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秋天,心情特別不好,簡直壞透了。朋友規勸我到寺廟去住些時日,也許能減輕煩惱。
這是一座典型的南方城池,地處中原,瀕臨長江。因平原無山,故寺廟不在名山大川,而在市井。三年前初來這座城市的時候,就已見識到這里佛教的興盛。幾乎在每一條深而古老的巷子里都藏有一座寺廟。規模雖然不大,香火卻也從未斷過。每每涉足那些巷子,都會聞到香火的氣息。也就是在那個時候,就聽說市中心有一名為“章華寺”的寺廟,據說是這座城市的著名景點。更有人說,寺院里觀音塔下面,抽簽靈驗得很。當時只是抱著觀玩的態度,從未想過自己也要去那里求一時清靜,更未想過,今生今世也會與佛教結下一段塵緣。
主意就那樣定了。我決定去章華寺閉關數日,眼前的生活實在讓人悶得心慌。我想,在那里不求佛、不跪拜,了解一下禪宗的禪義也是好的。但終究會是什么樣的結果呢?
我的住處離章華寺并不遠,一個多小時的車程。我帶著簡單的行李:幾件換洗衣物,幾本書,如此而已。上車的時候,面對著那么多的人和事,依然故我,沉浸在前些日子心靈的創傷中。也許是我太過悲觀厭世的面目,引來一些人異議的目光,我視而不見。車內擠滿了人,我雙手抱膝坐在座位上,貼著車窗,目光轉向窗外。
窗外已是深秋的景致了,但仍有明亮的陽光打落在這座城池。也許是“古來悲秋皆寂寞”的由來,每到秋天,總有那么幾天不怎么快樂的日子。從城市郊外的田野上,那些有著半枯半黃葉子的樹木上,那些建筑物之上天空的顏色上,仿佛都浸染著一種莫名的悲涼氣息,使人從心底生出一些厭惡的情緒。
時間已是下午,將近黃昏。城市西邊的建筑物上掛著一輪金紅色的夕陽,金色的光線一寸一寸地鋪染在城市可見的角落。黃昏里的城市變得幾分曖昧,而車,車里的我,就在這種氛圍里緩緩走過。
我并不關心車停靠了多少站臺,上了多少人,又下了多少人。倒是窗外那些一晃而過的粗枝末葉逐漸引起了我的興趣。
在這座城市的主干線上,除了那些的士、小巴、長途車、摩的外,我見得最多的是一些躬著腰身、穿著破舊、在肩上搭根繩子拉著一滿車煤球的中老年夫婦。他們的一舉一動,每一個細節甚至是每一次肌肉放松之后的又一次繃緊,都會引起我某一根神經的觸動,深深地定格在我心靈的底片上。是什么讓他們對生活充滿了希望,全身都透露出無窮的力量,順著汗水劃過的痕跡滾落到寬敞的瀝青馬路上?他們卑微,卻不低下;他們貧窮,卻不失骨氣。是這樣的么?還是如果不這么做,就意味著無法生存呢?但在他們映在夕陽下被拉得長長的努力的影子上,你看得到有什么可曾影響到他們么?
