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因為熱愛它們,才不遠萬里來拜訪,結果,熱愛卻演化成了可厭的驚擾。
●結伴進山●
這個暑假,我決定去非洲盧旺達,希望拜訪那里的山地黑猩猩。偶然認識的一個美國獸醫朋友,在那兒工作,說可以幫我。
得知盧旺達艾滋病患者比例高達11%時,初下飛機的我不免草木皆兵,力圖和當地人保持距離,對他們的黝黑也因此生出一些畏懼。但那些黑白分明的眼睛和厚嘴唇,看上去有一種原始的力與美。想到人類起源于非洲一說,不管它科學不科學,我心里更生出一些遠古的鄉愁來。
在獸醫朋友的診所里安置下來后,我馬上到森林管理處,申請去拜訪山地黑猩猩。可管理人員說:“眼下是動蕩時期,上山有一定危險,必須雇請士兵護航,費用由游客支付,而且,至少要有5個游客,管理處才會組織上山。”
我問:“目前有多少人申請?”他說才一個,從加拿大來的,已經等了三個多星期了。他就是喬。
喬得知我是他的同道,高興得不得了。他說他是類人猿的追星族,去年去印度尼西亞探訪紅猩猩,在原始森林里兩個月都沒能一睹芳容。這次,他等再久也要去看。
喬掏出大量圖片資料,告訴我,山地黑猩猩不僅是盧旺達的國寶,那似人非人的面孔在該國的貨幣、簽證、明信片、郵票上隨處可見;同時又是全世界的寶貝,瀕臨在滅絕的邊緣。據估計,整個世界總共只有650只左右山地黑猩猩殘存。
喬說:“我知道我的仰慕只會打擾它們,但我就是戰勝不了自己淺薄的好奇心。”
幾天后,我們終于等到了另外四個人。他們來自美國賓州,是哥倫比亞動物園的同事,這次專門結伴來看山地黑猩猩。
●士兵·導游●
第三天,我們每人交納了500美金,換上特殊的長筒靴,6個旅行者上山了。與我們同行的,除了幾名專門跟蹤山地黑猩猩的森林工作人員外,還有8名荷槍實彈的士兵。士兵持槍伴隨游客,不知可有先例?
車子東搖西晃,把我們摔來摔去。一位工作人員自我介紹叫弗蘭斯瓦,是導游。弗蘭斯瓦個子矮矮的,扁平的臉上有一點潦倒的絡腮胡子。他指著窗外說,這一地區十年前還全是茂密的森林,人要吃飯,把樹砍了種地,但土壤卻不適應種糧食。現在這一帶窮得要死,加上森林里藏著極端分子,附近的村落幾乎都斷了炊煙,人出去做了難民,干住在紅十字會提供的帳篷里等待國際救援。
●蠻力·尊嚴·難民●
我們在森林保護區的入口下車,放眼望去,只見半人高的萋萋芳草,并無樹木。頭上是清晨淡淡的太陽,風吹過,脊背凜然一涼。
士兵們已經散開,神情戒備地四下觀望。工作人員先進去尋找山地黑猩猩,留下弗蘭斯瓦給我們訓話:離山地黑猩猩最近必須有5英尺,不要喧嘩,不許用閃光,不許扔垃圾云云。我答應著,心卻怦怦地跳得好快。
不知過了多久,我們終于進入了林區,是竹林,低矮、茂密、陰暗、潮濕。腳下盤根錯節,沒有路。我一邊撥開臉邊的枝葉,一邊磕磕絆絆跟緊了弗蘭斯瓦。他用步話機小聲和工作人員或者士兵通話,又從喉間發出低低的吼聲,模仿山地黑猩猩呼朋喚友。他手里有一把巨大的砍刀,時不時揮起,砍掉一些擋路的植物,并提醒我那是有毒的,碰了會像針扎一樣痛。
我本來亦步亦趨跟在他后面,生怕誤了看黑猩猩,這時又怕他用力過度,砍了我的腿,連忙保持距離。又不知走了多遠,頭和眼睛都發昏了,才聽見他說:“準備好相機!”
