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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 瑛/譯

年歲增長也不是一件太壞的事情。譬如禿頂就很適合馬丁，每個人都這么認為。他不得不把褲子的尺寸從以前的34碼改成了如今的36碼，聽起來確實有點嚇人，不過對他而言再次穿上寬松些的褲子畢竟是件好事，這樣一來，他起身上廁所或做其他什么事的時候，就可以動作靈便一些了。他知道這是在自欺欺人，不過現實就是如此——他在自己騙自己。明明是增加了體重，他卻自我安慰說這樣感覺瘦了一些。

另外還有一點是與身體和年齡無關的，那就是隨著他自己年歲的增長，孩子們也長大了，在記憶中已近遺忘的自由也再次回到身邊。多年來，他如果早上在床上多睡一會兒的話，或者說是想要多睡一會兒的話，事先都要好好地做個計劃。事前要讓莉齊，也就是他老婆，知道，也要讓孩子們知道，甚至可以說是要請求他們同意。那可真是不值得啊，他得要跟他們談他媽的半天。多年以來，就在孩子成長的這么些年里，他都得要隨叫隨到。他的一幫朋友就是用這個詞來形容他的——隨叫隨到。曾經有個晚上，住在當地的四個朋友聚在了一起，他們圍坐在一張高高的餐桌前，他就跟他們談起了自己的老婆，不過同時也描述了一家人的生活狀況。

——我就像是個他媽的不要錢的醫生，諾埃爾這樣說。

他們全都笑了，點著頭。

大部分情況下，他都深愛著整個家庭和所有孩子的一切，也不大在意自己左眼皮經常跳動的不適。眼皮的跳動總讓他感覺是喝多了咖啡或是缺少了水引起的，以前認為反正是體內某種東西過多或過少導致的，現在他想起來眼皮跳也許就是那些生活中的壓力造成的。多年以來，為了那種跳動——血管中的，他該做的都做了，該去的地方也都去了。每分鐘里他都在數著，也在逐漸地適應著。他有四個孩子，最大的和最小的孩子之間的年齡差距有11歲。現在都忙完了——看起來是都已經忙完了——眼皮跳動的現象也隨著忙碌的結束而消失了。

適應有一段過程。周六他早早地就醒來了，也沒有什么事要做。他開車去庫爾洛克的廢品回收中心，車上裝了5個空瓶和1個紙箱。他使勁地把那個紙箱塞到了許多紙箱和報紙的頂上，又回想起自己常舉起某個孩子時的情形，通常被舉起來的都是小女兒，這樣一來，她就可以觸得到紙板之間的縫隙處了。他也不知道自己他媽的找什么累，明明可以安安心心地躺在床上休息，卻偏偏要跑出家門。他開車出到豪斯去看別人買魚。每當駕駛的時候他都感覺自己還是個有用的人。沒有孩子坐在后面，跟在他后面的，只有后視鏡里看到的幾輛車。他花了好長時間才停歇下來。一個多年頭的時間。在孩子們不再需要他以后，他開過很遠的車程。但他終究停歇下來了。他現在終于可以不再多想這些事情，徹底地放松了。

他不再隨叫隨到了，而諾埃爾也離開了人世。

他想念那些朋友們。他們中間有兩個仍然住在本地，每次見到他的時候都會笑容滿面。有時，他們吃完飯后會在桌邊多坐幾分鐘，一起聊聊天。他們和莉齊聊的比跟他聊的還要多，不過談得都很輕松，非常融洽。他們都是明智的人，他和莉齊，一起走過了那段沒有太多傷心事情可供操心的無聊歲月。家里沒有吸毒的癮君子，也沒有意外的懷孕，街坊鄰居間別人家里常常傳出來的嘔吐聲、尖叫聲等在他們家出現的頻率也要小得多。他們都是些好孩子，他想念他們。如果想到此，想到再也沒有孩子圍繞在身邊的事實——假如他曾經做過演員的話，這些都是幫助自己落下眼淚時要回想的事情了。

