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元璋雖是農(nóng)民出身,但當(dāng)了皇帝后,身邊服侍的人也多了起來。有一位姓杜的剃頭師傅,專門負(fù)責(zé)給朱元璋打理容顏。這一天,杜師傅為朱元璋修指甲。事畢之后,他把剪下的碎指甲小心翼翼用紙包好,揣進(jìn)懷中。朱元璋看在眼里,問杜師傅意欲何為。杜說:“指甲出自皇上圣體,豈敢狼藉?卑職將攜回家去,謹(jǐn)慎地珍藏起來。”朱元璋斥道:“你膽敢欺我,你為朕修了十幾年的指甲,難道都珍藏起來了嗎?”杜答:“回皇上,卑職全都藏起來了。”朱元璋命錦衣衛(wèi)看住杜師傅,再派人到杜家去取指甲。少頃,使者從杜家捧了一個紅木匣子回來,只見里面全是碎指甲。使者說:“這個指甲匣子供在佛龕上,匣前擺著香燭敬奉。”朱元璋頓時大喜,當(dāng)下,就賞了杜師傅一個太常寺卿的官職,相當(dāng)于今天的中央機(jī)關(guān)事務(wù)局局長。剃頭匠陡升為正部級高官,僅因為收藏了指甲,不要說用今人的觀點(diǎn),就是放在明代當(dāng)世來看,也是一種令世人瞠目的“異典”。
政治是一門藝術(shù),老子說“治大國若烹小鮮”,似可視作政治藝術(shù)的完美表現(xiàn)。既然是藝術(shù),從道理上講就應(yīng)該是高尚的,而與粗鄙無緣;是寬容的,從而拒絕暴虐。但這兩點(diǎn),朱元璋都做不到。
某年元宵節(jié),朱元璋微服出行。到了南京城的聚寶門外,見街上一戶人家門口懸掛一只彩燈,上面繪了一個大腳婦人,懷抱一只西瓜而坐。朱元璋站在燈下,當(dāng)時臉色就變了。據(jù)他猜度,“懷”諧音“淮”,西瓜取一個“西”字,合起來就是“淮西”。朱元璋的老家鳳陽一帶,統(tǒng)稱淮西,即淮河的西邊,又稱淮右。他自己說“朕本淮右布衣,起于田垅”。他自己這么謙虛是可以的,但絕不允許別人說他是泥腿子出身。他覺得這盞燈籠上的畫是譏刺馬皇后乃“淮西的大腳婦”,不覺勃然大怒。立即命令錦衣衛(wèi)將這一家九族三百余人不分男女老幼統(tǒng)統(tǒng)殺掉,如此仍不解氣,還將這條街上的所有居民,全部發(fā)配到蠻荒之地充軍。
因為珍藏他的指甲,一個剃頭匠成了列藉朝班的大臣;又為一幅燈畫,幾百顆人頭落地。朱元璋就是這樣,讓他的政治一會兒成為一幕荒誕喜劇;一會兒又變成一場令人戰(zhàn)栗的恐怖電影。
歷史上還有這么一段記述:
某日,朱元璋從言官的奏本得知,京城各大衙門政紀(jì)松懈,官員人浮于事。當(dāng)天晚上,他便親自上街尋查。走過吏部、戶部、禮部等衙門,但見都有吏員值守。到了兵部門口,卻是空蕩蕩無人值守。朱元璋讓隨行兵士摘下大門旁邊掛著的兵部衙門的招牌,扛起走了。走不多遠(yuǎn),一位吏員急匆匆跑過來交涉,要奪回這塊招牌。錦衣衛(wèi)對其呵斥,仍將招牌扛回到皇宮。
第二天,朱元璋召來兵部尚書,斥問昨夜誰在衙門當(dāng)值。尚書回答說是“職方郎中及其所屬吏卒”。朱元璋又問前來搶招牌的那個小吏是哪兒的,尚書回答“該吏亦屬于職方司”。朱元璋當(dāng)即下旨誅殺那個擅自離職不值夜班的職方司郎中。空下的職位,由那個搶招牌的小吏接任。對兵部的處罰是從此不準(zhǔn)掛招牌。因此,從這年開始直到永樂皇帝遷都,四十多年,南京的兵部再沒有署榜的招牌。朱元璋一心要給“國防部”一個恥辱,卻不管這衙門的尷尬同樣關(guān)乎朝廷的尊嚴(yán)。
中山王徐達(dá),與朱元璋既是鳳陽老鄉(xiāng),又是一起打天下的哥們兒。立國后分封,他列為武將第一。徐達(dá)作戰(zhàn)有勇氣,帶兵有權(quán)威,布陣有謀略,但為人十分謹(jǐn)慎。對朱元璋這位主子,他從來都是畢恭畢敬,并不因為兩人是兒時的朋友而稍微馬虎。盡管這樣,朱元璋仍不免時時敲打他,提醒他君臣之義。有一天,徐達(dá)自西北與韃靼征戰(zhàn)得勝歸來,朱元璋率文武百官為他慶功。酒過三巡,朱元璋突然對徐達(dá)說:“你今天回去,就把老婆休了。”徐達(dá)聽了心里一咯噔,這老婆是他的糟糠之妻,跟著一塊“鬧革命”,吃了多少苦頭啊。徐達(dá)忖道:“不知咱老婆什么事做得不對得罪圣上?”心里頭打小鼓,嘴里卻不敢說,只強(qiáng)笑著言道:“一切全憑皇上做主。”