右邊五步開外,赫然一只中等身材的黑猩猩!在竹葉掩映下,依稀看見它在打盹。我們半蹲半跪,激動緊張之下,大氣都不敢出。
我剛舉起相機,弗蘭斯瓦又擺手示意后退。再看,正前方只隔一竿竹枝,一個小小的山地黑猩猩正轉動著它毛茸茸的頭,倒騎在母親背上,悠閑地張望。母親體態豐滿,緩慢地行走著。
導游輕輕推開前面的竹枝,好讓我們拍照。
這時,左側沙沙地響起來。說時遲,那時快,一個巨大的黑影帶著低低的吼聲直罩上來!風掃過我的臉,只聽“喀嚓”一聲,面前的一枝竹樹已經被撲倒拍斷。驚嚇之余,黑影已經變成一個銀白色的威嚴背影,轉眼消失在綠色間。然后,那對母子也出現了,目中無人地經過我們一行人,尾隨而去。瞬間,一切又恢復了寧靜,聽得見晨露滑下樹葉的聲音。我們啞口無言,面面相覷。
弗蘭斯瓦掏出對講機,講完后又模仿著黑猩猩叫了幾聲,示意我們朝那邊追蹤過去。來不及消化感受,我們又開始在叢林里疾走。弗蘭斯瓦解釋說,那個小猩猩才11個月大,剛才的那只銀背則是這個有11只黑猩猩的群落的首領。它那樣撲過來,不是襲擊,只是請勿打擾的警告。抱歉的是,我們還是要繼續打擾。
翻過了向陽的坡地,竹林稀了,開始有高大的樹。導游問我們:“要看母子還是要看銀背?”我們一致投票,要看剛才驚鴻一瞥的銀背。
于是,導游帶著我們朝右邊的山頭爬去。天熱了起來,在葉子中間,天藍藍的,像剔透的玻璃,反射著漸強的太陽光。
兩個即將成年的山地黑猩猩與我們不期而遇,它們正順著山坡往下滾。導游告訴我們,山地黑猩猩12歲左右成年,雄性背上毛的顏色會開始變淡。這個群落里,只有壯年的首領擁有莊嚴完美的銀背。銀背今年30歲,剛好和我同年。
又看見銀背了。它站在一棵大樹下,全身皮毛烏黑油亮,頭發紛披下來,壯碩的胸脯下是厚實的肚子,像一個原始部落的酋長一樣不怒而威。它有溫潤褐色的眼睛,深深的鼻孔。大大的嘴巴緊緊抿著,表情嚴肅。它正用十指靈活有力地采摘著頭頂上的枝條,不容分說放入嘴里,牙齒一咬,就擄了滿嘴的葉子和樹皮。吃完后,它站直身子,左右看了看,在我們癡迷的目光中,轉身緩緩離去,銀色的背和肥壯的臀部融入一片蔥蘢中。
導游輕聲道,它有450磅左右。我心里溢滿了敬畏和贊嘆:它既有獸的蠻力,又有人的尊嚴。
按規定,從看見黑猩猩第一眼起,游人只能在山上繼續呆一個小時就必須離開,以減少對生態環境的破壞。
時間所剩不多,我們還不滿足,又追上了另外一只比銀背略小的成年雄性。它是群落里的第二號人物,今年剛滿20歲。它就在我們旁邊的林子里,干咳著,明顯地有些焦躁。
導游說咳嗽表明它被打擾,它生氣了,我們最好馬上離開。
然而,一切太遲,“呼”的一下,它長長的手臂朝我們直掃過來。導游把我朝后一推,他自己也順勢倒下。黑猩猩的五指在他腿上狠狠抓過,然后,呼嘯著揚長而去。
所有人,包括士兵和森林工作人員,一剎那間都不知從哪里冒了出來,問長問短。我還躺在地上,驚慌得說不出話來。導游說,幸虧他穿了特殊的厚褲子,才沒受傷。他告訴我們,兩年前,有一個獸醫試圖解救被打獵者夾住的山地黑猩猩,銀背以為是傷害它的部落成員,一反溫和的常態,沖過來就咬,在獸醫的大腿上留下兩塊可怕的傷疤。而山地黑猩猩一旦生氣了,日常生活節奏就會被打亂,過多的打擾甚至會影響它們的交配和生育。
我們因為熱愛它們,才不遠萬里來拜訪,結果,熱愛卻演化成了可厭的驚擾。
我們悶悶地打道回府,卻戲劇性地看見整個黑猩猩群落竟先我們一步走出了叢林。它們三兩成群,大遷徙似的,跨過草原向另一邊的斷崖走去。那里有許多砍痕清晰的樹樁子。山地黑猩猩們無視我們的存在,兀自繞著樹樁子,或坐或躺。
這也是一群流離失所的難民啊。也許,它們是在憑吊它們曾經的家園。隨著家園的消失,這些在地球上代代相傳了幾億年的善良母親、父親和孩子們,也將會永遠地消失嗎?
我離開森林的第二天,即將飛離盧旺達,在機場聽說有兩只山地黑猩猩被反叛分子獵殺煮食。我非常吃驚,打電話給我的獸醫朋友。他證實說,那兩個山地黑猩猩殘存的毛發和骨頭已經被收集到了他的實驗室里。
握著電話,我一陣悲涼,眼前卻又浮現出銀背在樹林里緩緩離去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