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過晚飯,突然停電了,我居所附近的幾個街區一下子就陷入了黑暗之中。遠處幾點昏黃的路燈光亮卻再無法讓人回味起剛剛流逝的喧嘩,罕見的靜寂籠罩著這一片城市的夜空。
無意間在窗臺一角摸到一包蠟燭,還剩有三支,便就灶臺之火燃著了,以打發這漫漫長夜。走到長期不曾打開的書櫥前,隨手抽出一本,竟是大學時代舊書攤上淘來的一本《魯迅文集》。這在當年可算得上是我的得意藏書了,而今即便封存于書櫥之中也仍然落滿了灰塵。我已經不讀書很久了。古人云“三日不讀書即面目可憎”。我的心一緊,趕忙擦拭書卷上的灰塵,借著跳動的燭火,重讀魯迅。
書還未翻開,先掉下一幅照片:瘦削的面孔,根根向上直豎的發絲,威嚴深邃的目光,濃墨隸體的一字胡須。這是當年滬上朋友寄我的一幅自魯迅紀念館得來的先生的照片,一直珍藏在《魯迅文集》中。
記得小時候教室里貼的也是這幅照片,學到《從百草園到三味書屋》才知道墻上的那個人叫魯迅——一個了不起的大人物,能夠寫出那么長的文章,而且有的地方連老師都似懂非懂。那時候老師要求那一段百草園的景物描寫必須一字不差地背下來,而且要對著魯迅先生的畫像背誦。
多少年過去了,我至今還能將那些描寫百草園的文字倒背如流。盡管當時老師不厭其煩地講述著魯迅先生偉大的反封建精神是如何重要,我們所關心惦念的仍然是《故鄉》里的閏土月下刺猹激動人心的經歷和《社戲》中偷吃羅漢豆有趣的故事,甚至《孔乙己》課文注釋回字的四種寫法以及茴香豆的味道都成為我們研究爭論的焦點。而今重讀這類文章(包括《朝花夕拾》中的那些),仍能從舒緩明麗的文字里感覺出溫暖的人性,細細咀嚼后品出的還有一點淡淡的懷戀和感傷。
這幅照片連著這部文集,倘不是今日翻閱,我該早就遺忘了吧。遺忘的又豈只我一人,在當今這個快餐文化盛行、實用主義至上的時代,還有誰愿意沒有任何功利目的純粹出于內心需要而去讀名著?更別說以思想深刻、語言犀利著稱的魯迅了。有批評家甚至憤慨地指出,在今天,所謂名著就是放在書架上但從來不去讀的書。校園中甚至傳唱這樣的順口溜:“學生有三怕:一怕寫作文,二怕文言文,三怕周樹人。”先生在世時曾為千夫所指,但他橫眉冷對。然而先生恐怕怎么也不會想到,對于他甘愿為之俯首作牛并寄予厚望的后世孺子而言,自己有朝一日會成為他們的負擔和痛苦!或許以先生的睿智,他也早已料到,所以在去世之前叮嚀:忘記我,管自己生活。于是人們很快就做到了,并非由于我們真的就生活在了先生所指的“將來的黃金的國度”,實在是我們太耽于樂觀了。正如王曉明先生所指出的,承繼著幾千年的苦難的記憶,又親身經受了一百多年持續的沉淪,20世紀的中國人仍然不能正視自己的命運,仍然只能用形形色色的樂觀主義——沒有對立物的挑戰,這些樂觀主義都不免淪為膚淺——來鼓舞和麻痹自己,以至到了今天,我們仍然不清楚自己是處在怎樣的境遇中,仍然在精神的曠野上茫然無措。我們不敢面對深刻的痛苦,更不愿從痛苦中反思并找到一條重生的新路,當商業大潮洶涌而來,我們便很快被消費型的快餐文化、娛樂文化所包圍。在看似時髦的幽默閱讀中,在歇斯底里的模仿歌唱中,我們的心靈難道真的就獲得了大平靜、大幸福?其實,我們一直在逃避,逃避一切必須面對的社會和靈魂的現實。