在一個十字路口,幾株不知名的花在秋風里搖曳。花已枯敗,已尋不見花開之時葳蕤的影相。可我分明在經過它們的剎那,隔著厚厚的車窗,聞見了一絲隱隱的幽香。對于它們,或許我只是一個徹底而完全的局外人,或曰千千萬萬個過客中的一員。我們永遠也不會走進它們私密的內心,不可能對它們的世界有一知半解。任其花開花落,而我們,只能扼腕嘆息,匆匆地憂傷地走過。
從主干線轉入一條胡同,呈現眼前的是已開始繁忙的夜市。胡同兩側餐館林立,館子外邊的空地上擺滿了賣小吃的攤子。南方的城市就是好,不僅吃的東西多,而且吃法、吃的花樣更多。這是一位北方的朋友在見識這座城市之后發出的由衷感慨。但在此時此刻,吸引我的顯然不是小吃的香味,也不是那些主顧們吃吃的笑聲,而是那些忙碌的身影。他們使我不費一點力氣,便看見了遠在鄉下的父母的影子。他們永遠那么忙碌,仿佛有著做不完的事情。可是他們在那么多年的困難境地里從來沒有倒下過,而是拉著我們跨過一個一個坎,越過一道一道溝,心里始終有一條路,目光里始終亮著一道堅毅的光芒。胡同很繁忙,我想象得到清晨賣早點時更為熱鬧的景象。也許那才是一天中最受看的景致呢。
不知什么時候,我抱膝的雙手放了下來,隨意地裝在衣兜里。生僻的目光也溫和了許多。我不回避那些上上下下的乘客了。其實他們是可愛的,幾乎每一個人都生著一副溫和的面孔,少數的幾個青年,雖有吊兒郎當的外貌,但也覺察不出對你有什么惡意。我轉過頭,鄰座的還是剛上車時就看見的那位婦人。我不自覺地向她微笑了一下,她報以友好的點頭。離目的地尚遠,我們便交流了起來。她是去長途汽車站,搭車去另外一個城市看望丈夫的。他丈夫在北方的一個城市不幸因工受傷,正在醫院接受治療準備手術。我盯著她看了半晌,終究沒有找出一句合適的話來安慰她。她卻說話了:小伙子,我看你心情不好,去章華寺轉轉吧!去那里燒燒香,求求佛,說不準會好起來呢!聽說那里抽簽很靈驗的,也可以試一試呀,你不一定要信佛,可說不準可以獲得一份好心情哪!看著她微笑著洋溢著真誠的臉,我又一次被某種力量觸動了。她的話為何與朋友的話如出一轍呢?
分手成為必然,婦人先我下車。她提著大包小包,跳下車朝汽車站小跑過去,眼里由先前的溫情摻和進了少許的焦慮,但始終存留著與生俱來的母性的堅韌的氣質。目送她消失在人海,我才記起關于自己為何悲傷的事對她只字未提而深感慚愧之時,腦海里浮現出她隨意說過的一句話:凡事要想得開些!凡事要想得開些……凡事要想得開些……我喃喃地念著,幡然醒悟她說話的口吻和母親是多么相似呀!多好的話呀!
汽車到點,我拎著行李,欣喜地跳下車。這才發現,剛上車時的那種感受已蕩然無存,丁點痕跡也未曾留下。迎面駛來一輛巴士,我在車身黑而發藍的車窗里看清楚了自己的面目,神情已不再沮喪,憂傷也只是短暫地駐足。黃昏最后的美顯現出來,太陽捧出了它一天之中,或許也是這個季節之中最美的光暈,紅紅的迷人的光線,紛紛降落在我的頭發上,衣服上,手上,仿佛也照在我的心靈上!那是黃昏時分佛光的顯現么?
在問過幾位踱步的老人之后,我站在了金光照耀下的章華寺門外。淡紅色的墻壁,青色的屋脊屋檐,確乎給人一種佛教的威嚴和神秘之感,而此時夕陽撒下的神秘的面紗讓那隱于鬧市的寺院愈顯得清靜和安寧。望著那些進出的僧侶,寺院里的充滿了宗教色彩的古怪的建筑,以及那直沖云霄的觀音塔塔身,塔尖上的遙遠的夕陽,我覺察到了一種超然。仿佛有人在說,世界里還有什么擺脫不了的苦惱和煩悶呢?仿佛佛已駐我心田。注視良久,我想無須進入,更無須小住時日了。呵了一口氣,我周身輕松地退到寺院的臺階下面,站到車來人往的街面。在暮色漸起的秋風里,我仿佛看到寺院里觀音塔下師傅剛剛抽出的第八十一簽——上吉簽,上面寫著:千水千江月,眾星拱北晨;三星齊共照,五福都臨門。我提上行李,原路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