淚水倒也正常,然而不是。馬東只是一個飯店的小老板,長相極普通,見他第一眼你就會覺得面熟,曾經見過若干個類似面孔。池虹就不同了,是剛畢業的藝術院校表演系美女,臉盤和身條讓女孩子看了都羨慕。憑她這條件,嫁個大款帥哥,算不得稀奇。
池虹并不是因為激動才流淚的,她自己也說不清為什么,就是想哭。她剛和馬東從后海回來,后海是一個消夏的好去處。朦朧的燈籠,影影綽綽的男女,還有一池碧水,都給人一種心曠神怡的感覺。在這樣的環境里,池虹比過去寬容了很多,馬東幾次把她攬進懷里撫摸親吻,她都主動配合了。馬東的膽子就長了不少,在送池虹回家的路上,把憋在心里很久的話說了出來。
馬東說“池虹,我想娶你”的時候,兩人正迎著綠燈,穿過斑馬線去馬路對面。池虹聽到這句話,愣怔了一下,竟然站在斑馬線上,雙手纏住馬東的腰,把頭擱置在他的肩膀上,讓胸脯貼緊他的胸膛,哭了。對面的綠燈變成了紅燈,他們站在馬路當中,像礁石一樣減緩了車流的速度,從他們兩側繞行的車輛,長鳴喇叭表示抗議。她不管那些喇叭聲,依舊縱容著自己的淚水盡情地流。在她朦朧的淚眼中,是一幢幢燈火通明的樓房,然而這一切似乎離她異常遙遠。那些亮著燈光的窗戶,沒有一處可以供她說說悄悄話;那些鱗次櫛比的樓房,沒有一個支撐點讓她靠靠肩膀;那些綠色的草坪和寬闊的廣場上空,放飛著各色風箏,卻沒有一個空間能讓她放飛夢想。然而今夜,在偌大的北京城里,在耀眼的霓虹燈中,在頭暈目眩的摩天高樓下,她有了一個屬于自己的地方,可以隨時把身子停靠在上面,歡笑或流淚。他是茫茫人海中的一個島礁,或是急風驟雨中的一個碼頭,面積不大,也沒有太多風景,卻讓她內心有了一種安全感。
她說:“東東,我想在你頭頂上筑個鳥巢。”
馬東說:“你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你把我的頭當足球踢都行。”
馬東沒有完全聽明白池虹的話,但這不影響池虹快樂的情緒,她在他的臉上親吻了一下。
她說:“東東,我不想演戲了,我想跟你一起開飯店。”
馬東憨厚地笑了。這怎么能行呢?你長得這么漂亮,不演戲太可惜了,你不是從小就想當演員嗎?能走到今天這一步不容易,別灰心喪氣,再想辦法,你肯定能找到好單位。
馬東知道池虹因為找工作受了不少委屈,他就像哄小孩子一樣哄著池虹。
馬東說:“你掙不掙錢不要緊,只要能讓你上電視,你就干。我好好掙錢,供你去拍戲。”
馬東說:“你上了電視劇,會是什么樣子?肯定比章子怡好看。”
馬東說:“我買一臺大電視放在飯店里,有你的電視劇,我就招呼來吃飯的客人都看你,他們知道你是我老婆,我臉上多光彩呀!”
……
池虹被馬東感動了,就說:“東東,我一定演一部電視劇給你看。”
2
當演員確實是池虹從小的夢想,可這個夢想在今天動搖了,她找不到前方的路在哪里。
從大四開始,池虹就四處奔波找工作,跑了一年多,遭受了不少冷臉,卻看不到一點兒希望。現在的文藝團體原則上不進人了,偶爾進一個半個的,也都是大頭大臉的人,哪能輪到她們這些無根無藤的小女生。
池虹畢業后,跟同學徐云茜租賃了兩室一廳的樓房,繼續跑工作。她們跑過幾家大的人才交流中心,個人檔案投出了上百份,沒有一家給她們回音的。后來她們就把目光轉向了影視公司,許多影視公司都簽約一些有發展前景的演員進行包裝,給公司創造利潤。她們覺得正式的文藝單位進不去,去影視公司應該沒問題。
北京的影視公司多如牛毛,她們也不知道哪一家公司有實力,就像沒頭的蒼蠅,胡亂地撞。但是撞來撞去,也沒有撞出大運氣來。
就在今天,池虹和徐云茜還跑了三家影視公司。跟第一家影視公司的陳總見面時,剛聊了幾句,徐云茜看到窗戶外有一片漂亮的樓房,突然問陳總,這地方的房價一平米多少錢?陳總說大約八千左右。徐云茜說她喜歡復式樓房,計劃三年后買一套,最好三百多平米。她說得很熱鬧,似乎那樓房就放在眼前,一伸手就可以拿到。徐云茜在學校讀書的時候,因為是名牌大學表演系的,不管在什么場合,頭頂上都有一個美麗光環,自然得到了周圍人的贊美。畢業后,這種光環已經消失了,她變成了一個求職者,一個打工族,而她卻沒有意識到這一點,走到哪里還是趾高氣揚的。池虹已經感覺到陳總的不耐煩了,給徐云茜使了個眼色,徐云茜卻完全沉醉在未來的幸福之中,越說越興奮,根本看不到池虹的眼色。
到最后,陳總就站起來說:“我還有個會,你們把簡歷留在這里,回去等我們的電話吧。”
池虹知道這種電話是不必等的。就在徐云茜跟陳總胡侃的時候,她隨手翻看了陳總丟在紙簍里的一堆廢紙,里面有許多演員簡歷,當時她就臉紅了,仿佛是自己被丟進了紙簍里。其實這很正常,現在一些農業技校都開設了影視專業,像她們這種胡亂撞的演員,影視公司每天要接待好幾撥。池虹就沒有把自己的簡歷留下來。出了影視公司的大門,徐云茜責怪池虹為什么不留下簡歷,池虹說不為什么,就是覺得自己沒希望。
接下來她們又去了第二家影視公司,還沒等她們說完來意,一個胖女人就像趕鴨子似的哄趕她們。胖女人說,走走走,我們老總不在,改天再來吧。池虹隨身帶了一個塑料杯子,從家里帶出來的一杯水早就喝光了,看到影視公司屋內有一個飲水機,就問胖女人,能不能裝一杯水?說著已經走到飲水機前要接水了。胖女人沖上去,一巴掌打掉了池虹的水杯,高聲喊:“干什么你?我們這兒不是救濟站!”
池虹驚愕之后,眼淚一下子就流出來。徐云茜氣得鼓著眼珠子,要跟胖女人爭論,被池虹拽住了。出了公司,池虹擦拭著自己的水杯說:“咱們是來找工作的,不是來當奶奶的,走吧。”
徐云茜說:“你看看,這么小氣的公司,一看就沒實力,讓我們簽約我都不簽!”
池虹去買了兩瓶礦泉水,兩個人就站在路邊的樹蔭下,把肚子喝得咣咣當當的,又打起精神去了第三家影視公司。辦公室只有一個小伙子,坐在大寫字臺前,看派頭像是公司總經理。徐云茜忙走上前,把自己介紹了一番。小伙子一聽就明白了,問她們哪個學校畢業的,參加過什么劇組,是女幾號等等。小伙子問話的時候,眼神還在徐云茜身上瞟來瞟去,似乎對她很感興趣,這給了徐云茜很大的鼓舞,于是她就盡量笑得嫵媚一些。聊了兩個多小時后,小伙子接了個電話,說自己有事要出去。徐云茜忙把自己的資料交給小伙子,說:“請問您……怎么稱呼?能給我們留個電話嗎?過幾天我們再聯系。”
小伙子說:“你們把資料留下,我轉交給老總。”
“那您是……”
“我是公司的司機。”
徐云茜驚訝地說:“你是司機?那你問我們這么多話干啥?”
小伙子說:“公司今天沒人,我值班,我不問你們誰問?”
徐云茜羞惱地說:“你算什么東西?豬鼻子插大蔥,冒充大象!”
徐云茜跟小伙子爭吵起來,把一天的煩惱都發泄在他身上。池虹卻一聲不吭,從桌子上抓起自己的檔案資料,轉身走出了屋子。
就在這一刻,池虹當演員的夢想開始動搖了。
3
穿過馬路走不太遠,就到了池虹臨時租賃的住所了。在往常,馬東把她送到樓下,她就會說謝謝你,回去路上小心點兒。馬東也就明白了,對她笑一笑,很自覺地離去了。池虹畢業前,就跟同班同學徐云茜合伙租賃了兩室一廳的樓房。兩個人一起去跑工作。
徐云茜是那種很尖酸的人,挺事兒的,池虹怕她說三道四的,從來沒有把馬東帶回自己房間里。但今晚,當馬東準備轉身離去的時候,她卻突然小聲說:“送我上樓好嗎?”
幸福的馬東忘記了笑,有些笨拙地攬過了她的腰,磕磕絆絆地走進了電梯。
池虹打開門的時候,徐云茜坐在客廳看電視,因為天氣悶熱,徐云茜在屋內只穿了一件薄薄的睡衣,看到池虹身后跟著馬東,吃驚中略帶了些不快,說:“喲,馬大老板深更半夜來了?”
馬東不知道該怎么回應,于是站在那里憨憨地笑。其實這時候才九點鐘,距離深更半夜還有很長的一段。徐云茜叫馬東的時候,老板前面總要加個大字,那意思很明顯,就是瞧不起他這個飯店小老板。池虹聽得出來,只是裝糊涂,不去跟徐云茜計較。
看到馬東窘迫的模樣,池虹就替馬東解圍,自嘲地說:“我找馬大老板來商量點事情。”
說著,她拽了馬東的胳膊,將他拖進了自己房間里。馬東進了屋子說,我來是不是對你影響不好?徐云茜好像不高興了。池虹說影響我什么?你別在意她。馬東還想說幾句內疚話,卻被池虹的嘴唇堵了回去,于是他在慌亂中含住了池虹綿軟的舌頭,吮吸著。在他的吮吸中,池虹的身子像一堆被水浸泡了的泥巴,一節節癱軟下去。馬東只好將她搬到床上,有些遲疑地撩開了她的裙子,一雙手在她身上小心謹慎地推進的同時,抬眼觀察她的反應。池虹不滿意他的遲緩,干脆自己伸手拽掉了三角布布兒,給縮手縮腳的馬東清除了障礙。
馬東大踏步前進了,在池虹身上粗粗拉拉地掃蕩著。池虹是一個很矜持的女孩子,平時說話都慢聲慢語的,似乎怕嚇著了別人,但現在她卻完全釋放了自己的激情,一長一短地歡叫起來,聲音不加節制,好像這世界只有她池虹一個人了。
在客廳看電視的徐云茜,最初聽到池虹的喊叫聲,并不知道里面發生了什么事情,急忙跑到門口仔細聽。聽明白了之后,她就憤怒地把手里的遙控器摔在沙發上。好你個廚子,在我家里就大鳴大放地快活上了,眼里還有沒有我呀?!還有池虹,你丟不丟臉?你不覺得丟臉,我還覺得丟臉,跟他媽一個廚子,你就能快活成這樣子了,下賤呀!