性生活也還有，這是個出乎意料之外的好事。他們之間或多或少地一直有著性生活，有時在床單上，有時在教科書堆中。他們彼此間一直迷戀著對方。不過令人驚奇的是當孩子們都長大成人了，他們還有一些性生活。這并不需要事先說好或是先下個決心。一天夜里，她咬著他的一邊奶頭，她以前可從沒這樣干過。有些痛，不過，這見鬼的一招卻把他完全弄醒了。然后他讓她到身邊來——這是個不同尋常的夜晚——他只是跟她說說話。于是她說，怎樣都好。她依偎著他，叫喊著，他這才真正明白了是怎么回事。他開始還以為可能是一小股氣流——低語時的氣息——噴進了她的耳朵。在陽具與陰戶彼此糾纏的過程中，他說話甚至還帶著美國話的方言口音。她來到這里的時候他說話就一直有口音，讓人一聽就知道他是哪里人。他永遠都他媽的忘不了這口音了。

還有些別的女人。女人們喜歡成熟的男人。他曾經在哪里看到過這樣的話，好像是在哪個地方的休息室里——牙醫診所或者是醫院。要不然這就是人們成熟以后都會明白的某個事實。女人喜歡年紀大一些的男人。他可是從不相信這點，盡管在面對一些女人和年長些的男人在一起后，自己的觀點也會發生一點變化。他總認為那是一種負擔，現在還是這么想的，甚至在他開始注意到女人們望著他，帶著某種專注的目光的時候，這樣的想法反而更加嚴重了。她們當然不是年輕的女人——他不認為自己對付得了那些女人，他會對著那些年齡不到自己一半的漂亮的妖怪回以微笑。不，她們是成熟的女人，年長的女人——中間有一兩個年紀比他還要大。

上街頭有個女人總是朝他揮手——她住在馬路的另外一頭，靠近商店集中的地方——從遠處看，她非常漂亮。一個星期天的早上，他在SPAR連鎖店里從報紙堆中抬起眼來，她就正好在他身邊。他聞見了她身上的香水味，而且從近處看她，她依然漂亮。她的穿著略顯隆重，像傳統禮拜日里的打扮。她望著她，臉紅了。

——嗨！

——嗨！

她看上去有點慌亂。

——是個美好的日子。

——非常可愛。

他喜歡這樣，想著就是自己這樣一個年長的男人，僅僅只是呆在那里都能稍稍地阻止住她的腳步，這樣一個周日的早晨在SPAR連鎖店里。他感到臉上一陣發熱。他買好自己的報紙，順著人流悠閑地走出商店。他希望，或者說是半希望著，他們會一起走上馬路，一直聊天到她家門口，還在門前停留一小會兒，然后他再走自己的。不過這些都沒有發生。他獨自一人走回家，她坐在車里從他身邊經過，然后繼續向前，從她家門前經過。她一定是要去別的什么地方，也許是她媽媽家或者別的什么地方。她丈夫開著車。

這很好。他對與她更進一步地發展沒有興趣，而且他覺得自己也沒有足夠的勇氣。不管怎么說，他的另外一個朋友，戴維，幾年前離開了自己的老婆，后來就和自己的老母親住在一起，那個可憐的笨蛋，因為他再也付不起什么別的錢了。不過他，戴維，每個周日的夜晚都會去不同的酒館，去那些地方的男男女女都是跟他一樣單身且疏于男女歡愛的。經過了幾個月這樣的生活后，他于是總結了一條“戴維法則”：40歲以上的所有女人都是瘋狂的。一個周三的夜晚他在當地宣布了這一法則，他們中間沒有一個不同意的。

