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士大夫治天下”一言出于北宋神宗熙寧四年(1701年)一次關于變法的爭論,當時宋神宗與王安石都認為變法有利于國與民,但文彥博認為變法侵害了士大夫和普通民眾的利益,宋神宗說:“更張法治,于士大夫誠多不悅,然與百姓何所不便?”文彥博答道:“與士大夫治天下,非與百姓治天下也。”(《續資治通鑒長編》卷二百二十一熙寧四年三月戊子條)文彥博的話并非說士大夫不關心民眾利益,而是說士大夫有照顧封建國家與民眾利益的責任,王安石對此也無異議,只是相比之下由于士大夫的地位,更突出了皇帝為維持封建統治秩序必然只能“與士大夫治天下”。士大夫在這里尤指受過良好教育、經過科考出身的官員們。
一、北宋前期士大夫興起的背景
唐末農民戰爭和五代十國的戰亂摧毀了門閥制度,關隴軍事貴族和山東門閥世家的地方性利益集團退出歷史舞臺,在政治上掃清了以血緣出身為標準的舊政治體系,使出身“寒門細族”的讀書人得以大量進入到封建國家中,形成了新的士大夫階層,這是宋代皇帝“與士大夫治天下”的前提條件。宋太祖建隆二年的杯酒釋兵權,限制了藩鎮和武將的權力,提升了文官在封建國家中的地位,實施“崇文抑武”的官員任免策略,宋太祖就有“作相須讀書人”之語(《宋史》卷一《太祖本紀二》)。由此,士大夫階層也相應地得到了更高的地位。根據余英時的考證,宋代作為選拔官員主要方式的進士考試比唐代受到的待遇要高很多,從而對士大夫階層的重視也大為提高。而宋代“不殺大臣及言事官”的基本政策,使專制政治體制下的政治氣氛相對寬松(《朱熹的歷史世界》)。
作為知識分子的士大夫沒有穩固的社會政治根基左右政局,他們不具有壟斷權力的先天優勢,必須緊密聯系皇權才可保證其政治地位,精神上浸透了仁義禮智、忠君愛國思想的士大夫也正符合封建國家的需要。同時在削弱外戚和勛貴勢力后,執行抑武崇文政策的皇帝,只能選擇具有良好教育背景和文化影響力的士大夫作為皇權的代理人。所以士大夫政治主體意識的提高,一方面是社會政治發展的必然,另一方面則是皇權與士大夫兩方面的共同需要。但是政治的最高主體仍是皇帝,士大夫的主體意識與之相比只是參政意識上的主體,并非作為政治的最終決定主體的意識。
宋代另外一條基本政策是“使異論相攪”(《續資治通鑒長編》卷二百六十八,熙寧八年九月乙酉條),這是鑒于唐代黨爭而造成的,其目的在于防止一黨獨大。在文化傳播已經很發達的宋代,士大夫們通過著書立說擴大自己的影響力,在學術和政治觀點上形成了多個不同的派別、集團。這在被認為是一種開明風氣的同時,也分化了士大夫階層的力量,從而不能夠結成為一個統一體,而只是服務于封建國家之中。對這種故意造成的矛盾,士大夫們雖有所不滿,卻也無力改變,王安石就曾說道:“君子非不貴見,然小人亦得廁其間;正論非不見容,然邪說亦有時而用。”(《臨川先生文集》卷四一《本朝百年無事札子》)這樣就使士大夫階層在互相論爭中發展,并隨時局的變化而此消彼長。這樣的直接結果就是在面臨同樣的政治問題、抱有同樣的變革希望時,往往產生異議而動搖了皇帝改革的決心,導致變革的失敗。
二、士大夫在政治變革中小集團的形成
雖然士大夫都是在“與士大夫治天下”的感召下,主動參加到政治事務中去的,宋仁宗中期士大夫日趨活躍,“每感激論天下事,奮不顧身,一時士大夫矯厲尚風節”(《宋史·范仲淹傳》)。但是具體的家庭出身、學術政治經歷、改革方針及目標的不同,使士大夫階層內部產生了分歧,這就是宋代士大夫內部斗爭(黨爭)開始的原因。士大夫的利益完全與皇權相關,一旦獲取了皇權的支持,便意味著既得利益的保障或擴大,反之,既不至于有殺身之禍,不利影響卻也不會太大,王安石對于反新法的士大夫只能是使其出居宮觀了事(《宋史·職官十》)。盡管士大夫們都希望封建國家強大,但對大部分士大夫來說,是必須在不破壞既定政治體制下實現的。所以在因政治變革而產生內部矛盾時,就出現因不同利益而形成的小集團,如所謂的洛黨、新黨、蜀黨。對此,比較有代表性的解釋是“君子之進,必與其朋類相牽援,如茅之根然,拔其一,則牽連而起矣”(《周易程氏易傳》卷一)。
士大夫集團的形成是以其師承、姻親、學術政治觀點乃至居住出身地域形成的。洛黨、蜀黨以其學術政治觀點和居住地、出身地而形成,新黨則以師承和姻親為紐帶,但總的來看,都是在共同的政治目標和政治利益基礎上形成的。雖也有呂氏、韓氏等政治上的豪門大家,但其內部觀點分化也是很明顯的,兄弟間觀點往往相左。所以,師承關系是主要的形成方式,又往往以姻親的形式加以鞏固,如蔡卞、龔原既是王安石的弟子,又與王安石有姻親關系。這樣形成的士大夫集團比以往的貴族集團更穩固,政治目標和要求更明確,在政治生活和政治斗爭中也更具生命力。而各集團卻都是要求皇帝“與士大夫治天下”的。
