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總有好奇心,希望知道未知世界。特別喜歡窺探被一些客觀因素或某種主觀力量遮蔽的、因而愈發神秘的東西。 20世紀60年代的一個冬日,隔壁鄰居小李塞給我一厚疊紙,手抄《第二次握手》的鋼筆仿宋體赫然入目,我下意識地左右窺察一下,四周無人,只有窗外鋪天蓋地的朔風狂吼。我輕輕掀開用練習簿訂就的手抄本……不記得具體什么時候看了這本書,初中?反正很久很久了……
站在文學的高度來看,坦率地說,那個年代的小說《第二次握手》只是敘述了一個并不高明的愛情故事:藥物學家蘇冠蘭和物理學家丁潔瓊,年輕時曾真誠相愛。但他們的愛情,遭到了蘇冠蘭父親的反對。后來,丁潔瓊只身前往美國留學,參與了原子彈的設計制造工作;蘇冠蘭則由父親包辦,與醫學專家葉玉菡結婚。新中國成立后,在周總理的關懷下,丁潔瓊毅然回國。歷盡愛情磨難的蘇冠蘭與丁潔瓊也終于重逢,實現了愛的“第二次握手”。
在那個只講“革命”、不談“感情”的年代里,丁潔瓊說過的“一個人的一生,應該只有一次愛情,也只能有一次愛情”的名言,讓整整一代中國人刻骨銘心。在那個知識分子被貶斥為“臭老九”的年代里,蘇冠蘭、丁潔瓊、葉玉菡等等正面知識分子情愛形象的刻畫,使無數飽受磨難的心靈得到了慰藉。尤其是在那個只允許“一個作家八臺戲”存在、極度精神饑渴的“文革”歲月中,在那個用空洞的政治口號來代替豐富人生的瘋狂年代里,談人生、談愛情、談理想的《第二次握手》,使當時別無選擇的讀者們心里一亮。而小說中第二次握手之后,蘇冠蘭、丁潔瓊、葉玉菡三人的關系該如何相處,更成為手抄本的讀者們私下里探究愛情而津津樂道的話題。
一個時代的記憶,正在漸漸遠去。
然而這是偶然的故事,這更是感動一代中國人的書 。書的作者張揚說:“這本書感動過一代人,這是事實;這如同沙漠上鉆出了一棵野草,大家自然感到新鮮、興奮。但過程是很痛的。”
1963年2月,張揚去北京看望舅舅。動身前,他從母親與姨母的閑談中探聽到一位美麗女性來到舅舅家所住四合院并黯然離去的故事。這個有頭無尾的小故事引起張揚對舅舅情愛的很大窺探興趣。到北京后他有機會對舅舅一家及其生活環境、照片史料等進行了盡可能詳細的悄悄觀察。一次交談中,舅舅“欲言又止”地談到“二戰”期間,一位留美中國女物理學家曾經參加研制原子彈的“曼哈頓工程”……
這個同樣“有頭無尾”的話題使張揚感到意外和震撼。他知道,以舅舅當年的身份(曾在駐美國大使館科學參贊處供職),是完全可能得知這種“特殊史實”的。 趁舅舅上班之機,張揚認真“研究”舅舅家那些達半米厚的照片簿,一位反復出現、照片拍照時間跨度長達二十多年的美麗女性引起了他的注意。他問這人是誰,舅媽答:這是你舅舅過去的女朋友……
張揚外公精諳“西學”,長期跟英國人共事,但又很“封建”、“守舊”,破壞過兒子的愛情,還破壞過小女兒(即張揚的姨媽)的初戀——他成了小說中“蘇鳳麒”的原形。
張揚回到長沙后,將這個素材寫成了一篇一萬多字的短篇小說《浪花》。當時的他不滿19歲。人們都喜愛這部作品,手稿傳出去收不回來。他只得再寫,又傳出去,又收不回來。以后的年代里他一遍遍重寫,寫了十幾年,每一稿都是在沒有原稿作依據的情況下寫成的。
張揚是1975年1月被“四人幫”逮捕的,是因《第二次握手》入獄的,可居然在獄中再度寫起了這部書稿!他在獄中偷偷講述《第二次握手》的故事,雖被專案組指為“繼續放毒”,難友們卻一個個聽得入了迷,感嘆唏噓。
1979年張揚被平反出獄后,在北京的病床上以1974年稿為基礎用一塊一尺見方的五合板代替書桌,墊在膝頭上,瞇著眼睛,喘著氣,一個字一個字地寫。為了擠時間看必要的材料,他不得不在靜脈滴注時躺著閱讀,甚至在抽胸液時,忍著劇烈的疼痛,爭分搶秒地讀。脫稿后,中國青年出版社文學編輯王維玲向張揚提出,在手抄本時代,除湖南某些地方叫《歸來》或《歸國》外,北京和全國其他多數地方多叫《第二次握手》,千千萬萬中國人都熟悉了這個書名,對它有著特殊的感情,于是文學史上唯一不是由作者而是由讀者取名的長篇小說就此問世。
去年,我們從南京回趟農村老家,鎮里的領導請我們到鎮上到處看看。我在鎮大會堂里看到全鎮育齡夫婦、新婚夫婦觀看性健康教育宣傳片,里面人山人海。村里的熟人或是朋友遇到了相互笑笑,沒有那種躲閃地避開。面對影片里人口、生育專家的細細講解,人們認真地傾聽著,我甚至發現有少數小伙子在本子上記錄著什么,又側頭與伴侶嘀咕著。會堂里沒有喧嘩,沒有走動的人群,黑壓壓的人都抬頭看銀幕畫面。我目睹這場景時心里頗多感慨:人們的思想枷鎖已被砸碎,那時我偷看《第二次握手》里情愛場面的心情再也沒有了,第二次握手的心靈之痛很少再有了。
其實,能夠大大方方地正視一切人性的本義,我們的時代才會越進步;人能夠堂堂正正地愛人愛自己愛社會,這個世界才會越發達。
(見習編輯/趙晉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