可是馬丁還是很幸運的。莉齊在性方面屬于狂野的類型。瘋狂一詞很適合她。她知道這點，這又讓事情變得更好。他絕不愿意對此做出任何破壞。

但是并非一切都這么棒，在年歲逐漸增長的事情上——遠非如此。只要在拎起什么東西、彎腰系鞋帶或是做諸如此類的事情的時候，他喉嚨里就會發出咕噥聲。他痛恨這聲音，跟自己說要停下來，可是事后又忘記了。這漸漸變成了一件自然的事情。淋浴的時候拿肥皂——咕噥一聲；開動剪草機——咕噥一聲。他并不是非要咕噥不可。他完全能夠彎下腰來，也完全能做其它的事情。他問過其他的伙計們，他們也都跟他一個樣。

還有癌癥。不是他，他永遠都不會有的。是他那已經離開了人世的老友——諾埃爾。就是因為癌癥。他感到有些呼吸不過來，于是去看醫生，直接就去了博蒙特醫院。兩天之后出來的時候就帶來了這樣的一個消息，還有進行化療的日程安排。他是在此后的第二天才告訴他們的，在本地，大家一起坐著抽煙——發生這事的時候是在頒布禁煙令的前幾個月。

馬丁不抽煙，他從來沒抽過。諾埃爾抽。不過他在得癌癥前，或者至少可以說是在他發現得癌癥前一年左右就戒掉了。

他們中間誰也沒說什么，一點都沒說。他們等待著他繼續說下去，把氣氛弄得不至于這么令人難過。馬丁看著戴維拿出香煙，碾碎在煙灰缸里。他揮手扇開了飄在空氣中的最后一縷煙霧。

——他們說發現得早，諾埃爾說道。通過化療等治療，癌癥可以得到控制。

然后他們將看著他慢慢地死去。不是慢慢地。只是現在看起來這個過程漫長而已，從開始發現病癥到生命結束。當時他狀況比較好——至少是看起來比較好。盡管由于化療的緣故他已經開始掉頭發了，但他看上去還是滿好的。到了第二年，他們都認為他的病已經被控制住了，可是誰知道那時才是真正的開始。他們不得不到他家里去看望他。他坐在那兒，身邊放著氧氣罐，擺在一堆的小小罐子邊上。他的雙眼看起來大了不少，當他想走到門邊跟他們說再見的時候，要用盡了力氣掙扎著起身。

——別起來了。我們自己走。

——不，不，我送你們出去。

他似乎永遠也走不到門邊。他們在門口朝他揮手，他那張瘦骨嶙峋的臉上浮現出激動的笑容，他們也對著他微笑著，他身上的襯衣松垮地掛著，變得格外寬大。

他們上了車，然后開始說起話來。

——他的病治不好了，是嗎？

——治不好了。

剎那間，大家都無語相對。

——我們最好是趕緊走。他一定會奇怪我們為什么還沒開車。

——是的。好，趕緊走。

莉齊知道諾埃爾身體不好，于是她每隔兩三天就會問問馬丁他的情況。這次她又問起的時候，他告訴了她，他哭了起來，于是她捧著他的頭。大約一星期后有天他去上廁所，起身的時候發現馬桶邊上有血，于是轉身就沖干凈了。等他按下沖水鈕以后才想明白：那是他的血。他什么也沒說。第二次上廁所的時候沒有血，第三次也沒有再看到。不過再下次的時候又回來了，手紙上面看起來有些怪異，太紅了。他不得不強撐著病打了電話并且呆在家里，因為他的肚子此時痛得如同刀絞，身上的汗像瘋了一般地流下來。他告訴了莉齊。他重新回床上躺下，她在他身旁坐下。