徐云茜在客廳來回走著,心里琢磨該如何讓池虹停止叫喊。池虹的歡叫聲源源不斷地從門縫飄散出來,實在讓她煩躁不安。這時候,電視里傳出一句廣告詞,我的地盤我做主。徐云茜聽了這句廣告詞,嘴里不由地冒出一句:“我不能讓他們太盡興了!”
這句話透出了幾分嫉妒。按說徐云茜不存在嫉妒池虹的理由,就像她自己說的那樣,池虹跟一個廚子整得死去活來的,廚子懂什么愛情?自己甩掉的那些帥哥們,哪一個拉出來不比馬東條件好?說歸說,但是徐云茜聽著池虹快活的聲音,心里就是泛出了一絲醋意。
徐云茜走上去敲門,咚咚地敲了幾下后,不等里面人說話,她就推門而入了。池虹因為穿著裙子,她在徐云茜敲門的時候,已經利索地站起來了,除去頭發雜亂一些,胸前乳罩的位置偏移了一些,其他還都正常。馬東就不行了,慌亂中怎么也扎不上腰帶了。徐云茜故意不去看他,讓他躲在一邊繼續搗騰腰帶上的皮扣,她只把目光放在池虹身上。
“哎,我說,你找他來商量什么事情?”徐云茜問。
池虹覺得徐云茜做得過分了,凡事總要有個尺度,不能太欺負人了。池虹就迎著徐云茜的目光說:“就商量這事,我今晚要把自己的身子給他,你聽明白了嗎?”
徐云茜愣了一下。池虹的話說得平靜,卻很硬,是向她挑戰。徐云茜也就提高了聲音說:“你給他什么都行,但別在這兒,這是我的家!”
“你搞錯了,這間屋子是我的,是我私人空間。徐云茜,我想提醒你,你不是世界警察!”
池虹的脖子都漲紅了,說著朝徐云茜面前跨了一步。徐云茜還是第一次看到池虹這么沖動,她心里就膽怯了,擔心池虹會再向前跨一步,抬手給她一個嘴巴。真要那樣的話,她還能把池虹吃掉了?那結局就沒法收拾了。
徐云茜立即做出不跟池虹一般見識的姿態,擺擺手說:“好好,這是你的私人空間,你繼續給他。不過我要提醒你,今晚我給你約了人來看房子,一會兒就到,你還得抓緊點兒。”
池虹這才想起,徐云茜今晚確實約了人來看房子,早就跟她說了。她們租賃的這套兩室一廳的房子,雖然在北四環外了,可房租還是挺高,一個月兩千兩百元,兩個人負擔顯然有些吃累,池虹就建議再找兩個人一起合租。徐云茜說自己不喜歡跟別人住一個房間,她要單獨住那間稍小一點的屋子,愿意承擔一千塊錢的房租。這樣,池虹只需要再找一個人,跟她合租那間大屋子就行了。前兩天,池虹把幾張小廣告張貼出去,上面留了她和徐云茜兩個人的手機,很快就有人給徐云茜打電話,約好今晚十點來看房子,按說也該到了。
徐云茜氣呼呼地走出屋子后,傻站了半天的馬東,紅著臉跟池虹說:“我先回去了,你沒事就到飯店那邊去……”
池虹要送馬東下樓,兩個人走到客廳的時候,馬東攔住了池虹,說一會兒來人看房子,你就不要下樓了。池虹說,那你一個人小心點,別坐公共汽車了,打個車走。徐云茜故意把電視聲音開得很大,一只眼看著電視,另一只眼斜視著池虹和馬東,那表情流露出對他們纏綿的厭惡。池虹覺察到了,她就在馬東出屋子的時候,抱住了馬東的脖子,去跟他吻別。池虹就是吻給徐云茜看的。
馬東似乎受到了鼓舞,出門的時候竟然高聲高氣地跟徐云茜打了招呼,他說:“徐美女,我走了,有空去飯店吃小雞燉蘑菇。”
4
當初池虹就是跟徐云茜去飯店吃小雞燉蘑菇的時候,認識了馬東。
馬東的小飯店在平安大街西頭,并沒靠近馬路,而是在一片居民樓后面。飯店不大,七八張桌子,外帶兩個包間。馬東是山東人,廚師也是山東那邊帶過來的,飯店名字就叫“山東家常菜”。池虹最喜歡吃飯店里的兩道菜,一個是小雞燉蘑菇,另一個是涼拌木耳。小雞燉蘑菇二十六塊錢,是裝在一個大瓷盆端上桌的,瓷盆要比頭盔還大一圈,三四個人撐開肚皮才裝得下。雞是土雞,蘑菇是樹林里自然生長的,清香爽滑,口感頗佳。雖然飯店距離學校有四站的路程,但池虹跟同學們聚餐的時候,還是愿意去擠公共汽車,圖的就是價廉物美。
有一次,池虹和幾個同學吃小雞燉蘑菇的時候,發現了盆里有一個白蘑菇,徐云茜急忙搶到嘴里,可嚼了幾下后,沒品出一絲蘑菇味兒,且怎么也嚼不爛,徐云茜就覺得不對勁,從嘴里吐出來仔細看。“咿呀,這不是蘑菇?”幾個同學看了半天沒辨認清是什么東西,徐云茜喊叫起來:“服務員——過來過來,來呀!”
一個女孩子跑過來,說:“姐,你有什么事?”
“誰是你姐?看看看,這是什么東西擱到菜里了?”
服務員只瞅了一眼,就認出來了,說:“喲,是絲瓜瓤子。”
“絲瓜瓤子?怎么擱菜里面?充當蘑菇是吧?有你們這么開飯店的嗎?”
徐云茜是那種得理不讓人的主,說話聲音很高,鄰近幾個桌的客人都把頭扭過來看,弄得池虹有些不好意思。
池虹就說:“云茜,小點聲。”
徐云茜說:“我憑啥小點聲?我沒偷沒搶沒做娼!”
服務員忙解釋說:“小、小姐……”
女孩剛張嘴說話,徐云茜就給了她一悶棍,說:“你才是小姐呢!”
服務員實在不知道怎么稱呼徐云茜了,就只好叫她顧客,說:“顧客,廚師用絲瓜瓤子刷鍋,可能不小心掉鍋里一塊,沒的事,絲瓜瓤子干干凈凈的,嫩絲瓜也能吃……”
“沒的事?你說沒的事就沒的事了?我吃的是小雞燉蘑菇,不是小雞燉絲瓜瓤子,這個菜我一分錢不給!”
服務員不敢做主,忙去后廚報告了飯店老板,馬東就滿臉堆笑走過來。
馬東說:“妹妹,有什么要求跟我說。”
“誰是你妹妹?”徐云茜說著摘下了的墨鏡,“現在看清我是誰了吧?”
徐云茜在一部電視劇里扮了個第三者插足的角色,戲份雖然不多,可由于她的插足,使美麗善良的女主人公遭遇了人生坎坷,因此這個第三者給觀眾留下了很深的印象。那兩天電視劇正在熱播,人們在談論女主人公的時候,自然要牽扯到讓人憎惡的第三者。徐云茜出門就戴上了一副墨鏡,似乎擔心被影迷們認出來。
遺憾的是,馬東很少有時間看電視劇。馬東說看清了,看清了,你是徐美女呀。他笑著,有些謙卑地點著頭說,我哪能不認識徐美女,算了,這個菜我收你們半價。徐云茜翻了他幾眼。半價?就這個菜?跟你說白了吧,今天的這桌菜,全部半價,你要是不服氣,咱們就找工商部門解決,找衛生防疫部門解決,找公安部門解決……馬東不等徐云茜說完,已經把兩手搖得像芭蕉扇,說徐美女你別說了別說了,我知道你能找到國務院,可咱們哪兒也不要找了,我就收半價行了吧?馬東完全是一種息事寧人的表情,其實他知道徐云茜哪兒也找不上,知道她只是虛張聲勢,但是像他們這種外地小老板,是不愿意因為百八十塊錢跟顧客吵翻臉,他們在這座城市還沒有生根,一陣風都可以把他們吹得無影無蹤。
徐云茜臉上露出滿足的笑容。女生們吃飯店輪流做莊,今天應該是徐云茜埋單。但是池虹看著馬東點頭哈腰的樣子,心里突然很不是滋味。這種小人物卑微的神態,她看得太多了,父親在老家是賣小咸菜的,算是他們其中的一員。這些小人物在夾縫中生存,在酸甜苦辣中做著未來的夢。他們活得很累。池虹這樣想著,就忙掏出錢包替徐云茜埋單,說馬老板,別半價了,該收多錢收多錢。馬東卻太實在了,仍舊堅持半價結賬,兩個人把一百元票子推來搡去,白嫩細手與粗糙壯手之間難免觸觸碰碰的,弄得馬東一臉紅暈。
到最后,馬東就生氣了,說:“你這個人,我說半價就半價,你不給半價,我一分錢不要了。”
說完,馬東扭頭又回了后廚。池虹就把一百元票子塞給了服務員,讓她轉交給馬東。她說:“你們老板又不是大款,小本小利的生意,別充當大個駱駝了。”
服務員把這番話轉述給馬東后,馬東心里就暖了一下,就記住了這個看起來挺靦腆的女孩子。
5
馬東期待再次看到池虹,對她說一聲謝謝之類的話。然而期待了一個多月,卻沒有等到池虹露面,馬東心里就琢磨這女孩子在忙些什么,怎么不來吃小雞燉蘑菇了。琢磨了幾日,還不見她的人影,心里開始空落起來,開始煩躁起來,開始惦念起來。也就是在這個時候,池虹在他心里悄然落根了。
這天,徐云茜跟幾個同學到飯店吃飯,當中卻沒有池虹,馬東忍不住上前打探,才知道這些日子池虹生病,臉上莫名其妙地起了很多紅斑,每天要按照醫生的處方抹一些藥水。雖然不是大病,但對于一個女孩子卻是很煩心的事,除去上廁所外,她整天悶在屋里。
馬東傻呵呵地問:“大熱的天,她悶在屋里干什么?”
