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聲詩里頌千秋

明朝中后期，政治腐敗。正直的知識分子佯狂避世，不追求功名的顯耀，而致力詩文書畫、戲曲、小說等文學藝術的創作。在學術上，王陽明倡導的“學貴得之心”的“心學”給那些富有進取精神、追求個性解放的讀書人以極大的鼓舞，產生了一大批成就卓著、個性分明的知識分子，徐渭即是其中的代表。他不僅僅是一位畫家，更是一位詩人、一位書法家。

徐渭(1521～1593)，字文長，號天池。晚號青藤，山陰(今浙江紹興)人。他的別號很多，著名的有田水月(是把渭字拆開來做別號)、天池山人、青藤山人、青藤老人、山陰布衣、鵝鼻山依等。徐渭還給自己的居處先后取了一枝堂、柿葉堂、櫻桃館、酬字堂、青藤書屋等名稱。

徐渭自幼聰穎，多才多藝，但屢遭不幸：庶出、幼孤、入贅、科舉多次落榜，痛恨嚴嵩卻被嚴嵩黨羽所用，懷絕世之資而遭遇不偶，有濟世之才而無以施展。對社會的種種不平懷有切膚之痛，又受個性解放新思想的影響，使他成為明代后期一位杰出的文學家、藝術家。他著述頗豐，詩文集有《徐文長集》、《徐文長逸稿》、《一枝堂逸稿》、《徐文長佚草》；戲曲及理論文獻《四聲猿》、《南詞敘錄》等。他的才藝是多方面的，晚年徐渭嘗自評：“吾書第一，詩二，文三，畫四。”現在一般認為，徐渭應以畫為第一，書次之，詩又次之，文其下。因為他的個性精神在他的書法、繪畫中表現得更加淋漓盡致。

徐渭繪畫的主張，雖沒有系統的畫論流傳下來，但從散落在詩歌及畫的題跋上可見端倪。有題畫詩云：“莫把丹青等閑看，無聲詩里頌千秋。”它既可以看作是繪畫創作思想的核心，也是他繪畫藝術的一個重要特點。他的繪畫首先是文人畫，集文學、書法、繪畫以及篆刻藝術為一體，強調繪畫是抒發作者思想感情的途徑。這使我想起羅丹的一句話：“藝術就是感情。”徐渭的繪畫，主工花卉，兼繪山水。其特點為：內容上具有強烈主觀感情色彩，或嬉笑怒罵式的警世育人寓意，或憤懣不平的內心情感傾訴；形式不拘一格，往往標新立異；筆墨縱橫馳騁，狂放奇峭，墨酣筆健，流露出豪邁的氣度。他把中國寫意花鳥畫推向了能夠強烈抒寫內心情感的境界，把筆墨的表現力提高到前所未有的水平，成為中國花鳥畫發展的里程碑，引領著明清時期繪畫藝術的潮流，影響深遠。

徐渭的《葡萄圖》，是大寫意花鳥畫的重要作品。此圖純以水墨寫葡萄，隨意涂抹點染，任乎性情。藤條紛披錯落，向下低垂。以飽含水分的潑墨寫意法，點畫葡萄枝葉，水墨酣暢。葡萄珠的晶瑩透徹之感，表達得淋漓酣暢，是文人畫中趨于放潑的一種典型。作畫狀物不拘形似，僅略得其意，重在寄興遣懷。此圖將水墨葡萄與作者的身世感慨融合為一。徐渭在畫上題詩日：“半生落魄已成翁，獨立書齋嘯晚風。筆底明珠無處賣，閑拋閑擲野藤中。”畫面呈現的亂頭粗服的美，較之元代畫家的逸筆草草，更具有一種野拙的生動感。徐渭以葡萄自比，慨嘆自己，我即葡萄，葡萄即我；物我相喻，物我相溶。那種懷才不遇，憤懣之情，不平之氣，溢于畫外，體現出激蕩難平的情愫和憤世嫉俗的叛逆精神。再錄兩首，以資佐證：