這些士大夫集團兼有政治和學術色彩,即便在政治舞臺上暫時失敗,也可退回到普通士大夫的文化生活中繼續發揮影響,一有機會又可重新回到政治舞臺,司馬光退回洛陽后形成洛黨即是如此。司馬光“凡居洛陽十五年,天下以為真宰相,田夫野老皆號司馬相公,婦女孺子亦知其為君實也”(《宋史·司馬光傳》)。王安石罷相后也在金陵繼續其新學的著述,甚至新法盡廢之后,新學一直到南宋初還有影響力。由此可見,共同的政治要求和學術觀點是構成士大夫集團的根本。姻親和地緣關系加強了士大夫集團的內部聯系。再加上宋代“不殺大臣及言事官”的政策,從國家體制上保證了士大夫集團的延續性,沒有像以前隋唐貴族政治那樣,因政治斗爭導致的殺身之禍。
三、士大夫對政治變革失敗的作用分析
由于以治天下為己任的政治使命感,宋代著名的兩次改革都是由士大夫發起的。由于宋代特有的積貧積弱的國家情況,對民間疾苦的關心,使很多士大夫都有感于時局而形成了希望改革的共同愿望,其中范仲淹主持的“慶歷新政”,十項內容有六項把矛頭直指吏治問題,以此作為改革的突破口;王安石主持的“熙寧變法”,則更全面而深刻地涉及到政治、經濟、軍事、文化等諸方面的問題。這二者作為士大夫中的杰出人物,是在皇權的支持下發動改革的,而且承受著來自士大夫階層內部的巨大壓力。盡管兩次改革都失敗了,但是體現了在封建國家面臨危機時士大夫勇于挺身而出的積極精神,他們所憂所樂完全是建立在強烈的責任感和主體意識上的,他們對于整個封建國家的擔憂促成了變革,但也是因為這種擔憂引起的不同思考使士大夫內部矛盾加大。
改革的失敗,一方面是由于與皇權的關系造成的,另一方面則是士大夫階層內部的斗爭決定的,后者是最重要的。雖然變革現狀的呼聲在士大夫中普遍存在,但是作為主張積極改革的范仲淹、王安石二人,在使封建國家獲利的同時,都涉及到了抑制兼并豪強的問題,本身就引起了很大的阻力,再加上對選官制度等的改革所引起的士大夫階層內部進一步的矛盾激化,使皇帝對改革乃至封建國家的前途感到疑慮,于是不得不停止變革,這樣導致了政治體制上變革的失敗。
同時,士大夫高度自覺的政治主體意識和自我正義化加快了士大夫階層內部的分化,動輒攻訐對方為小人、為一己之私利者,而自我標榜為君子、天下公利的代言人,于是引起所謂的黨爭。這實際上是士大夫們把實際政治狀況和理想狀況混同化、倫理化的產物(范立舟《論兩宋理學家的政治理想》,《政治學研究》2005年第1期),無怪乎程頤后來會認為反變法的士大夫對于變法的失敗也有不可推卸的責任,《宋史》在《范仲淹傳》中就總結慶歷新政的失敗為“朋黨之論”。
雖然北宋的兩次改革都以法律條文的形式來保證其實施,可是在封建政治體制下卻無濟于事,總會被更新的而內容上更保守的法律所取代。宋神宗死后,宋哲宗年幼不能主政,以司馬光為首的反改革派的士大夫集團打著“以母改子”的旗號,在高太后的支持下將新法完全廢除,改年號為“元祐”,專門以恢復“祖宗家法”為務,反而造成了更糟糕的局面,“使上之為君者莫之適從,下之為民者無自信守,因革紛紜,非是貿亂,而事弊日益以甚矣”(《宋史·食貨上一》)。所以無論法律和士大夫以及皇權間的具體關系有何特點,就此而言,認為宋代是法制社會的觀點是不成立的(張其凡:《皇帝與士大夫治天下試析——北宋政治架構探微》,《暨南大學學報》2006年第1期)。這種情況只能說明士大夫的權力和主體意識受皇權及皇權代表者所決定。這也被士大夫們充分地認識到了,即便是與宋神宗有“千年一遇”美稱的王安石,也是如此,他的詩作《兼并》中就有“人主擅權柄,如天持斗魁”,表現了皇權至上的思想。
四、結論
從以上分析可以看出,士大夫階層作為精英,介于最高統治者和普通民眾之間,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民眾的部分要求,具有維護社會穩定的作用。但士大夫階層的存在根本上是要維護封建國家及自身利益,并且士大夫的一切在封建國家中完全來源于封建皇權,“與士大夫治天下”只能視為皇帝及封建國家對士大夫的一種信任,不代表士大夫從此就取得了與皇帝真正共同治理國家的地位,在皇帝與士大夫的出發點和目的表面相同的情況下,往往隱藏著很大的差異(鄧小南《祖宗之法——北宋前期政治述略》)。所以宋代士大夫在政治變革中活動的特點可以概括為兩點:第一,以皇權為歸依;第二,自我標榜為天下公利的代言人。宋代士大夫的活動往往是以后者作為自己出發點,努力爭取前者,士大夫階層中各個集團的此消彼長正體現了這個特點。
士大夫階層的地位和權力的提高,在很大程度上雖然提高了他們的政治積極性,并為政治革故鼎新作出努力,但是在“與士大夫治天下”的種種限制之下,其結局雖不至于家破人亡,但也足以令人扼腕嘆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