徐云茜回答很簡潔,說:“照鏡子。”
馬東一下子就明白了,心里亂亂的,好像爬進了一堆螞蟻。他說,好好的怎么臉上就生了紅斑?不能出屋多難受呀?紅斑生在哪里不好,偏偏生在臉上。他哭喪著臉,似乎很委屈,仿佛自己受到了不公正的待遇。徐云茜看出馬東對池虹的牽掛,就為小飯店老板的多情覺得可笑。她說,你覺得紅斑應該長在哪里?是不是長在你臉上就對了?馬東被人窺破了心思,借故去忙別的營生,紅著臉走開了。不過在徐云茜要離開飯店的時候,他卻把一份早已打包好的小雞燉蘑菇,塞到了徐云茜手里,讓她帶給池虹。
徐云茜把打包的小雞燉蘑菇捎回宿舍,在池虹面前嘲諷馬東,說那個廚子好像對你有點意思了,他大概想做董永,要跟仙女比翼雙飛了。
“池虹,你下次去送一面鏡子給他,讓他好好照照自己。”
徐云茜說完,忍不住先笑起來,宿舍的女生也就跟著嘻笑。在徐云茜看來,馬東就是一個白日做夢的大傻瓜。
池虹也跟著笑,甚至還舉起自己的那面鏡子說,就把這面鏡子送他了。她把砂鍋從塑料袋子里端出來,打開蓋子,就聞到了一股香噴噴的味道。這個時候,她的心里已經盈滿了感動。
宿舍的女生把砂鍋里的小雞燉蘑菇一陣風瓜分了,池虹就用雙手捂住溫熱的砂鍋,似乎想留住砂鍋上的溫度。
池虹臉上的紅斑消退之后,她就在一個細雨飄飛的晚上,舉著雨傘把砂鍋送到了飯店。按說這砂鍋不是金貴物品,在宿舍多放幾日,等到下次去飯店吃飯捎帶過去就行了,不必單獨跑一趟,更不需要淋雨。池虹卻想,人家要是急等著用怎么辦呢?再說了,單獨送一趟也是對人家的尊重和感謝。
馬東看到池虹,掩飾不住他的驚喜,說:“我等你好幾天了。”
池虹當然知道他等的不是砂鍋,而是她這個人,但她還是抱歉地說:“對不起,耽誤你用砂鍋了吧?”
馬東直率地說:“不是不是,我不是等砂鍋,我等你來,你的臉……好了嗎?”
說著,他盯住池虹的臉看,看得很仔細。池虹微微轉動了一下身子,給了他一個側影。我的臉沒事了,謝謝你。馬東聽了立即歡快起來,吩咐服務員小霞,快去后廚給池虹準備小雞燉蘑菇,自己給池虹泡了一壺茶。
池虹說:“馬老板,我已經吃過晚飯了,你挺忙的,我回去了。”
池虹對馬東笑了笑,轉身朝外面走去。
馬東忙說:“你不要慌著走,吃過飯、吃過飯了坐下喝杯茶嘛,我都泡好了,好茶。”
馬東的兩只胳膊張開著,像趕鴨子似的攔在池虹身前,弄得池虹進退兩難。這時候,服務員小霞跑上去拽住了池虹的胳膊,說池虹姐,你就坐一會兒,外面的雨下大了,等雨停了再走。服務員小霞是馬東的表妹,已經看出表哥對池虹的愛慕,而且池虹的寬容和溫順,也讓她對池虹有了一種親近感。
池虹就坐下了。外面的雨的確下大了,可以聽到雨點敲打窗前遮陽布的聲音。池虹坐在靠近收銀臺的那張桌子前,慢慢喝茶。最初她跟馬東有一句沒一句地閑聊著,馬東問了她學校的情況,她出于禮貌,自然也問了馬東飯店的生意。一問一答,客套拘謹,也就時斷時續。等到話題扯到了馬東個人經歷上的時候,馬東就按捺不住自己的情緒,臉上的表情越來越豐富。漸漸地,池虹就被馬東的講述吸引住。
小霞走過來續茶的時候,池虹才動了動身子,感覺眼角涼涼的,用手抹了一把,是一些淚水。店內的客人都已經散去,而外面的落雨并沒有歇息的意思。池虹看了一眼手機,已經快十一點了,自己無論如何該回去了。她站起身子擺弄著雨傘說:“馬老板原來是個人物呀,彩虹總在風雨后,我敢說你以后肯定會有陽光燦爛的日子。”
雖然說話的語氣帶有幾分玩笑,她的心卻很真誠。
馬東說:“我才不管以后燦爛不燦爛,能干到現在這樣子已經滿足了。你要走?這雨,還下起來沒完了,我用三輪車送你吧。”
池虹推辭了一下,見馬東的舉動很堅決,也就不堅持了。三輪車是飯店廚師買菜用的,車斗里還殘留著一些爛菜葉子。馬東在車幫上鋪了一塊軟墊子,讓池虹坐了,自己披上一件簡易雨衣。馬東蹬著三輪車走出不遠,因為雨衣帽子有些肥大,遮住了視線,干脆掀掉了帽子。平安大道的車輛稀疏了許多,馬東的三輪車在人行道上歡暢地滾動著。雨傘下面的池虹,目光落在馬東的后背上,他后背的三角肌因為兩腿的發力,也跟著左右拉扯著,可以感覺到一股力在他筋骨間走動。路燈撕破雨霧放著光,看得清燈光下一根根飄忽的雨絲。馬東的頭發已經被雨水打濕了,池虹看到雨水順著他的發梢流進了他的脖頸下面。大概走到了半路,池虹就忍不住了,身子靠近馬東挪了挪,把半拉子雨傘撐到馬東頭頂上,另半拉子雨傘罩住了自己的身子。
馬東把池虹送到學校門口,看到池虹有半個身子被雨水打濕了,就很不好意思地摸著臉頰上的雨水說,要是明年遇到雨天,你就不會淋雨了,明年我要買一輛車。池虹點點頭,說那我等著坐你的車了。她婉然一笑走進了校門,突然又折回身子,把手里的雨傘交給了馬東。
她說:“路上慢一點兒。”
這個雨夜之后,池虹就跟馬東往來起來。見面的地點從馬東的小飯店,擴展到外面的公園和茶樓。馬東喜歡看籃球比賽,池虹也就經常陪著他去體育場館。
徐云茜知道池虹跟馬東來往上了,就把池虹狠狠訓斥了一頓,說,“你跟個廚子談情說愛?忒糟踐自己了!”馬東曾經當過廚師。在徐云茜看來,表演系的女生找個飯店小老板,是對所有女演員的侮辱,也臟了她的名聲。“你看看,咱們表演系幾個男生,哪一個不比廚子好?”
徐云茜說得沒錯,表演系有幾個男生追求池虹,池虹卻都沒有給他們機會。他們聽說池虹跟馬東談上了,心里都挺委屈的,要是池虹傍了個大款,男生們心里還算平衡,誰叫人家有錢呢,可這個馬東就是一個小飯店的老板,要啥沒啥,他憑什么吃天鵝肉?
其實池虹跟馬東最初的交往,說不上是戀愛,只能算是朋友。馬東從心里喜歡池虹,夜深人靜的時候,一個人躺在床上,也會做一些白日夢,設想他把池虹帶回自己膠東的家鄉,與她并肩走在村人羨慕的目光里的情景。但是想過之后,自己也覺得像童話,于是笑一笑,用力搖搖頭,把自己的腦袋從幻想中搖醒,開始琢磨明天飯店的一些雜事,豬肉羊肉,蘿卜白菜……想到這些的時候,那顆憧憬的心就不再漫無邊際地馳騁,而成為一匹拴在棚內的溫馴老馬。他最大的勇氣,也就是在跟池虹橫穿馬路斑馬線的時候,看到瘋瘋癲癲的車輛從眼前駛過,趕忙抓住池虹的手,做出一副保護姿態。這樣交往了大半年,他對池虹竟然有了兄妹般的情意,彼此在遠離故鄉的路上相扶相依,呵護著溫暖著。于是,馬東連先前的那點白日夢都沒有了,踏踏實實做起池虹的大哥哥。當然,池虹心里是亮堂的,也懂得他的心思。馬東雖然不如她身邊的男生那么浪漫,不如那些向她殷勤的大款們豪爽氣派,也不如那些官員們風度翩翩,但他卻是看得見摸得著的一塊陸地,或者說人生路上的一根拐杖,她可以把自己的一生托付給他。因此池虹畢業前的一個晚上,主動依偎在馬東身邊,親吻了他。
她是給他傳遞一種信息。也正是這個親吻,燃亮了馬東的心中那盞愛情之燈。
6
晚上跟徐云茜約好去看房子的女孩叫莊曉曼,人大法律系畢業生,挺聰明的一個女孩子,畢業前就拿到了律師資格證,算是同學中的佼佼者了。畢業后,她要漂在北京,想尋找一家律師事務所作為舞臺,展示自己的才華。
莊曉曼走進屋子,嘴唇微微翹起來,漫不經心地東瞅瞅西看看,拉出挑肥揀瘦的樣子。池虹跟在莊曉曼身后賠著小心,暗暗觀察她的臉色。她嘴上不說,其實心里希望盡快住進一個人來,跟她一起分擔每月的房租。
莊曉曼看完房間,說:“還行吧。不過我想睡靠窗戶的那張床,行不行?”
不等池虹回答,徐云茜就搶先說:“不行,誰不知道靠窗戶亮堂,還能享受一些陽光,可事情總有個先來后到。”
徐云茜看到莊曉曼的第一眼,就不喜歡這個女孩子,覺得她的眼神有些傲氣,臉上的表情也有些冰冷。這樣的女孩子都有自己的個性。徐云茜喜歡被人寵著的感覺,喜歡別人順從自己。她選擇池虹一起租賃房子,就因為池虹比較溫順,凡事總能謙讓她。徐云茜從莊曉曼的外在氣質上,似乎看出她不是一盞省油的燈,以后很可能搶了自己的風頭。徐云茜這么一說,莊曉曼有些猶豫了,咬著下嘴唇打量那張不靠窗戶的床鋪。池虹忙說,你想睡窗戶,我給你騰出來行吧?莊曉曼這才下了決心,從錢包內掏出一千塊錢的定金,交給了池虹。
“我明天下午搬過來。”
“明天下午,要不要我去幫你的忙?”
莊曉曼愣了一下,仔細看一眼池虹,顯然被池虹這句話感動了。她搖了搖頭說:“我的東西不多,打個出租車就行了,不過我還是要謝謝你,能跟你住在一起,一定很愉快。”
莊曉曼離開后,徐云茜指責池虹,說咱們的房子又不是租不出去,你至于這么犯賤嗎?池虹說靠不靠窗戶都一樣,反正我們找到工作后,只有晚上回來住,見不到多少陽光。徐云茜說,就算我們一天都不在這兒住,也不能這么謙讓她,你別忘了,我倆是二房東。徐云茜說“二房東”的時候,故意拖長了腔調。池虹笑了,說我不跟你當二房東,要當你一個人當去。
第二天上午,徐云茜起床后去超市買東西,池虹留在房間收拾自己的床鋪,給莊曉曼騰出了地方。剛收拾利索,徐云茜回來了,身后帶來一個女孩子,是來看房子的。這個女孩子叫方敏,也是看到出租房屋的小廣告后,跟徐云茜聯系上的。她給徐云茜打手機的時候,正好距離超市不遠,兩個人就在超市門口碰了面。徐云茜想,要是方敏能看上房子,就不要那個牛乎乎的莊曉曼了。
方敏面容憔悴,眼睛有些浮腫,一看就知道是過度熬夜的人。她是兩年前畢業的大學生,學的是電影劇本寫作,畢業后一直沒找到工作單位,就給別人當槍手,寫電影也寫電視劇,一集掙個千把塊錢,還常常拿不到手,挺辛苦的。方敏原來在近郊租賃的兩間平房已經到期,房東早就通知她不再出租了,可她跑了幾天,一直沒有租賃到合適的居所。她還想租賃兩間便宜的平房,條件簡陋一些沒關系,只要安靜就好。她寫作劇本,需要一個相對安靜的環境。后來實在租賃不到平房了,這才想跟別人合租一套樓房。
看完了池虹的房間,方敏挺滿意的,雖然是合租房,但合租的伙伴都是大學生,素質擺在這兒,怎么也不會太鬧騰了。方敏就對徐云茜說:“按你說的,月租六百塊,我現在就回去搬東西。”
池虹忙攔住了方敏,說不好意思,這個床位我已經租出去了。方敏一臉吃驚,扭頭看徐云茜。你們什么意思?房子租出去了,還讓我來看什么?徐云茜對方敏擺手,示意她先別焦急,然后把池虹拉到客廳說話。徐云茜說池虹,我看她比那個莊曉曼老實,咱們就租給她吧,你給莊曉曼打手機,就說我們不想出租這個鋪位了,反正她還沒搬過來。
池虹說:“這不行的,我已經收了莊曉曼的定金了。”
徐云茜說:“那有什么關系?咱們退給她就是了,又沒跟她簽訂合同,她能把我們怎么了?”