葡萄

其四 璞中共玉石般看，畫里明珠煞欲穿。世事模糊多少在。付之一笑向青天。

其五 昨夜中秋月倍圓。海南母蚌太鼾眠。明珠一夜無人管，進向誰家壁上懸。

他喜歡畫牡丹，常以濃墨潑灑，這種潑墨牡丹畫法，也表達了他憤世嫉俗、懷才不遇的情懷。在其《畫語錄》中有“牡丹為富貴花王，光彩奪目，故昔人多以勾染烘托見長。今以潑墨為之，雖有生意，終不是此花真面目。蓋余本窶人，性與梅竹宜，至榮華富貴，風若馬牛，宜弗相似也。——《墨牡丹》”。又有題《墨牡丹》詩云：“五十八年貧賤身，何曾妄念洛陽春?不然豈少胭脂在，富貴花將墨寫神。”他要賦予牡丹清雅脫俗的格調和神韻，用以彰顯自己的品格；畫家沈周、陳淳都畫過墨牡丹，但無論從布局到筆墨都遠不及徐渭的潑辣、豪放和氣勢逼人。這與他人生經歷有極大的關系。徐渭盡管滿腹經綸，名滿天下，但因沒有功名，沒有地位，以致一貧如洗，竟至有人用兩碟野鴨肉、牛肉和三卮酒就能換到他的一幅梅花，題詩云：“鳧牛兩碟酒三卮，索寫梅花四句詩。想見元章(指王冕)愁米日，不知幾斗換冰枝?”又云：“曾聞餓倒王元章，米換梅花照絹量。花手雖低貧過爾，絹量今到老文長。”但他一直保持著他的人生追求，清雅脫俗，不畏權貴。

“幾間東倒西歪屋，一個南腔北調人。”他一生盡管潦倒，但憂國憂民之情，至死不衰。他看到一些富貴人橫行霸道，盤剝百姓，十分可惡，便畫了幾只張鉗舞爪、糟蹋稻谷的螃蟹，予以詛咒。題畫蟹詩云：“稻熟江村蟹正肥，雙螯如戟挺青泥。若教紙上翻身看，應見團團董卓臍。”又如雪里荷花：“六月初三大雪飛，碧翁卻為竇蛾奇。近來天道也私曲，莫怪筆底也差池。”

就近代畫壇所景仰的大畫家八大山人、石濤、“揚州八怪”而論，都是從徐渭的大寫意畫法脫胎而出。鄭板橋對徐渭佩服得五體投地，曾刻了一枚“青藤門下走狗”的印章，用來鈐于畫上。并說：“鄭所南、陳古白兩先生善畫蘭竹，燮未嘗學之；徐文長、高且園(鳳翰)兩先生不甚畫蘭竹，而燮時時學之弗輟，蓋師其意不在跡象間也。文長、且園才橫而筆豪，而燮亦有倔強不馴之氣，所以不謀而合。彼陳、鄭二公，仙肌仙骨，藐姑冰雪，燮何足以學之哉!”(鄭板橋題畫蘭竹)近代的吳昌碩題徐渭的書畫冊亦說：“青藤畫中圣，書法逾魯公(顏真卿)。”齊白石對徐渭更是傾慕備至，他曾說：“青藤、雪個、大滌子之畫，能縱橫涂抹，余心極服之。恨不生三百年前，為諸君磨墨理紙。諸君不納，余于門外餓而不去，亦快事也。”又題詩日：“青藤、雪個遠凡胎，缶老(吳昌碩)衰年別有才；我欲九原為走狗，三家門下轉輪來。”足見徐渭對中國繪畫影響之深。

徐渭以其多方面的才藝以及悲劇性的經歷，在融文學(詩歌)、書法、繪畫為一體的文人畫上取得了巨大的成就，把我國繪畫藝術推向一個大寫意的高峰。這對于今天許多急于創新的“藝術家”來說有很大的借鑒作用，如國畫大師潘天壽先生所說：“一定不能來得太快，不能急于求成，要慢慢來，要接受多方面的修養，基礎要打好，底子要寬厚，再慢慢創風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