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關節突出、青筋畢露的手伸過來,伴隨著手過來的是一個暗啞而不可抗拒的聲音:把你的手伸出來,把屬于你的接過去。
我伸出我的手,攤開,掌心向上。那只握成半拳的手落到我的掌心,松開,然后將我的手合成半拳。我感覺手心一陣涼意,如有冰塊在掌中化開。我問那只手:你給我的是什么?那只手慢慢抽回,暗啞的聲音重新響起:這是一把詞語,你握住它,你就有了孤獨,如果你放棄,你就有罪,如果你愛它,你就有了幸福。
我不知道,這個場景是夢還是幻覺,很多年了,只要閉上眼睛,這聲音,這手,就會冷冷地伸過來,不容抗拒,我被迫接受,緊握,然后如守財奴一般躲在遠離人群的地方翻檢這些詞語,并領受由此帶來的孤獨、罪,以及幸福。
很多時候,詞語像潮水一樣在我的內心洶涌奔突,尤其是夜間,一個人躺在床上,窗外的市聲將睡眠趕走,把我圍困在黑暗中,詞語就會奔騰咆哮,如八月錢江潮,千軍萬馬地遮天蔽日而來,似乎要將我撕裂,扯碎。這樣的時刻,我偶爾會開亮燈,順手拖過一張紙趴在枕頭上記下那些不成篇章的碎言斷句,我想我必須讓它們通過血脈,由手指傳達到紙上。而更多時候我任隨自己在這樣的撞擊和撕扯中煎熬。疲憊總是寫在清晨的眉梢眼角,但我不告訴任何人,我是怎樣在一個無人的世界里經歷了語言的風暴。
“不在人前矯情,只管照看好自己的內心?!笔藲q,我在日記本扉頁上寫下這句話。
然而,怎樣才能照看好自己的內心?怎樣才算照看好了自己的內心?如我這樣的女人,沒有美麗的容貌,沒有高貴的出生背景,甚至沒有一個普通女人的柔軟與耐心,我有的只是手中的一把文字,就是這把文字,也既無奇處,亦無深度,如一把不好不壞的撲克牌,稍有不慎,就成為輸家。那么,我拿什么去經營我世俗的世界和精神的城堡?
大街上總是車來人往,永遠沒有消停的時候。形形色色的人,男人和女人,形形色色的車,大車和小車。半張報紙在人行道上翻著跟頭,一只紅色塑料袋在馬路中間幽靈一樣飄蕩。低矮的灌木,電線桿,路燈,城市的打扮永遠時尚古怪,似乎寬容,卻難以親近。這久遠以前的荒野,是誰改變了它?是哪些手把這些古怪的東西一點一點搬到了這里?那些人,那些手現在都去了哪里?留下我們這些被污染的靈魂繼續留在這里,發揚和光大它的古怪、寬容與難以親近。
每每一個人走在大街上,我就這樣被時空搶奪,一忽兒是繁華喧囂的高樓霓虹,一忽兒是死寂荒涼的野地星空,我不知道我究竟在哪里,我是誰,我是活在人世間還是僅僅以一縷輕煙的形態存在于另一個世界。那么多人與我擦肩而過,擦肩而過,擦肩而過,可是我沒有記住一張面孔,我也相信不會有任何一張面孔記住我荒野一般的冷漠與安靜。有時候,在窄窄的人行道上,我會遠遠地停下來避讓迎面而來的一個陌生人,如果擦肩而過也是一種緣份,那么我要拒絕,放棄,與其與一萬個人擦肩,不如與一個人相視一笑。
杰明說:想想看,在那么遙遠的地方,有人真正地關心你,這是何等的快樂。那么,快樂是一種聲音嗎?
那段時間,我被失眠折磨得疲憊不堪。一個又一個黎明在我眼睜睜地凝望中面無表情地到來。有天晚上我終于無法承受,無邊的黑暗和孤獨壓迫得我直想哭出聲來。我給杰明發短信,用拼音問:你在睡覺嗎?可是直到第二天中午我才接到他的電話。杰明說,收到短信立即就打電話給你,可是一直不通??梢?,距離不是想縮短就能縮短的,至少,我在最需要聲音為我趕走孤獨的時候,太平洋無情地隔開了我們。
一切與生俱來,不可改變。愛與友誼并不能改變孤獨,最多使孤獨生動和深刻。
我不停地搬動那些詞語,將它們拼成詩、散文,或者其他,就像一個懵懂無知的孩子,不厭其煩地搭建一座座不能居住的城堡,并因此而獲得小小的成就與幸福。
陶說,你就臭美吧。我說反對,我不美,但也不臭。陶又說:你還真有自戀一把的資格的,你知道不?