池虹說:“簽不簽合同都一樣,我收了她的定金,就不能失信了。”
徐云茜說不贏池虹,就有些焦急,跟她爭吵起來。方敏從她們的爭吵中,聽明白了事情的大概輪廓,于是從屋里走出來,說你們倆別吵了,既然已經答應別人了,我就去別的地方看看。
池虹就跟在方敏身后,把她送出門,說了很多道歉的話。回到客廳后,池虹想去跟徐云茜解釋一下,徐云茜卻甩頭進了自己屋內,把房門砰的一聲關上了。
7
方敏又去大街上漫無邊際地走,眼睛瀏覽著車站牌和電線桿上的小廣告,渴望著能從這些密密麻麻的文字中,找到屬于自己的一盞燈光。
跑了三天,方敏一無所獲。這天傍晚,她回到租賃的平房,打開門一看,里屋的燈亮著,傳出噼里啪啦的聲音。她驚恐地喊了聲,誰?!正想掉頭逃離,女房東從里屋走出來了。女房東說,還有誰能進來?你在這里拖延七八天了,我今晚要收拾房間,你看怎么辦?
方敏這才發現,她的東西已經被女房東堆積在外屋了。方敏傻愣了很久,這才小聲說,對不起大姐,我這就走。她蹲下去,慢慢地整理好自己散亂的物品,然后拎著兩個大包出了屋。她木然地站在馬路邊,一時不知該朝哪個方向走了。一個女孩子,帶著這么多家當,今夜去哪里安身?想著,眼淚就很不爭氣地流出來。
哭夠了,想想沒有別的選擇了,這才給一位男同學打了電話。男同學跟女友在天通苑租賃了一室一廳的樓房,方敏如果不是走投無路了,實在不想去打擾他們。“你客氣什么?你來呀方敏,沒關系的,你來跟我女朋友住屋里,我睡在客廳沙發上。”男同學得知方敏的處境后,很干脆地答應了。
方敏在路邊伸手攔下一輛出租車,裝上行李奔天通苑了。坐在車里,她心里還忐忑不安,不知道男同學的女朋友會不會給她冷臉,這么去打攪人家,有些不禮貌。心里內疚著,就想,去了男同學那里,不能把男同學和女友拆散了,自己睡在客廳湊合幾晚上。
想到客廳,她腦子突然閃亮了一下,忙讓司機掉頭,奔北四環方向去。
池虹坐在客廳跟莊曉曼聊天,聽到外面有人敲門,打開門一看,方敏站在門外,身邊還放了兩個大包。池虹吃驚地看著方敏。
“你怎么搬過來了?我不是告訴你床位租出去了嗎?我沒騙你,你看,人都來了。”
方敏對池虹說:“對不起,我是來跟你商量一下,你們的客廳能不能出租?我就在客廳支張床,每月四百塊錢,行不行?”
池虹猶豫起來,打量著方敏的行李。方敏微微低下頭,說話的聲音越來越小。房東不允許我住了,我實在找不到地方……方敏說著,淚水又在眼窩里打轉。
莊曉曼不等池虹表態,就搶先說:“讓她住客廳吧,這么大的客廳,閑著太浪費,多一個人多一份熱鬧。”
這時候,徐云茜在屋內聽到外面的對話,尖著嗓子說不行,客廳怎么能住人呢?客廳住了人,房子就成豬窩了!徐云茜說這話是帶著怨恨的,剛才池虹跟莊曉曼在客廳說笑的時候,她正在屋內生悶氣。自從莊曉曼來后,池虹整天跟莊曉曼湊在一起說笑,冷落了徐云茜。莊曉曼雖然不是演員,可使用的化妝品都是高檔的,弄得徐云茜都不敢公開使用自己的化妝品了。莊曉曼還有一堆漂亮衣服,一天換一套,都是高檔時裝。徐云茜心里憋氣,你莊曉曼打扮這么漂亮干什么?你又不是演員,臭美給誰看!
池虹了解徐云茜的脾氣。表面上看徐云茜大大咧咧的,一副滿不在乎的樣子,實際上她的心理很脆弱。池虹輕輕拽了一把莊曉曼,湊在她耳邊嘀咕了幾句。莊曉曼就嘆了一口氣,招呼門口的方敏,說走吧,咱們一起進去求她。 方敏就跟莊曉曼走進了徐云茜的房間。
池虹說:“云茜,你看方敏挺不容易的,就先讓她在客廳住下,以后她找到合適的地方,再讓她搬走,行不?”
莊曉曼跟著說:“徐姐,我聽池虹說了,你是個特別哥們兒義氣的人,我們能跟你住在一起,真是幸運,你就給方敏一點陽光吧,好不好?走吧,今晚我請客,慶祝咱們四朵金花大團聚,能夠聚在一起,真是緣分。”
莊曉曼捅了身邊的方敏一把,提醒該她說話了,可方敏剛一張嘴,淚水就流了滿臉,說不成話了。徐云茜看見了,就說好了好了,你也別給四百塊錢了,一個月就三百塊,算是給我們三個人每月減少一百塊錢的房租。見徐云茜答應了,莊曉曼興奮地喊叫起來。池虹捧著方敏的臉,使勁兒揉了兩下,把一臉淚水的方敏揉笑了。
幾個人給方敏在客廳安頓好床鋪,莊曉曼就拉著大家去了飯店吃聚會宴。四個女生相聚在一起,頗有桃園三結義的架勢。畢業兩年的方敏自然成了大姐,池虹成了小妹妹。
當晚,姐妹四個都喝醉了。喝醉了的方敏,借著酒力勾起了許多傷心事,竟然在飯桌上嗚嗚地哭起來。幾個人就圍了她勸慰,卻越勸她越傷悲,到最后徐云茜就急了,說:“你哭什么哭?畢業兩年了都找不到工作,笨死了!”
莊曉曼替方敏打抱不平,說現在大學生找工作太難了,每年有三百萬大學生到處漂著,社會就這個樣子,有本事你去試試看!
徐云茜聽了莊曉曼的話,突然站起來,把本來就挺暴露的上衣提了提,豪氣沖天地說:“我就不信找不到工作,明天,踏平北京城!”
8
北京城不是那么容易踏平的,一個小的溝溝坎坎,不知道里面埋進了多少人的命運。說實話,再多埋進一個徐云茜,也不顯得滿當。
徐云茜鼓起勇氣又跑了兩個多月,沒有任何結果,就有些喪氣了。這天,方敏正在客廳改寫劇本,看到徐云茜和池虹疲憊地進屋,一臉的郁悶,就知道今天她們仍不順心,所以一句話也不問。莊曉曼卻不會看臉色,她今天收獲不少,有一個律師事務所答應讓她去上班,先試用半年,她的心情就不錯,見徐云茜和池虹回來了,笑嘻嘻地迎上去問她們的情況。嗨,大明星,跟哪家公司簽約了?不會是海瑞吧?徐云茜沒吱聲,進屋子關嚴了門。莊曉曼吐了一下舌頭,去看池虹。
“哎,又抽瘋了她?”
莊曉曼一臉無辜的樣子。
池虹說:“有你這么不長眼的?專門捅別人的心窩子。”
吃晚飯的時候,徐云茜仍把自己關在屋里。池虹就叫開了徐云茜的門,拉著她一起去外面小吃攤打發肚子。徐云茜悶悶地說,我不餓,你們出去吧。池虹幾個人都進屋子寬慰她,說像她這種條件,不愁找不到單位,就算是做自由人,也有接不完的戲。
聽了大家的恭維,徐云茜的情緒就慢慢地好起來,又開始展望自己的未來了,說等自己成了名,讓方敏寫部電視劇,就寫她成名的經歷,她出錢拍攝。又說,明星們每天都有緋聞,需要打官司,到時候聘請莊曉曼當私人律師。池虹幾個人就笑,故意給徐云茜設置了很多成名前的坎坷。方敏讓她成為街頭流浪兒,池虹讓她去電影制片廠當清潔工,莊曉曼最狠,讓她去歌廳賣藝,之后被某個導演看上了,過了潛規則關后,被帶到劇組給女明星當替身,專門展示她的背影和胸脯……徐云茜又好氣又好笑,去捶打莊曉曼,兩個人滾成一團。
說笑夠了,徐云茜開始跟池虹商量明天如何去跑影視公司。池虹嘆了一口氣,說我不跟你跑了,要跑你一個人跑去吧。徐云茜說那你干什么?等著別人上門找你?池虹說,我去飯店打工。徐云茜就直咂嘴。你就這點出息?名牌大學表演系的學生,去一個小飯店打工,那還不如去歌廳賣藝呢!再說了,你還真想跟那個廚子結婚?我的天哪!你要是成了大明星,你的粉絲們知道原來你是給一個廚子當老婆,他們不跳樓才怪呢!徐云茜說話的時候,一臉痛苦的表情。
池虹跟馬東的愛情故事,莊曉曼和方敏已經從徐云茜嘴里知道了不少。方敏當即就附和說:“池虹嫁給一個飯店小老板,是有點委屈了,怎么也要找個政府公務員。”
徐云茜干脆捏著池虹的臉蛋兒,抖著說:“你們說說,就憑她這長相,能嫁給一些死貓亂狗的?”
莊曉曼笑了說:“我看找個飯店老板不錯,找不到工作都不怕,有吃飯的地方了,哎池虹,我又想吃小雞燉蘑菇了,什么時候讓馬老板請客?”
