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深重的苦難恐怕無法表述,太飽滿的感情恐怕無法言說。讀張潔的《無字》,厚重的心靈在喧鬧的都市中漸漸舒緩了下來。仿佛和吳為、葉蓮子坐在一起喝茶,茶杯里的水一續再續而永不褪色。能夠感覺到張潔就在不遠的文字角落里注視著我們,滿眼的滄桑頓時幻化為片片飛落的音符,纏繞在絲絲發際間。
沒有哪個女人是愿意生活在錯誤中的,無論是瘋子樣的吳為,還是我身邊的朋友們。時代的烙印總是被深重的苦難包裹著,透過《無字》,我看到了堅忍的力量,看到了喝了一冬天稀粥的葉蓮子堅挺的脊梁,而她自己卻并沒有意識到自己的堅強……一如我的飽受艱辛的大娘,從歷史的大稀飯鍋中盛出大大的一碗粥,盡管很稀,卻總是給了丈夫、給了三個嗷嗷待哺的孩子。
天下還有不愛孩子的母親?那不是中國的女人!捧著《無字》,暗夜里,我一次次地問自己:無字嗎?那清新雋永的文字是什么?無字嗎?那深重的苦難從哪里傳遞到我的心間?也許,生活本就無字,永遠是一張白紙,任我們書寫,而書寫著的人們卻在書寫的過程中偏離了最初來到世界上的目的。
很久沒讀到這樣的好書了!我見人就說。在被窩中偷偷讀書屬于中學時的記憶;而今我卻在夜的皺褶中蜷曲地臥在被子中間,悄悄而貪婪地咀嚼著,怕攪了愛人和孩子睡覺。但我自己還有私心——好東西怕被別人搶了,仿佛先讀了就是我的了。在書卷的墨香中,我看到張潔大姐正面對面地和我交談著,把歷史的凝重咀嚼成碎片,然后又揉成團遞給我,我的手發燙般地躲閃著,我知道自己的分量。但內心里還是極其焦渴地盼望著擁有。于是就在滿眼的貪婪中翻看著手中的《無字》,想平靜,卻欲罷不能。想不平靜,卻又被吳為、葉蓮子拉住思想的衣角,緩緩地對我說:忍耐,真誠。別把自己的心事表達出來。女人最是有一套,愣是能把火暴的男人世界改變,改變得一塌糊涂或者聰明絕頂。吳為沒能改變了男人,卻改變了自己,在自己的精神世界中暢游。在別人眼中,她是個瘋子。在她的心中,別人是瘋子。其實瘋不瘋,本身不重要。恰如生活在天堂里的我們,卻總是感慨太多的無奈。
真有那么多無奈嗎?當質問自己時,我啞然失語。也許最好的解釋就是——無字。把語言用字體表達是人類的進步,卻又同時陷入了字體的束縛中,一次次地苦惱著。
舒緩的語調和激昂的詞語,使我怎么也丟不下這本書了。
老子曰:大音稀聲,大象無形。我要說:大愛無痕。母親的愛就藏在無字的書里,滋養著一代又一代,繁衍在鍋碗瓢盆的叮當中,俏麗在一遍一遍的嘮叨中。就是在這樣的成長中,《無字》無言地向我傾訴著,把我感動得滿眼淚花。
三天時間,上中下三部,我讀了個遍。再后來,三月間,翻看無數次,常看常新。每每深讀,心靈間總有一種涌動著的潮水般的漣漪,撥弄著我的思維,泛起圈圈波紋,鋪展開來。很長時間沒享受這種讀書的快感了,身體里蒸發的幸福感,從汗毛眼里鉆出來,酣暢淋漓直入心扉。
《無字》的激動、憤怒,體現在對女性愛情的描述中,其實整部書就是在描寫母女兩代悲哀、凄慘、委婉的愛情,有被男人欺辱、蹂躪、踐踏的,而更多的是憤怒。吳為的母親葉蓮子一生所期待、守望的,就是那個婚姻中的具體的男人,那個叫顧秋水的男人,他除了在剛結婚一兩年中給過葉蓮子一些共處人生的經驗之外,給予她們母女的只有拋棄和虐待。然而葉蓮子一生都生活在這個男人的影子里,至死也沒忘記他。吳為以為自己早已吸取了母親的教訓,卻一生在精神上期待、守望著一個叫胡秉宸的男人,為了強調這份期待和守望的價值,吳為把胡秉宸想象為“他們這個階級里的精品”,為了這個精華人物,吳為不斷用愛情、思想及創作來為自己增值,最終得到了對方的愛情,有情人終成眷屬。可惜這個精華人物也只是要品嘗品嘗不同女人而已,他之所以愛吳為,只因她與他以前交往的女人品位不同罷了!對于一個自視靈魂與眾不同的女人,這樣的落差只能令她且瘋且死。
《無字》的結尾,張潔寫道:當她還算年輕的那一年,為胡秉宸離婚案接受法院調解,事情結束之后,出得門來,發現下起了大雨。她躲在一棟大樓的廊子下,對著雨幕發呆,搞不清自己是躲雨還是不想挪動。一支日本歌曲穿過雨幕斷續飄來:我死了,不會有人為我流淚,只有屋后樹上的蟬兒,為我失聲悲鳴……真是要為吳為失聲悲鳴了。一場長達30年斷續連綿的愛,結束在毫無詩情畫意的離婚案里,一同結束的,是吳為一生的求索,就在那一刻,吳為死了。死了求索的吳為,最后的努力是瘋,沒有了一個具體的愛人。她所經歷的時代風云際會,她們母女兩代所遭遇的人生苦難和所付出的奮斗,一并失卻了意義,她沒法向自己的人生道路作出交代,沒有了愛的對象,“坐在窗前向路上望”的至愛情懷,就只能是一部《無字》,正如它的結尾句子所概括的:對這個世界,還有比這種仇恨更深的仇恨嗎?因為這仇恨,是愛而不得的絕望與憤怒。
看著書,自然就想到了書的作者。我在勾勒,作者豐富的人生經歷一定經過了漫長的考驗和錘煉。她把文字植根于山崖的峭壁,把時局動蕩在不多的人物事件中鋪陳。如作者在書中對吃做了很大篇幅的描寫,寫母女倆對吃鄭重、虔誠的心態,在現在的年輕人看來,似乎有些不可思議,但實際上,在20世紀80年代以前,很多人就是懷著這樣的心態來對待吃的。
一層一層剝開歷史墻壁上的厚土,我們發現,在《無字》中,所有的事件都被客觀地表述。盡管經歷了長時間的跨度,記憶的閘門依然清晰地開啟,可以聽見戰火的轟鳴,可以看見煙塵的飄蕩,從兩個女人(吳為、葉蓮子)和兩個男人(胡秉宸、顧秋水)紛繁復雜的愛情中,我們發現,男人和女人,索取得多并不一樣要奉獻得多。倒是女人們的溫良敦厚成全了男人。很多時候,正是這種對丈夫也像對孩子一樣管理的“政策”,給男人們騰出了時間和精力,成就他們稱之為大事業的事業。
一本《無字》,感動了我很久。還將感動我多久?唯有無字之時。
(編輯/李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