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是模糊的,情景是清晰的。
可能是1969年,也可能是1970年,沂蒙山區沂河岸邊的一個村莊,一個秋高氣爽的日子,全家人沉浸在歡樂氣氛里。歡樂呀,歡樂,發自肺腑的歡樂——我家自留地里的大豆收獲了,每一粒大豆都是我們自己的。我們在家門口的一塊平地上捶豆子。大豆成熟了,就變成一種極為調皮的莊稼。高大的父親突然被豆粒滑倒了,疼得哎喲哎喲叫喚。父親抓起一把豆粒,看了看。父親看大豆的神情,如面對神明。父親用罵人的話親切地罵了一句大豆。
我八九歲,我弟弟五六歲。我的年齡決定,我必須認認真真地捶豆子。弟弟就不同了,大人雖也塞給他一根棍子,但干不干,誰也不管。他一心一意玩,捉蜻蜓,捕螞蚱,玩豆子。
弟弟又鬧出什么故事了?弟弟忽然把頭像個撥浪鼓一樣甩來甩去,又像得了羊角風一樣不由自主地打轉轉。你瞧,俺弟弟干了一件多么有創意的事:他把一粒新豆塞進耳朵眼里去了。一開始,他悄悄地用一截草棒往外掏,想把新豆掏出來,可是越掏越深。他又蹦又跳,想把豆粒甩出來。豆粒鉆進人的耳朵眼里,必定是一種極為罕見的現象。它不可能輕易出來。爹抱著弟弟的頭瞅了瞅,娘抱著弟弟的頭瞅了瞅,大哥二哥大姐二姐加上我都輪流著瞅了瞅。大家的一致意見是:不敢再掏了,越掏越往里走,必須找村里的“赤腳醫生”。到了“赤腳醫生”那里,“赤腳醫生”鄭重下結論道:我治不了,最好去界湖(中國沂南縣縣城)。
界湖?爹娘一聽這個,頭都大了。界湖,頭不疼,腦不熱,什么病也沒長,還要去沂南縣人民醫院?前幾天,鄰居差點病死了,都沒去界湖。爹伸出一根手指,狠狠地在弟弟的頭上戳了一下,說:自作自受,讓豆子呆在里面吧。
最初的不適和恐懼過后,弟弟很快安之若素,照樣玩他的。晚上睡覺時,娘特別叮囑弟弟把有豆粒的這個耳朵朝下,母親怕豆粒越走越深。早晨,娘醒來就去摸弟弟,卻發現仍在酣睡中的弟弟早就把有豆粒的一面朝上了。
弟弟和新豆相安無事。過了5天,10天,還是20天,不清楚。一天深夜,全家人都在睡夢之中,弟弟忽然從床上爬起來嚎啕大哭。娘迅速劃一根洋火(火柴),點上洋油燈(煤油燈)。弟弟捂著有新豆的那只耳朵說疼。娘用全家惟一“電器”手電筒照弟弟的耳朵,娘說:俺娘,俺娘,豆芽都冒出來了。
大家似乎都忽略了這一點:豆子是有靈魂的,有生命力的,它生長的欲望是一定要表達的。對豆子來說,人類的耳朵眼可算得上是一片狹窄卻肥沃的福地,豆子的靈魂在這里醒來是不奇怪的。新豆吸收了弟弟身體里的水分,膨脹了,發芽了。
父親把弟弟抱在懷里,安慰弟弟說:天亮了,爹就和你去界湖。
天亮了,爹用自行車載著弟弟去了三十里外的界湖。界湖,夢幻一般的界湖,聽說那里用柏油鋪路,路兩邊的電線桿上掛著電燈泡,不論多么黑的晚上大街上都賊亮賊亮,家家的鍋臺邊都有自來水龍頭,一擰就嘩嘩淌水……
我從未去過向往中的界湖,比我小很多的弟弟卻去了界湖。