莊曉曼話音剛落,馬東給池虹來電話了。剛才池虹給馬東發了短信,讓馬東回電話,說有事跟他商量。池虹站起來要回自己房間接電話,卻被莊曉曼一把抱住了腰。往哪兒躲?就在這兒接電話,告訴他,我們晚飯沒地方吃。莊曉曼說話的時候,故意湊近池虹的手機,那邊的馬東就聽到了,以為同屋的人鬧著池虹請客,于是就說:“你帶她們過來吧,我請客。”
池虹不好說什么了,帶著幾個女生去了馬東的飯店。
女生們見了馬東,自然要調侃一番。馬東嘴上應付著女生們,眼睛卻不停地瞟池虹,想知道池虹找他有什么事情。莊曉曼看出了馬東焦急的心情,就對徐云茜說:“好了好了,快讓馬老板跟池虹親熱去吧,你們沒看到馬老板瞅著池虹,嘴角都流哈喇子了。”
在女生們的笑聲中,馬東帶著池虹去了后廚自己的房間內。過去馬東進屋的第一件事,就是摟住池虹親吻。這次他們已經半個月沒有見面了,池虹已經做好了親吻的準備。但今天馬東沒有親吻池虹,他進了屋就看著池虹的眼睛,問她有什么急事。池虹看馬東擔心的樣子,一時不知道該怎么說了。
池虹費了半天勁,才婉轉地告訴馬東,她不想再找工作了,要放棄自己喜愛的專業,幫馬東經營飯店。馬東聽明白后,怔怔地看了池虹半天,才說:“你跟我開飯店,有什么出息?我都看不起我自己!”
池虹知道馬東希望她成為一名演員,為了她能出人頭地,他吃多少苦都愿意。她內疚地說:“東東,對不起,我讓你失望了,不過你放心,總有一天,我還會重新回來當演員。”
馬東見她主意已定,也就不再勸了,說正好我一個人忙不過來,你來幫我把收銀臺那一攤管起來。咱們先掙錢,等我發了家,我給你投資拍電視劇。
池虹看著馬東,用力點點頭,在馬東的臉上親吻了一下。
池虹走出屋子穿上了工作服,從馬東的表妹小霞手里接過茶壺,去給徐云茜她們倒水了。徐云茜開始沒認出池虹,還以為是服務員,用戲弄的口氣說:“你去告訴馬廚子,我們可是娘家人,是貴客,讓他給我們快點上菜。”
池虹說:“我給馬廚子說了,馬上就上菜。”
徐云茜聽聲音不對,仔細一看才認清是池虹,就“哎呀”地叫了聲。莊曉曼和方敏也驚呆了,瞪大眼睛看著池虹,一句話說不出來。
池虹笑了,說:“看什么看?從今天起,我就是本飯店的收銀員兼服務員,小姐們有什么需要嗎?”
9
自從池虹到飯店給馬東當了助手,小飯店的生意比過去火爆了。像池虹這么漂亮的女孩子,要是放在五星級大酒店,客人們并不覺得驚詫,可放在馬東鳥窩大的小飯店里,就像破臉盆上貼補了一塊純金,顯得太奢侈了。
客人們都很納悶,偷偷問小霞:“從哪里冒出這么個大美人?”
小霞說:“這是我表嫂,演員,能不漂亮?”
慢慢地,飯店的常客就摸清了池虹的底細。池虹天生有一股親和力,對那些飯店的常客,又像是對待自家的親戚,每一句話都讓他們感覺親切熨帖,一來二往,這些人就跟她混熟了。雖然她跟馬東還沒有成婚,客人們卻沿用了老習慣,叫她老板娘。也有像呼喚自家女兒那樣叫她閨女的。而新來的客戶,第一次就容易被她的笑容和熨帖的話語拴住了心,成為飯店的回頭客。
當然飯店的火爆,還不僅是因為池虹的親和力。池虹到飯店后,建議馬東出高價請來了兩位會做特色菜的廚師,推出自己一系列品牌菜。池虹還把老家父親賣的那些鄉下小咸菜,在飯店里腌制成功,作為配菜免費贈送給客戶,讓飯店逐步形成自己的飯菜風格。池虹對飯店的飲食衛生也作了嚴格的規范,給廚師配備了潔凈的廚具和工作服,飯店配備了消毒碗柜,給客人端上桌的碗筷盤碟,都是剛剛經過高溫消毒。
三個月后,小飯店的接待能力就出現了問題,門外經常有排隊等候吃飯的客人。池虹很焦急,這么下去,許多客人知道來這里吃飯太麻煩,會轉而去了別的地方,自家飯店的生意就要慢慢冷清下來。
這天晚上,客人散去后,池虹就跟馬東商量飯店擴建的事情。馬東搖頭說,飯店是租賃的房子,又是在居民區內,不可能讓我們蓋兩層樓,只能出去再租賃門面。可飯店正是火紅的時候,換了地方就等于換了風水。
池虹早就琢磨好了擴建飯店的辦法,說:“誰讓你蓋兩層樓了?后面的廚房前,還有一百多平米的空地兒,咱們蓋上平房,再把前面的餐廳打通,一前一后兩個餐廳,不行嗎?”
馬東眨巴著眼說:“行是行,可那地方是公家的,居委會能讓你蓋平房?”
池虹說:“咱們去跑跑,那地方閑著也是閑著,都成垃圾場了,咱們利用起來,每年給居委會交點錢。”
馬東說:“我可沒那本事,要跑你去跑。”
這事說過之后,馬東沒往心里記,他覺得池虹的想法有些離譜兒。可沒想到一周后,池虹跟他要三萬塊錢,說居委會已經同意了,而且由居委會出面,跟有關方面都打了招呼。飯店每年給居委會交六萬塊錢,簽訂協議的時候先交三萬。馬東眼睛瞪得滾圓,覺得池虹太神奇了。其實池虹也沒費什么周折,她就是找了辦事處的主任,把飯店的困難和自己的想法說了說,希望主任給個方便。趕巧,主任的女兒喜歡表演,明年要報考藝術院校,想找人輔導專業課,問池虹能不能給介紹一位輔導老師。
池虹說:“主任要是相信我,我來給你家公主當輔導老師,一分錢都不收。”
主任喜出望外,這樁生意就談成了。
馬東跟居委會簽訂協議后,找人蓋起了平房,飯店就又增加了五張圓桌,六張長條餐桌,形成了一前一后兩個餐廳,人氣也就更旺了。
這些日子,因為飯店里忙,池虹晚上經常在飯店留宿,馬東自然不會放過這樣的機會,把幾個夜晚折騰得很短暫。有一天晚上,馬東得意地告訴池虹,五六年前就有人給他算命,說他將來能找一個旺夫的妻子,真讓那人算準了。池虹說:“什么旺夫不旺夫的,我這人就是活得現實,沒什么追求。”
說到這里,她不由地嘆了一口氣。其實她心里始終沒放下演戲的事,這是她從小的夢想。她努力拼搏了好多年,就在自己以為快要接近夢想的時候,才發現夢想和現實之間,有一條布滿荊棘的路。如今,這夢想似乎離她越來越遠了。
好在留給池虹傷感的空閑并不多。飯店每天的生活滿滿當當的,早晨她從租賃的房子趕過來后就忙碌起來,一直要到晚上十點多鐘才可以喘口氣。馬東把飯店的財權都交給了池虹,她也就成了飯店的當家人,支出和收入的錢都從她手上過,每天都有一兩千塊錢進賬,隔三差五她就去銀行存下一個數目。她感覺自己的兩只腳,實實在在地踩在地上。
飯店是一個信息流通的場所,不同身份的客人聚集在這里,把外面各個角落的新聞都帶來了。池虹喜歡聽客人們說笑,聽他們講一些稀奇古怪的故事,哪怕是一些很粗糙的語言。這些粗糙的語言充滿了生命力,鮮活而生動,是她在校園里聽不到的。有時候聽得入神,就情不自禁地笑了。客人看到老板娘被葷段子或是黃色新聞逗笑了,心里很得意,嘴上卻故意問:“老板娘,笑什么?”
池虹就說:“笑什么?笑外面的天,剛才還好好的,一會兒就落雨點了。”
客人也就笑了,心想這老板娘真是可愛。
當然,有些客人會在池虹身上想一些很浪漫的事,跟她開一些玩笑,或是伸手拍一下她的肩膀。池虹也不惱,反手給對方一巴掌,用力并不重。算是一種警告,也算是一種溫暖,讓對方不再有非分之想,同時也感受到了平庸生活中的快樂。分寸正好。
她越來越像一個老板娘了。
10
池虹接觸的客人多了,就喜歡琢磨客人的身份,沒事的時候站在收銀臺前,瞅著一個個新來的客人,琢磨他們從事什么工作,琢磨那些一男一女的客人之間,是什么關系。弄清了客人的身份,給客人推薦菜單的時候,心里就有底數了。如果客人是外來打工的,你卻一個勁兒給他推薦價位較高的特色菜,就會把客人弄得很不自在。
小霞在這方面就有欠缺,不管什么人進了飯店,她總是給人家推薦最貴的菜。池虹說了她幾次,她還是改不掉。她說,我怎么知道客人是干什么的?又沒寫在臉上。池虹無奈,只好平時多指點小霞,把自己觀察客人的經驗傳授給她。
這天中午,飯店走進一個戴眼鏡的小伙子,瘦瘦的。小霞問池虹這人干什么的,池虹說他應當是公司職員或是機關公務員。小霞就走過去,給他熱情地推薦了幾道飯店的特色菜。
小伙子翻了半天菜譜,說:“來一碗粥。”
小霞見他不說話了,就問“還有呢先生?”
小伙子說:“沒有了。”
小霞愣了愣,看了一眼小伙子,將只有一碗粥的菜單,送到了服務臺上。小霞拍了拍菜單說:“你看,就點了一碗稀粥,我還是第一次遇到這種人。”
池虹抬頭瞅了一眼小伙子,說:“人家點一碗粥,你就上一碗粥,發什么脾氣?”
小霞說:“一碗粥三塊錢,不夠刷碗消毒的,你不是會相面嗎?他要是公務員,怎么就要一碗粥呢?”
池虹說:“人家不想吃飯了,就想喝一碗粥,又不犯法。趕快端粥去。”
小霞把一碗粥送到小伙子面前。按規矩,飯店要免費給客人送兩小碟自己腌制的小咸菜。小霞因為小伙子只要了一碗稀粥,就把兩小碟咸菜省略了。池虹看到后,親自去后廚端來兩小碟咸菜,說先生,這是我們飯店贈送的小菜,請品嘗。小伙子抬起頭看了池虹一眼,又忙低下頭,連一聲謝謝都沒有說。
后來幾天,戴眼鏡的小伙子每天中午和晚上都來飯店用餐,每次只要一碗稀粥。池虹飯店的這碗稀粥,是那種大瓷碗盛的,挺實惠。小霞也就越來越生氣,說要是我們有早餐,他肯定早餐也來。池虹嘴上不說,心里也有了疑惑,這小伙子到底是干什么的?怎么每頓就喝一碗稀粥?他不會只為喝這碗稀粥才來飯店的吧?池虹有意接近小伙子跟他搭訕,想解開這些疑惑,但小伙子來去匆匆,極少言語,根本沒有要跟別人搭話的意思。
然而機會還是來了。這天晚上,飯店客人已經散盡,池虹和小霞在收拾餐廳內的雜物,打掃地板,小伙子匆忙走進來了。他看了一眼餐廳的池虹和小霞,知道飯店要下班了,于是轉身就走。
池虹叫住了他:“哎,先生,你吃飯嗎?”