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但他這樣的認可竟如剛剛播下種子的土地被春雨淋過,我的心里竟忍不住要快樂得開出一朵花來。
這個夜晚的安寧與憂傷
凌晨兩點打開博,葉耳又將音樂更換了:
干凈而安靜的女聲,一些憂傷,一些深情,一些無以排遣的孤獨,盡是夜晚的滋味。
一個人的屋子,被這樣的聲音布置得更加空蕩,安靜。窗外,來來去去的汽車與火車不斷拂開霓虹,朝遠處狂奔,不知道,會是些什么樣的面孔和年齡坐在車里,被車輪帶走,更不知道,有多少人是離開、經過和永不回來。唯一能確定的是,這個夜晚的這個時刻,不會有一只熟悉或者陌生的手來叩響我的屋門?;蛟S已經有腳步抵達過我的門前,只是音樂像一列夜行火車,已把我帶入奔向遠方的旅途。
現在,我的小屋已空無一人,只有一棵被音樂剪去了浮躁枝蔓的樹,以憂傷的姿勢安靜下來。
時常會出現這樣的情況:突然遇到的一句話,一首曲子,一個場景,會像匪徒一樣迅速把你劫持。但這是一種幸福的劫持,安寧替代了對未知的恐懼。你馴服地被它們帶走,并自動交出你的全部:回憶,幻想,懺悔,思念,最后你一無所有,身與心空成沒有風暴的海洋,柔軟而廣闊。這時候,你比遠方更遠,比深邃更深,比安靜更靜;這時候,你在時間之外,在物質之外,在一切救贖無法抵達的地方,自己拆解自己。
很多年前的一天,是個秋日,下著小雨,我與一個男孩同乘兩小時火車去另一座城市參加一個女孩的婚禮。我跟男孩并不熟,只因為女孩是我們共同的朋友,他才來找我一同完成這來去四小時的車程?;疖囋诿岳斓那镉曛凶约捍蛑澟募柴Y,對于車內的種種表情不屑一顧。正是二十出頭的青春,驕傲常常不請自來,因此那時,我也模仿了火車的樣子,對坐在身邊的男孩不屑一顧,只是讓眼睛替代了車輪,在一本俄羅斯小說中奔跑。男孩百無聊奈,就輕輕吹起口哨來。開始男孩吹得很輕,小心翼翼,像半夜回家怕挨大人罵的孩子,躡手躡腳,而進入我的耳朵后,我就感覺是夏夜遇上了躥來躥去的風,一下來了又一下去了。我還是沒理男孩,但我的閱讀速度明顯慢了下來。我想男孩弄出的音符成了我前行的障礙物,我必須慢下來繞過他。但我沒想到男孩接下來會改變我奔跑的方向。不知是無意還是故意,他漸漸地聲音大了起來,而且不吹,改唱了:
就這么日日夜夜,
就這么歲歲年年,
就這么來來去去,
就這么永不改變,
老車都不回來……
原來年輕的男孩有著滄海桑田的聲音啊!一首《夜行貨車》,男孩一下子將我從俄羅斯的戰場劫持到了疲憊卻不能停下的孤旅上。夜色茫茫,漫無邊際,車燈使黑夜更黑,車鳴聲使靜寂更靜。“老車都不回來”,這急急的奔赴,原是為了抵達那永恒的消失……
決不是孤獨,決不是憂傷,也決不是軟弱與不甘,那一刻,淚水如溪流劃過我的臉頰,我幸福地感到,我已遠遠甩下這沉重的火車,到達了宿命的前方。
后來我就無可救藥地愛上了夜晚的旅行。
我有無數次在夜晚乘坐火車或汽車旅行的經歷,有時是與親人或者同事,有時是獨自一人。每次當車輪滾動起來,慢慢加速,然后狂奔,我都會像經歷了長途跋涉的人回到家一樣,全身輕松,內心充滿安寧。眾人皆睡我獨醒。厚重的夜幕一次又一次被我拿來當作戲裝,扮演獨行俠的角色,逢江河,我凌波微步,遇高山,我馭風而翔,僅憑一雙黑夜中睜開的眼睛和沒有套路的想象,我就輕易打劫了所有的村莊和城市。而我只是為打劫而打劫,并不曾想成為守財奴,斂聚天下聲色而將自己葬在其中。因此,我一路打劫也一路物歸原主,我把水還給自由,把山還給沉默,把森林還給包容,把大海還給深邃;我讓燈火依舊照看城市,讓雞犬繼續歌唱鄉村,我還讓所有的事物都保留它們原來的名字,讓所有的聲音都回到它們自己的個性……是的,旅途最不堪重,所有行囊必在到達之后全部卸下。而我也不過是造物的行囊,它最終將把我歸還給永恒的虛無。
“生活的凄楚總是宙斯的神威鞭長莫及的,那其實是一些太細小的事情,在那里,便有了我們的幸福?!?/p>
當西緒弗斯不停地往上推那塊永不可能到達山頂的石頭,而漸漸從絕望中安靜下來,并尋找到過程的快樂的時候,萬能的上帝恐怕也沒想到懲罰會帶來這樣的結果吧。
而在我們,當終點被寫在一張單程車票上交到手中時,幸福便是這孤旅中的安寧與憂傷……
責任編輯:易清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