太陽要落山了,爹和弟弟還沒回來。有人從界湖給捎來了驚人的口信:弟弟的病界湖治不了,爹和弟弟當天就去了另一個更大的城市——臨沂。據說,新豆已和肉長在一起了,需麻醉才能取出,因在腦部,一般麻醉法不敢用,需一種特殊麻醉法才行,而沂南縣人民醫院沒有那種麻醉法。
臨沂,臨沂,那是我心目中一個偉大的人類之城,它差不多是聳立在我想象中的天邊。
一個又一個夜晚,我們那一群小伙伴坐在村頭的石橋上,面對著星空和大地,以兒童式的蒼茫情懷,談論著中國、蘇聯、美國、阿爾巴尼亞,世界、宇宙,黃繼光、邱少云、赫魯曉夫、勃列日涅夫……我們誰也沒有去過臨沂。一個年齡大些的伙伴指著南方天空下一團隱隱約約的光亮說:看,那就是臨沂。
爹和弟弟從臨沂回來了。弟弟的耳朵看不出任何變化,但我覺得弟弟已非從前的弟弟,弟弟已是去了界湖、見過臨沂的弟弟,弟弟的身上憑空多了一些神秘的東西。弟弟能對我講許多我所不知道的事情,我從心底里羨慕弟弟。
一粒豆子的力量真是不小呀,它一下子就把我弟弟頂到了界湖,頂到了臨沂,讓弟弟見了大世面。
剛打下的新豆還放在一個大笸籮里曬著。我站在天井里抓玩新豆。我用兩根手指捏住一顆新豆端詳著。我想:我也往耳朵眼里放放試試,我一定不會像幼稚的弟弟一樣讓它進去。我捏緊豆粒,在耳朵眼里放一放,拿出來,放一放,拿出來。再往里一點,再往里一點。忽然,豆粒失去了手指的控制,進去了。手指還能摸到它,但已捏不著了。我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不敢隨便動了。我悄悄到母親的針線筐里找到一根針,心想用針肯定能把它挑出來。不料,豆粒太硬了,根本扎不進去,扎一下,豆粒就往里跑一點。這粒新豆完全遵循弟弟那粒新豆的軌跡,到達了同樣的秘境。如果弟弟那一顆是歷史上進入人類耳朵的第一顆,我這顆就是第二顆了。可是弟弟堪稱一個天才,我卻是一個蠢才。
怎么辦?怎么辦?我不敢告訴任何人。我一遍遍問弟弟治“病”的過程。弟弟煩了,說:三哥,你犯了神經病啊你?我只好對弟弟說了實話。弟弟說:三哥,你這純粹是找死啊你。天才與蠢才的界限太分明了。
爹知道了這件事。爹什么也不說。爹一把將我拽到身邊,擰著我的耳朵往里瞅。爹看見了那粒大豆。爹把他的大腳抬了起來。爹一腳把我踢翻在地。爹對倒在地上的我說:老三,你這個鱉羔子,你也想去界湖、去臨沂?是吧?你死了這條心吧。
生產隊長吹響了召喚人民公社社員出工的哨子,爹扛上鐵锨,大步流星地走了。
大人們都出工了。我也有我必須要做的工。我拿上鐮刀,挎上筐,去沂河割豬草。
耳朵里的這顆大豆,令我眼里的山河異色,生機全無。草中的蟈蟈不好玩了,水中的魚兒也無趣了。豬草割滿了筐,我無力地躺倒在一團潔凈的沙丘上。腦袋觸著細軟如綢的沙,我忽然下定決心,一定要把豆子弄出來。我試著把有豆粒的那一側腦袋朝沙丘摔去,一下,又一下,摔得越來越猛,摔得天旋地轉。
蒙山高,
沂水長,
老三把腦袋摔在沙丘上。
摔呀摔呀摔呀摔,
一定要把豆粒摔出來……
只聽轟隆一聲巨響,那粒金黃的大豆從老三的耳朵里沖出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