“哦,你們下班了吧?我不吃了。”
“沒事,你坐吧。”
小伙子猶豫了一下,還是坐下了。池虹忙拿起菜單,朝他走去。他擺擺手示意不看菜單,仍舊只點了一碗稀粥。
池虹去后廚端出一碗稀粥,還有兩個大包子,兩碟小咸菜。他看了一眼包子,說:“我沒要這個。”
池虹說:“這是我們自己吃的山東大包子,不賣的,請先生品嘗一下。”
他愣怔了一下,看到池虹已經轉身走開了,就在嗓子眼里說了聲謝謝。池虹故意不看他,去忙別的營生。小伙子吃完了飯,似乎覺得不應該馬上走開,于是坐在那里瞅電視。池虹趁機坐到了他對面,問今晚怎么來得這么晚。最初兩個人是問一句答一句,話語也比較含糊,后來當他知道池虹是今年名牌大學表演系畢業的學生,因為找不到單位就經營起了飯店,他的話就多起來,情緒也越來越激動。
小伙子叫王峰,也是今年畢業的大學生,學的是工程建筑,老家是陜西的,因為在當地找不到工作,跑到北京碰運氣。離開家的時候,他身上帶了三千塊錢,覺得足夠他沒找到工作前的消費了,可沒想到在北京的幾個人才市場跑了一圈,連月薪千元的單位都沒找到。他住在距離飯店不遠的一家地下旅館,每天要支付五十塊錢的住宿費。前幾天,他發現兜里的錢只夠一周的住宿費了,只好減少用餐開支,每天喝兩碗稀粥支撐著。
他說:“過幾天再找不到工作,晚上我就要去火車站候車室免費住宿了。”
說著,故意對池虹笑了一下,可苦澀的笑容還沒完全綻開,淚水已經盈滿眼窩。池虹伸手抓了一張餐巾紙遞給他,說你別焦急,慢慢找,以后吃飯就到我這兒吧。她怕自己的話傷了王峰自尊心,又補充說,你先在飯店記賬,等你以后掙了工資一起交,你要是掙了大錢,我可要收利息的。
王峰離去的時候,池虹想到他已經沒有住宿費了,故意走出飯店送他,避開了小霞的目光,把五百塊錢塞到王峰手里,等到王峰反應過來,她已經進了飯店,返身關上了店門。
王峰手里捏著五百塊錢,在飯店門外站了很久。后來他感覺臉上濕乎乎的,用手一抹,是滿把的淚水。
11
當晚送走王峰,池虹心里很不是滋味,就跟馬東嘮叨了幾句。馬東理解池虹的心情,說你讓他到飯店來打工吧,省了吃住的費用。
池虹就等著第二天見到王峰,跟他商量這事情。然而第二天王峰沒有出現,一個女孩把一封信送到了飯店,還有一件用報紙包裹的物品,說是王峰留下來的,讓親手交給老板娘。池虹有些驚訝,以為王峰要感謝她,給她送來了什么禮物。她先打開了報紙,里面是一個相冊,都是王峰在大學讀書時候的照片。她被其中的幾張照片逗笑了。照片上記錄的這些生活場景,雖然池虹沒有親歷,但并不陌生,她也有過這樣的大學校園生活。
之后,她有些好奇地打開了信:
老板娘,謝謝你給我的幫助,我不能在北京混了,用你的五百塊錢做路費去廣州。如果有一天我混出個樣子了,一定回來報答你。我把一本相冊留在你這里,托你替我保管好,我很珍惜這本相冊,它記錄了我全部的大學生活。我請求上帝保佑你這種好人幸福,保佑你的飯店生意興隆。——王峰
池虹看完信就捂住臉哭了。女孩子大致知道信中的內容,默默地站了一會兒,才小聲說:“老板娘我走了。相冊就交給你了。”
池虹突然意識到什么。“你等等,”她用紙巾擦拭了淚水,“你是王峰的什么人?他什么時候離開北京的?”
女孩說:“今天一大早就走了。我是他的鄰居。”
“鄰居?”
“是呀,我也住在地下旅館。”
從女孩子嘴里,池虹知道前面不遠的那個地下旅館,住了十幾個大學生,都是來北京尋找工作的。池虹問女孩現在做什么工作,女孩說還漂著,原來在一個公司打工,前些日子剛被辭退了。女孩說“漂著”的時候,池虹的心緊縮了一下。自從畢業留在北京后,她一直都有這種漂浮的感覺。
女孩子走后,池虹還在那里愣神。馬東就走過來勸她,說王峰去了南方,說不定真能混出個樣子來。
又過了幾天,飯店客人議論報紙上的新聞,說廣州有一個大學生,因為找不到工作跳樓自殺了,池虹的心一緊,忙找來了那張報紙閱讀。雖然跳樓的大學生不叫王峰,但她心里卻不踏實,想那個叫王峰的人,不知道在廣州是否安頓下來了。她惦念王峰的時候,又想到了前面地下旅館里的十幾個大學生,就跟馬東商量,要讓那十幾個大學生到飯店就餐。
馬東因為嬌寵池虹,好多事情都依著她,但這件事馬東卻沒答應。
馬東說:“這怎么行呢?我的小奶奶,咱們是開飯店做生意,照你這樣下去,咱們就該關門了!”
池虹說:“你瞪什么眼睛?你兇巴巴的干什么?!”
馬東忙緩和了語氣,委屈地說:“我沒瞪眼睛,我沒兇巴巴的……我是說,這么多人吃飯,咱們養不起。”
池虹說:“我又沒說讓他們白吃,少收一點錢行不行?”
馬東說:“那咱們別開飯店了,干脆開學生食堂好了。”
馬東說的是賭氣話,沒想到池虹聽了卻一個激靈。對呀,我們搞一個大學生食堂怎么樣?馬東苦笑了一下。你怎么這么傻?我跟你說著玩的,你還當真了。
馬東轉身要走開,池虹一把拽住了他。池虹因為興奮,眼睛亮亮地看著馬東說:“我可不是開玩笑,我真要辦一個大學生食堂。”
池虹講了自己的想法,馬東似乎沒有反應過來,他被池虹大膽的想法驚呆了。好半天,他才突然跳了起來,興奮地抱住了池虹,在她臉上親吻了幾下。
馬東說:“我的天呀!我的財神奶奶呀!”
馬東很快行動起來,按照池虹的設想,飯店的名字改成“大學生食堂”,把飯店的一個小餐廳,按照學生食堂的模式進行了改造,讓餐廳充滿了校園氣息。同時,他們在餐廳設立了交流區,為求職的大學生提供了一個相互洽談的平臺。
“大學生食堂”開辦后,最初只是那些求職的大學生來這里用餐,相互交流求職信息,后來很多已經建立功業的大學生,也到飯店排隊打飯。他們敲打著碗筷,唱著大學時代的歌曲,跟師弟師妹們一起歡笑,重溫昔日時光。這些人中有的成了總經理,有的是部門負責人,在跟師弟師妹交流中,給求職大學生帶來了創業的經驗,也帶了來很多就業的機會。
餐廳專門設立一塊黑板,上面密密麻麻寫滿了名字和聯系電話,有求職的,也有求賢的,三五天就更新一次。有一個公司辦公室,要招聘一位女職員,年齡三十歲以下,身高一米七以上,要求長得漂亮,有氣質。月薪三千,管吃管住,工作條件和待遇都不錯,可好多天沒有人應聘,原因是標準太高了。
池虹就想到了徐云茜。徐云茜跟影視公司簽約的可能性不大了,整天這么漂著也不是個辦法,倒不如先找個單位上班。徐云茜的父親是當地縣城質量監督局的局長,家庭條件雖然說得過去,可也經不住徐云茜這么折騰。上個月徐云茜交房租的時候,手里沒錢了,又不好意思跟父母張嘴,就跟池虹借了兩千塊錢。
池虹回宿舍跟徐云茜商量,沒想到徐云茜卻不答應。徐云茜說:“一個月三千,一年才幾個錢?還不如我上一個戲的。”
池虹就不好多說什么了。倒是方敏忍不住了,苦口婆心地勸說徐云茜,說:“這份工作挺輕松的,先去干著再說,錯過了機會挺可惜的。”
徐云茜說:“工作好你去干吧,我不去。”
莊曉曼就生氣了,說:“你這人不知好歹,演戲是掙錢,可你有戲演嗎?”
徐云茜說:“我是三年不開張,開張吃三年。”
莊曉曼說:“我看你一輩子都不能開張。”
徐云茜急了,說:“我就是一輩子不開張,也比被別人炒魷魚好!”
莊曉曼當時愣住了,眼淚一下子涌出眼窩。莊曉曼前幾天被律師事務所辭退了,心里挺不好受的。徐云茜捅了莊曉曼的痛處。
莊曉曼跑回房間鎖上門,在里面放聲哭了。
12
池虹每天早晨去飯店,晚上還要趕回租賃的屋子去住,挺辛苦的。馬東住在緊挨廚房的一間小平房里,平房低矮潮濕,池虹住不習慣。馬東想在飯店附近租賃一處房子,跟池虹早早結婚,池虹沒答應。她說,我才二十一歲就結婚,也太早了一點兒。其實池虹不是太在乎結婚的年齡,她是嫌飯店附近的房子租金太貴了,兩室一廳的樓房,都在三千多塊錢以上。她對馬東說:“咱們掙夠了錢,自己買一套房子,在北京有了房子,就算有根了。”
馬東說有道理。他總是覺得池虹的話有道理。于是大多數的晚上,池虹仍舊回去跟莊曉曼住在一起。
這些天,莊曉曼因為被律師事務所辭退了,心情不太好,池虹雖然很晚才回去,莊曉曼還要纏住她聊天。莊曉曼去那家律師事務工作了大半年,被人家辭退后,只拿了一點生活補助費。
莊曉曼說:“池虹,我現在才知道自己被耍了,給別人當了免費清潔工。”
律師事務所辭退莊曉曼的時候,說她業務不熟練,其實她大半年里根本就沒接觸到什么業務,每天打掃辦公室的衛生,打印材料,給律師事務所的主任跑腿當差。辭退了她后,律師事務所又招了一位小伙子,也是半年的試用期,不用問,半年后小伙子的命運跟她一樣。反正北京求職人員擠破了門,總有人抱著試試看的心態去上當。
莊曉曼發牢騷,池虹就耐心聽著。別看莊曉曼比池虹大一歲,可她還像個孩子,委屈的時候趴在床上嗚嗚哭,兩只腳不停地拍打著,能把池虹逗笑了。池虹就要想盡辦法安慰她,像哄孩子似的把她哄睡了。可到了第二天晚上,池虹回來后,莊曉曼心中的委屈又上來了,又開始嘮叨,把池虹的眼睛都熬紅了。
這天傍晚,飯店正是忙碌的時候,莊曉曼給池虹打電話了,說:“池虹,你趕快回來,我的債主來逼債了。”
池虹嚇了一跳,忙問:“逼債?你欠誰的債?”