然而,魯迅先生卻不曾逃避。終其一生,他都在為療救國民的靈魂孤獨而執著地探索:八千里家國山河破敗,五千載文明搖搖欲墜。他出東瀛,歸故園,北上南下,南下復又北上,既然靈臺無計逃神矢,只能我以我血薦軒轅。他以筆作武器,聯合一批熱血青年,向異常頑固的封建制度發起最猛烈的沖鋒,借狂人之口以揭露吃人的封建禮教,通過孔乙己的悲慘遭遇寫盡科舉制度對知識分子的毒害之深,阿Q麻木而悲劇性的命運深刻地反映出精神勝利法對整個民族災難性的影響,烈士之血反被民眾買來做救命的藥引則正暴露出辛亥革命的局限以及改造國民靈魂之任重而道遠。面對反動勢力的鎮壓和追捕,他毫不畏懼,以戰士的姿態投身于時代解放的洪流,盡管在革命處于低谷時也曾彷徨過,這種彷徨并非退縮,而是個人思想積蓄并為再次迸發所作的必要的準備。一旦時機成熟,他就勇敢地站出來,燭照人世間一切的虛偽與卑劣,執意揭穿中國幾千年來“瞞”和“騙”的歷史。魯迅先生不是傳統意義上的謙謙君子,甚至有人說他是睚眥必報,這或許正應了“愛之深,恨之切”的中國古語。如果說先生早期的小說還只是進行溫和的思想啟蒙的話,那么他后期的雜文則可以看做是一位赤膊上陣的先鋒和一切敵人展開近距離肉搏廝殺的戰果。當然,他在戰斗之余也偶有所感,便凝成長歌當哭悼念戰友的詩歌與極富哲學意味的散文詩。整個20世紀的中國文學史,無論名家如何輩出,魯迅先生都因其對現代文學的開創之豐功和實踐之偉績獨領風騷。鄉土小說、現代歷史小說、散文詩、雜文等文學樣式都發端于其手并臻于成熟。他不畏強者的橫暴,也不遷就弱者的愚黯,他的作品不僅反抗現實政治的高壓,更從根本意義上反抗人類生存的困境,“敢于直面慘淡的人生,敢于正視淋漓的鮮血”,這種可貴的現實戰斗精神和現代反抗意識成為中國新文學最可寶貴的精神財富。他在熱情呼喚現代化的同時,又時刻保持著對現代化的疑慮和警惕,意識到其可能產生的種種假象、變體和負面效應,這種充滿思辨精神的深刻思想,在五四后的漫長歲月中被歷史一再證明其精辟的遠見和指導性。
正是在這種意義上,毛澤東給予魯迅先生極高的歷史定位:“魯迅的骨頭是最硬的,他沒有絲毫的奴顏和媚骨,這是殖民地半殖民地人民最可寶貴的性格。魯迅是在文化戰線上,代表全民族的大多數,向著敵人沖鋒陷陣的最正確、最勇敢、最堅決、最忠實、最熱忱的空前的民族英雄。魯迅的方向,就是中華民族新文化的方向。”魯迅也因此成為超越個體存在意義、不可替代的“現代文學靈魂”。
夜深人靜,翻到《野草》一卷,“默默地鐵似的直刺奇怪而高的天空”的棗樹枝丫、漫天紛飛如沙如粉決不粘連的朔方之雪、衣衫襤褸憔悴困頓的中年過客不正是先生孤高桀驁、上下求索的靈魂寫照嗎?燭光下,從先生的臉上我再感覺不出兒時他那種令人生畏的威嚴,只有難以言說的堅韌和深沉。他犀利的目光不但足以揭穿當時一切的虛偽與做作,而且直到今天仍回蕩著振聾發聵的巨響,畢竟,它在《影的告別》中所預言的“將來的黃金世界”對我們而言仍是一個遙遠的夢。那么在今天,即便不讀他的文章,單是面對他的畫像本身,就是一種靈魂的洗禮。倘若我們還沒有在無休止的娛樂中將靈魂深處的反思精神喪失殆盡,倘若我們對未來還不是無條件的樂觀,倘若這世界上還存在著“瞞”和“騙”,還有麻木不仁的看客存在,魯迅的著作就還應當發散出耀眼的光和熱。正如片山智行先生所言,魯迅他“自己背著因襲的重擔,肩住了黑暗的閘門”,放下一代人“到寬闊光明的地方去”,而對自己的身體和聲名的腐朽能換來如此的收獲,便以為是“大歡喜”。
剛翻到《自題小像》一詩,窗臺上的蠟燭已經燃盡,我沒有辦法再將先生的詩文讀下去了。我站起身,望著夜空,吟誦著這首當年爛熟于胸的先生的詩:
靈臺無計逃神矢,風雨如磐諳故園。
寄意寒星荃不察,我以我血薦軒轅。
而此時已是凌晨時分,忽然來電了,又是萬家燈火,已經睡去的人們仿佛經歷了劫后余生一般激動不已,電視中又傳出歇斯底里的吼唱,院子里一片歡騰??磥斫褚棺⒍o眠了,索性也打開了電視機,一條令人錯愕的新聞突然映入眼簾:一女子落水,岸上圍觀者卻無人相救,一民工趕來救起女子后壯烈犧牲……
(編輯/楊鐵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