朱元璋對徐達(dá)的表現(xiàn)大為寬心,仍大包大攬地說:“你那老婆不配當(dāng)中山王夫人,朕已替你物色了一個,今夜,你們就一起過。”徐達(dá)一聽,驚出一身冷汗。心想:“原來他都替我找好了女人,我方才若是為糟糠之妻辯解幾句,豈不惹他發(fā)怒。”他太了解朱元璋了。這個人好的時候跟你稱兄道弟,一塊劃拳猜令鬧酒,但他的表情是狗臉上摘毛——說變就變。徐達(dá)哪里知道,在他置身西北打仗時期,朱元璋曾溜達(dá)著去他府上,他老婆見當(dāng)今皇上,沒有表示出足夠的尊敬,還把天子當(dāng)作兄弟。這態(tài)度引起朱元璋的不滿,于是便想著將這個女人從徐達(dá)身邊趕開。于此可見,在這樣一個皇上面前,只有事無巨細(xì)奉之唯謹(jǐn),才有可能免招殺身之禍。
朱元璋替徐達(dá)做主休了老婆,在一般人來看這叫小題大做,或者說是狗拿耗子多管閑事。其實(shí)不然,在朱元璋的潛意識里,天下的事,不管是大事小事、公事私事,只要他愿意管,就一定能管。只要他動手管,就一定管得住。
在朱元璋看來,徐達(dá)老婆在他面前這種不恭敬的態(tài)度,時間一長,難免會影響徐達(dá)。盡管你徐達(dá)軍功第一,是咱們一起揭竿的弟兄,但咱現(xiàn)在是皇帝,你只是個臣子,再跟咱表示親熱就等于模糊了君臣的界限,這是絕對不允許的。竊以為,朱元璋替徐達(dá)休妻絕不是抽風(fēng),而是借此提醒諸大臣:要尊重他皇上的威權(quán)。
觀諸史載,所有與朱元璋硬抗的官員,都沒有得到好下場,但那些“老鼠”式的人物,卻常常捉弄他這只“老虎”。
洪武中期,朱元璋的一個女婿歐陽都尉召了四個年輕貌美的妓女飲酒作樂。不知誰把這消息告訴了朱元璋。他龍顏大怒,立即下令逮捕那四個妓女。這幾個妓女知道死劫難逃,都哭哭啼啼,大毀其貌。一位老吏湊上來出主意說:“你們四個人如果給我一千兩銀子,我保證你們活命。”妓女問:“我們愿意出錢,你說如何才能活命?”老吏于是獻(xiàn)上一計。妓女們覺得這計策有些懸,但一時又無別的解救之方,只好試試。于是她們重新梳妝打扮,一個個爭奇斗艷。錦衣衛(wèi)將她們押到法司。朱元璋親自審訊。四位妓女一起跪下,哀求饒命。朱元璋不想■唆,說一句:“綁了,拖出去斬了。”四妓女站起身來,慢慢脫衣服,她們都剛沐浴過,不但臉上、身上,遍體肌膚都用了最好的香薰。外衣一脫,頓時異香撲鼻。朱元璋不覺聳了聳鼻頭,這才拿眼去看四個妓女。只見她們卸去外裝后更是肌膚如玉,酥胸如梨。其香、其色、其貌,都讓人神魂顛倒。朱元璋愣怔了好一會兒,才嘆道:“這四個小妮子可可動人,不要說朕的駙馬看了動心,朕此時見了,也被她們惑住,好妮子殺了可惜,放了吧。”
老吏出的主意,就是讓妓女們“以色惑主”,這一招兒奏效。朱元璋并不寬恕嫖妓的駙馬爺歐陽都尉。幾年后,他還是借私自與番邦進(jìn)行茶馬交易的由頭殺掉了歐陽都尉,但他卻赦免了那四個妓女。那位老吏是“資深公務(wù)員”,在衙門里見的事多,對朱元璋的心性脾氣一清二楚,所以對癥下藥逢兇化吉。
捉弄皇帝是為大不敬。但碰到嗜殺成性的皇帝,你不捉弄他,他就會讓你的腦袋搬家。一邊是忠誠,一邊是性命,兩相比較,忠誠當(dāng)然沒有性命重要。
朱元璋總的說來還算是一個勵精圖治的皇帝,但其過失與暴戾也非常明顯。大凡第一代開國的帝王,多年的征戰(zhàn)培植的殺伐之心一時很難收斂,用之于治理天下,便免不了草菅人命。
洪武初年,朱元璋路過南京城外的一座廢寺,走進(jìn)去看看,發(fā)覺墻壁上有一幅畫,墨痕尚新,顯然是剛畫上去的,畫面是一個布袋和尚,旁邊題了一偈:
大千世界浩茫茫,
收拾都將一袋裝。
畢竟有收還有散,
放寬些子又何妨。
毋庸諱言,這首偈是譏刺朱元璋行政苛嚴(yán)。要他放寬一些,爭取做到“無為而治”。但朱元璋怎么可能有興趣去練這種政治瑜伽呢?他覺得寫偈的人是“惡毒攻擊”,命人四下尋找,但四周空無一人。一氣之下,朱元璋只好下令一把火燒了那座廢寺。
(摘自《美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