莊曉曼說:“你別問了,回來就知道了。”
池虹感覺莊曉曼那邊有事,就跟馬東說了一聲,打出租車回到住處。客廳內坐著一位五十多歲的中年男人,正跟徐云茜和方敏聊天。池虹走進屋子,莊曉曼就介紹說:“這是我同屋的池虹,跟你說過多少次了。”
池虹打量著中年男人,感覺這人挺面熟的,正疑惑的時候,莊曉曼又說:“這是我爸,晚上請我們幾個人吃飯。”
池虹愣了一下說:“你爸?那你怎么說是債主?”
方敏和徐云茜就笑了。池虹覺得自己受騙了,有些生氣地說:“我以為出了什么事,嚇得我打出租車趕回來了。”
莊曉曼的父親在一邊聽了,忙從兜里掏出一百塊錢遞給池虹,說是給池虹的打車費。可不等池虹說話,莊曉曼已經推開爸爸的手。別小看池虹了,人家男朋友是飯店老板,誰稀罕你這幾個錢。爸爸聽了莊曉曼的話,就不好意思地笑笑,把錢收了回去。
晚上,莊曉曼的父親在一個五星級酒店宴請了幾個女生,海參鮑魚都上來了,還有高檔的紅葡萄酒,一頓飯吃掉了八千塊。這是池虹有生以來吃得最豪華的一餐。就連平時趾高氣揚的徐云茜,也一臉驚訝。
吃完飯,幾個人又去茶樓喝茶。聊天中,大家終于知道,莊曉曼的老爸叫莊飛,是房地產商,有上億的資產。他是聽說莊曉曼被律師事務所辭退了,專門來勸莊曉曼回家的。他對池虹幾個人說,你們幫我勸勸她,讓她跟我回老家,先在公司熟悉幾年,將來公司還要她來管理。
回了屋子,幾個人就一起去勸莊曉曼了,說她有這么好的老爸,還在外面給別人低三下四干什么?趕快回去給老爸當副總去。
莊曉曼說:“你們不知道我們家的情況,我們家每個人都是獨立的。”
莊曉曼的家庭有些特殊,爸爸和媽媽結婚的時候,兩個人就實行AA制,各人的錢財各人掌管,家庭的公共開支部分,兩個人平均支出。莊飛成為房地產老板后,莊曉曼的媽媽也提升為當地移動通信公司的中層管理者,都是有錢的主兒,但莊曉曼上大學的費用,父母雙方還是各出一份。莊曉曼在大學每年需要四萬多塊錢,四年下來父母各拿了八萬。當然不是白給,父母讓莊曉曼打了借條,將來參加工作后,要一分一分地還債。
莊曉曼對池虹說:“我沒騙你吧?我爸爸就是我的債主。”
徐云茜在一邊嘆氣,說自己要是有這樣的老爸就好了,先跟老爸借二百萬,在北京買車買房子。說著自己就笑了。方敏說,我要有這樣的老爸,就不用晚上熬夜寫劇本了,去當制片人,拿錢拍電視劇。
池虹什么都沒說,只是偷偷地瞟了莊曉曼一眼,心想這個莊曉曼很有個性,是一個值得交往的朋友。
莊飛在北京呆了半個多月,處理公司的業務。這期間到莊曉曼的住處來了三四次,每次都要請幾個女生吃飯。在幾次接觸中,莊飛和徐云茜有了眼神的碰撞,雙方內心都起了一些變化。一次在茶館喝茶,莊飛和徐云茜坐在一起,看到徐云茜的手擱在他的大腿邊,他就抓在手里捏了捏。徐云茜沒有掙脫,反而抬眼對莊飛嫵媚地一笑。
喝茶的時候,徐云茜的手機就放在沙發邊,莊飛拿起來擺弄了幾下,樣子是欣賞手機,其實卻趁人不注意,把徐云茜的手機號碼發送到自己的手機上。
第二天上午,莊飛就給徐云茜打了電話,說他住在五洲大酒店,問她有沒有時間去坐一會兒。徐云茜一聽就明白了,猶豫了一下說,那你等我吧。
徐云茜就去了。兩個人在房間里見面的一瞬間,彼此看了一眼,很自然地擁抱在了一起。
13
徐云茜跟莊飛在一起不是為了錢,也不是為了情,是什么她也說不清楚。
這段時間,徐云茜在跑劇組,想找個適合她的角色上戲,可這條路走得也不順。她每次滿臉微笑地站在導演或者制片人面前,讓他們瞅來瞅去的,到最后總是被人家像趕蒼蠅一樣打發出來。跑劇組的演員太多了,她夾雜在一堆亮麗的女孩子當中,并不顯山露水的。
劇組沒跑上,她就想找一家單位上班,可自己去聯系了幾家公司,月薪都在兩千元左右,還不如池虹給她介紹的單位好,自然不能接受。她曾經嘲笑方敏畢業兩年找不到工作,嘲笑池虹落魄成廚子的老婆,如今她自己呢?
她內心很苦惱,而這種苦惱又不愿展示給別人看,只能憋在心里。在同屋人面前,她盡量表現出快樂的樣子,就連刷牙的時候,嘴里都哼唱歌曲。
就在她內心的恐慌和壓抑無處釋放的時候,她跟莊飛相遇了。事實上,她把跟莊飛的瘋狂作為給自己減壓的一種方式。
她的瘋狂,讓見過世面的莊飛都感到驚異。一切平靜下來,莊飛裸躺在她身邊,撫摸著她說:“這就是我想要的。”
她的鼻子一酸,突然哭起來。莊飛以為她后悔了,惶恐地去安慰她。莊飛說你別哭,是我不好,你放心我以后不會虧待你的……她不等莊飛說完,就爬起來穿好衣服,飛快地離開了賓館。
后來,莊飛經常到北京出差,都是為了跟徐云茜約會。他到北京并不告訴女兒莊曉曼,只是給徐云茜打電話。有一天,莊曉曼傻乎乎地問徐云茜,你這幾天晚上去哪里鬼混了?徐云茜說來了一個女同學。莊曉曼不相信,說你肯定又交男朋友了,是不是?你要不說,我們以后就天天跟蹤你。
徐云茜被莊曉曼逼得沒有退路,就故意裝出坦白的樣子,說:“好好,算你狠,我是又交男朋友了,行了吧?”
莊曉曼說:“你幾天就換一個,也不覺得眼暈。”
自從莊曉曼搬過來后,徐云茜就談過三四個男朋友了,莊曉曼都見過面。其中有一個三十多歲的男人,是區政府一個部門的副處長,人長得挺帥,看起來也很穩重,真心追求徐云茜,同屋的人都說這男人可靠。徐云茜卻說:“好什么,太呆板了,缺少生活情趣。”
其實徐云茜也不知道自己要找個什么樣的男人,她心里總是對未來抱有一種幻想,感覺前面的路口有更優秀的男人等待著她。
莊飛不屬于等待她的人,這一點她心里很清楚。有幾次她都下了決心,要跟莊飛斷絕關系,可每次莊飛到北京給她打電話的時候,她又克制不住自己,很快就去了他身邊。她陪著莊飛去打保齡球,去游泳,陪著他度過一個又一個瘋狂的夜晚,但她從來不跟他索取什么。
有一次,莊飛送給她一張十萬塊錢的銀行卡,被她拒絕了。她說,我拿了你這筆錢,自己就變成賣身了。莊飛心里就對徐云茜多了幾分尊敬。徐云茜不貪錢,也沒有跟他結婚的打算,是他最合適的情人。
莊飛知道徐云茜一直想演戲,就動用了自己在北京的關系,認識了一個劇組制片人。莊飛私下跟制片人達成協議,讓徐云茜在即將開拍的一部二十集電視連續劇里出演一個角色,出演費由他支付。制片人覺得這筆生意可做,說可以讓徐云茜出演女二號,莊飛贊助劇組一百萬,劇組再從這筆錢中支付徐云茜十萬的片酬。
事情敲定后,劇組就故意繞了很大彎子找到了徐云茜。制片人第一次見到徐云茜的時候,別的沒說,就說有一部戲的女二號還沒選定,不知道她喜不喜歡劇本中的這個人物。制片人把劇本交給徐云茜說:“你先看劇本,看完劇本我們再交流。”
徐云茜自然很激動,認真地看完了劇本,然后跟制片人談她對這個人物的理解,談到激動的時候,竟然淚流滿面。制片人說她對人物個性把握準確,決定讓她出演這個女二號。
制片人說:“這個女二號,戲很重,我們每集給你五千元,你要是覺得可以,咱們就簽合同。”
徐云茜瞪大眼睛,半天沒說話。像她這種剛出道的演員,每集一兩千塊錢就不錯了,劇組開出了五千塊錢的價碼,顯然把她嚇住了。
她疑惑地問:“一集五千塊?”
制片人說:“是。我們拍攝資金緊張,只能給這么多了。”
她忙說:“給多少都行,我不在乎錢的,只要能給我一個機會,我一定把這個人物塑造好。”
簽完合同,徐云茜立馬趕回了宿舍,把合同展示給莊曉曼和方敏看。之后,三個人打出租車去了池虹的飯店,又把合同展示給池虹看了。池虹似乎比徐云茜還激動,眼淚都流出來,抱著她說:“云茜,你終于盼到太陽出世了,是金子總要發光的,你要抓住這次機會,一炮走紅!”
徐云茜到劇組后,莊飛經常去劇組看望她。莊飛頻繁地去北京,就引起了妻子的疑惑。妻子在當地移動通信公司工作,處理這種事情很有經驗,她把莊飛近兩個月的手機話費單打印出來,很快就鎖定了一個電話號碼。然后,她趁莊飛不注意,從他手機里調出了這個手機號碼,并查閱了這個號碼發來的幾條短信,從短信中可以看出,這個叫茜的北京女人跟莊曉曼還有來往。
妻子給女兒莊曉曼打了電話,說:“你認識的女人中,有沒有一個叫茜的?”
她把茜的手機號碼告訴了女兒。莊曉曼一聽就說:“有啊,我一起租房子的徐云茜,怎么啦?”
“我明白了,我明白了。”
“你明白什么啦?”
“我明白是你牽的線!她勾引了你老爸!”
“你沒搞錯吧老媽,我老爸怎么可能跟……”
莊曉曼說了一半就說不下去,她突然意識到自己太傻了。母親開始在電話里大聲罵起來,罵徐云茜也罵莊曉曼。莊曉曼沒想到母親也會罵人,而且罵得很臟。莊曉曼腦子亂成一片,實在不想再聽下去了,就打斷了母親的話,說這事你就算不知道,我來處理好了。
放下電話,她嘴里冒出一句話:“徐云茜,我扒了你的狐貍皮!”
14
莊曉曼身為律師,對事情具有很強的推斷力。她靜下來仔細梳理了徐云茜最近的生活細節,就找到了許多疑點。
這天,莊曉曼去了劇組扎營的賓館。劇組的人都出去拍戲了,家里只剩下一個挑選演員的副導演。莊曉曼靈機一動,說自己是來報名演戲的。副導演瞅了她半天,說她只能當一個群眾演員。莊曉曼不服氣,說:“徐云茜能演女二號,我比她差嗎?不能演女二號,女三號行吧?”
副導演很有內容地笑了笑,說:“你跟她比?行呀,你找個老板給劇組贊助一百萬,你來演女三號。”
莊曉曼心里就明白了。隔了幾天,徐云茜從劇組回來,說是要取幾身衣服,其實她是回來給池虹講劇組的故事,講自己在劇組的風光。她說完了劇組的故事后,就替池虹遺憾了,說干什么都不如拍戲過癮,哪怕是演一個小角色,都要先演著。徐云茜跟池虹聊得很熱鬧,根本沒在意身邊的莊曉曼已經離開了。莊曉曼溜進了徐云茜屋里,去查看她的手機短信。從她回來的那一刻,莊曉曼就盯住了她的手機。
莊曉曼返回徐云茜身邊的時候,徐云茜還在跟池虹炫耀自己。她對池虹說:“我回去跟導演說一下,看有沒有適合你演的小角色,導演對我挺好的,說我的戲不錯。”
徐云茜發現池虹的眼睛沒有看她,而是瞅著一邊的莊曉曼,于是她也轉過頭去看莊曉曼。她看到莊曉曼怒視著自己,心里不由地一顫。她說:“干什么曉曼?你要吃人呀?”
莊曉曼二話不說,上去就打徐云茜的臉,邊打邊罵婊子。池虹慌了,忙上去抱住莊曉曼,可莊曉曼力氣很大,一下子就把池虹甩開了,又撲到徐云茜身上廝打著。客廳里的方敏聽到動靜,也趕過來幫忙,這才摁住了莊曉曼。
池虹氣喘吁吁地說:“曉曼干什么你?太不像話了!”
莊曉曼說:“你問她,她心里明白。”
方敏作為大姐,有些生氣了,說:“不管什么事情,你不能動手打人,一個屋子住了這么久,你也下得了手!”
莊曉曼說:“對對,你說得對,一個屋子住了這么久,她也下得了手!”
徐云茜心里明白莊曉曼為什么發脾氣,可嘴上依舊說,我怎么啦?你說清楚,我怎么你啦?莊曉曼就從兜里掏出徐云茜的手機晃動著,說怎么啦你不知道?你今天不跟我說清楚,我把你的臉撕爛了!徐云茜看到自己的手機在莊曉曼手里,就撲上去搶奪,兩個人又廝打成了一團。
池虹讓方敏攔住徐云茜,自己把莊曉曼拽到一邊說話。曉曼你別沖動,有什么事情你當面說出來,我跟徐云茜是最要好的同學,再大的事情都可以跟她商量解決。莊曉曼一屁股坐在床上,說我今天就看你怎么解決。莊曉曼把手機短信亮給池虹看了,池虹當時就傻了眼,愣愣地看著徐云茜,仿佛不認識她了。她說云茜這是真的?徐云茜不吭聲,淚水在眼里打轉。
池虹有些生氣了,說:“你傻呀云茜?為什么要跟曉曼的爸爸來往?”
莊曉曼哼了一聲說:“為什么?為了錢。”
一直沉默的徐云茜突然開口了,她承認自己錯了,不應該跟莊飛交往。你怎么打我罵我都行,可你不能說我為了錢,我從來沒要你爸爸一分錢。莊曉曼冷笑了一聲說,你把自己說得多干凈,這么說,你是為了愛情了?是想頂替我老媽的位置了?我問你,你怎么進的劇組?
徐云茜理直氣壯地說:“我怎么進了?我憑自己能力進去的。”
“就憑你的能力,也能去演女二號?那是我爸爸花了一百萬買的,你裝什么糊涂!”
徐云茜聽完后愣怔在那里,好半天才醒悟過來,捂住臉跑回了自己的屋子,放聲大哭。池虹推了推門,發現門被鎖死了,她喊叫了半天,徐云茜就是不開門。池虹心里發慌,擔心她在里面出什么意外,于是跟方敏用工具敲開了門。
當天晚上,池虹陪徐云茜聊天到了天亮。徐云茜把跟莊飛交往的過程都說出來,把她想演戲的渴望和壓抑在心里的苦悶說了出來,說到傷心處,池虹也陪著她流淚。
天亮后,池虹拽著徐云茜給莊曉曼道歉。池虹說曉曼,云茜知道她錯了,可云茜真的不知道你爸爸給劇組贊助了錢,云茜跟我不一樣,她特別喜歡演戲,就讓她把這個戲演完吧,給她這個機會。池虹說著,眼淚又流了出來。
莊曉曼看到池虹和徐云茜哭腫的眼睛,心里也有些發酸,她對池虹說:“我不反對她演戲,也希望她能利用這個機會一舉成名。可有一條,她必須跟我爸爸斷絕關系。她是不容易,可我媽媽也不容易,為什么不想想我媽媽的感受呢!”
在池虹的鼓勵下,徐云茜堅持把自己的女二號拍完了,但她卻沒有一炮走紅,這部電視劇拍完后就無聲無息了,根本沒有在電視臺播出來,只是刻錄了幾百套光盤散發給了演員和有關人員。
徐云茜得到兩套光盤,一套寄給了父母,另一套留在自己身邊。寂寞的時候,她就會在電腦上播放光盤,看自己塑造的那個女二號。后來,劇組的一個副導演又接手了另一部古裝戲,打電話讓她去演一個丫環。副導演給她打電話的時候,已經是深夜了,副導演說他在酒吧,讓她馬上趕過去。聽得出來,副導演喝了酒,說話的時候舌頭有些僵硬。她拒絕了。
她說:“我不想演戲了。”
想了想,她突然莫名其妙地贅了句:“戲演完了。”
15
徐云茜從劇組回來后,就搬出去住了。池虹問她住在哪里,她只說住在一個朋友家。池虹因為飯店那邊越來越忙,也就沒騰出時間去她住處看她。
大約過了兩個月,忽然有一天晚上,徐云茜回到了租賃的房子內,說是跟大家來告別的,她要移居美國了。池虹這才知道,徐云茜認識了一位美國老頭,這次就是要跟他去美國結婚。池虹心里堵得慌,問她為什么突然要結婚,她說我就是想把自己嫁出去,嫁得越遠越好。
池虹聽了這句話,淚水一下子就流出來。徐云茜給她擦眼淚,說你看你,還是這么愛哭,以后不許再哭了。可她責備著池虹的時候,自己卻也哭了。
莊曉曼走到徐云茜面前,拉起她的手說:“到了那邊,給我們打電話。”
徐云茜點了點頭,把手提袋里裝的那套電視劇光盤,交給了池虹說:“留給你做個紀念吧。”
徐云茜走后不久,方敏給一家影視公司寫了一部二十集的電視劇本,簽合同的時候,公司預付了她一萬塊錢。按照合同規定,初稿完成后,公司再支付十萬塊。方敏拼命地寫,期待這筆錢給自己帶來生活的轉變。可是初稿完成后,方敏一分錢沒拿到,公司說初稿審查沒有通過。
方敏看到自己幾個月的心血變成了一堆廢紙,一下子氣病了。池虹覺得影視公司太缺德了,就希望莊曉曼能給方敏當律師,起訴影視公司。池虹說:“所有打官司的費用我來支付。”
莊曉曼認真研究了方敏跟公司簽訂的合同,以為這個官司能打贏,就替方敏向法院提起訴訟。一審開庭后,所有的證據和證詞都對方敏有利,莊曉曼覺得方敏肯定勝訴。但是判決書下來,方敏敗訴了。莊曉曼表示不服,再次上訴,二審判決下來,方敏還是敗訴。后來莊曉曼才弄明白了,原來影視公司在法院那邊找了人。
敗訴的方敏,再也不想呆在北京寫劇本了,要回老家當小學老師。池虹和莊曉曼把她送到了車站。方敏上車的時候,莊曉曼拉住方敏的手說:“我跟你說一句話,你這輩子,嫁什么人都行,就是不要嫁給法院的人。”
替方敏代理的案子敗訴后,莊曉曼跟老爸借了二十萬,自己注冊了一家律師事務所。她跟池虹說,你等著看,要不了幾年,我就成為京城的莊鐵嘴!
租賃的房子內只剩下池虹一個人,她也就收拾了自己的物品,搬到了飯店那邊。四姐妹從此各自散去。
三年后的一天,方敏到北京參加一個優秀教師表彰會,就給池虹打了電話。這時候的池虹已經成為飯店總經理了,她和馬東在北京開了三家“大學生食堂”連鎖店,生意還做到了其他大城市。
池虹聯系上了莊曉曼,三姐妹在“大學生食堂”聚會了,當年同屋子的人,就少了一個徐云茜。
方敏對池虹說:“云茜那邊有聯系嗎?她過得好不好?”
池虹搖搖頭,方敏就不再多問了。她們當中,池虹跟徐云茜關系最好,如今連她都不知道徐云茜的下落,恐怕就沒人知道了。
徐云茜出國后,池虹一直等待她來電話,可等了一天又一天,徐云茜杳無音信。這幾年,池虹每當看到哪個女演員火爆了的新聞,就會想起她的同學徐云茜,有時候還會拿出徐云茜留下的光盤,看徐云茜飾演的那個女二號。每次看完后,她心里就想,徐云茜不演戲真是可惜了。
三個人沉默了半天,莊曉曼突然說:“我其實挺想她的,什么時候她回國,咱們姐妹四個聚齊了,喝個一醉方休。”
飯后,方敏想去看看曾經住過的樓房,馬東就開上本田車,拉著醉眼朦朧的三姐妹去了。池虹走在前面,三個人像小偷似的躡手躡腳上了樓,站在當年租賃的房屋門前,仔細打量那扇門。
屋里有說話聲。池虹瞅了一眼方敏和莊曉曼,壯著膽兒上前敲了敲門。
門開了,一個女孩站在門前問:“你找誰?”
池虹朝屋里探頭,看到客廳還坐了三個女孩,都是學生模樣,她就忙說:“我們是租房子的,有房子嗎?
女孩說:“沒了,都住滿了。”
莊曉曼說:“你們是干什么的?”
女孩說:“我們剛畢業,在找工作呢。哎,你們查戶口呀?”
方敏忙說:“對不起,我想問一下,客廳也出租了?”
女孩說:“我們不要外人,就要大學生,你們到別處看看吧。”
說完女孩就關上了門。池虹幾個人相互看看,突然忍不住笑了起來。
2007年8月19日寫于犁月齋
衣向東,山東棲霞人,1982年12月入伍,1991年畢業于解放軍藝術學院文學系。2006年1月退出現役。現為江蘇作家協會簽約專業作家。
出版長篇小說《一路兵歌》《在陽光下晾曬》《牟氏莊園》;小說集《我是一個兵》《老營盤》《吹滿內的山谷》《過濾的陽光 》《跟著陽光走》《就告訴你一個人》等。
作品曾獲第二屆魯迅文學獎,第二屆老舍文學獎,第十屆、第十一屆、第十二屆《小說月報》百花獎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