——有血？

——是的。他說道。

——天哪。痛嗎？

——有些痛，他回答說。不舒服。

——我打電話給醫生，她說道。

她看了看表。

——他應該還在那兒。

——不，他說。

——是的。

——他說好。

他不得不再起床，因為又憋不住要上廁所了。

——你這可憐的家伙，她說著。

他從她身邊走過去。

——對不起。他說了一聲。

他聽到她站在洗手間的門口，等著。他希望她趕緊走開。

這不是癌癥。他最終去了一位專門醫師那里，三周后做了個結腸鏡檢查，這是對他闌尾附近的器官進行的一種纖維拍片檢查。他躺在類似于床的檢查臺上，按醫生說的那樣采用左側臥位，接著醫師使勁地一戳，在他胳膊上扎了一針。當他醒來的時候已經結束了，人也躺在了另外一間房里。他們給他吐司面包片和茶，這時醫師突然出現在面前，就站在他身邊——馬丁的麻藥還沒有完全醒——告訴他他是得了憩室?。ㄓ捎陧壹∪獐d攣而造成的腹腔疼痛）。那醫師把病名寫在了一張紙上，說可以上網查找有關的資料，然后他又回到了屏風的后面，馬丁再也沒看到他了。

他回家后就通過Google搜索了一下，有那么幾分鐘他愚蠢地希望自己得的是癌癥。這病可真他媽的討厭?！绊沂情L在結腸壁上的一些囊狀突出。”他幾乎能感覺出自己的結腸，他甚至能感覺出它在顫動著、纏繞著。他站起來，接著又坐下。“腸子的習性會隨著疼痛、寒戰、發燒等變化而發生改變。”他的手指著顯示器屏幕，一個字一個字地看過去。“會引起穿孔、膿腫或是形成瘺管?！彼谂畠旱姆块g里找到了一本字典，查找“膿腫”一詞。他還從來沒有確定過“膿腫”真正含義，他覺得只在嚴重的牙痛時才有這個概念?！吧眢w組織內形成的腫脹區，里面包含的是膿汁的聚集物?！彼炎值浞呕氐脚畠旱臅郎?，在她的床上坐下來，吃著他在字典邊上發現的一塊馬斯條。他沒有去查“瘺管”一詞，知道的已經夠多了。

他無法跟任何人說，甚至無法對莉齊說。她會再也不讓他碰她了，要不就算她讓，他也會看出那是她的憐憫，然后他也會放棄。

膿汁。

站退一點，伙計們，等會兒我要放屁了。他可以這樣開玩笑，這是他擅長的。笑談一切也是他們生活中所習慣的一種表達方式。可這些病癥依然還是那么令人厭惡。

他是怎么啦？馬丁究竟是怎么啦？他究竟做了些什么要得到穿孔和膿汁的報應？癌癥是很嚴重的病，甚至是某種帶著傲氣的病癥——如果跟這個病比起來，癌癥至少治療起來還他媽的有成就感。誰知道操他媽的瘺管是怎么形成的？他還是沒有去查。

諾埃爾住進了收容所。他已經虛弱得無法在家里住下去了。周六的下午，他們一起去看他，這是一個夏末的日子。房間很舒服，窗戶敞開著，馬丁在房間里能聞到花香，還能聽到小鳥的鳴唱。諾埃爾坐在床的邊沿，他低著頭，說的每句話都要透過氧氣面罩傳出來。他說話的音調特別高，似乎他的嗓音從來不曾患過病，又似乎他說的每個單詞的每個音節都是從體內迸發出來。他們聊著平日的生活，聊著足球等等。他們大聲地笑著，不必笑的時候也高聲地笑。當笑聲歸于平淡的時候，馬丁想自己最好是告訴他們關于憩室病的事情。不過諾埃爾卻先說起來。

——看！他說。

他們什么也沒說，都等著他繼續。

——我在跟這個斗爭。他說。

他們等著。

——你們知道的，他說，不過，也有萬一。

他們望著他大口大口地吸著氧氣，等著他。

——你們以前就知道。親愛的朋友們，他說，死神要招我走。我說這些是怕萬一啊。你們知道。

——事情有兩種可能性啊，兄弟。戴維說。

——你會好的，諾埃爾。

——只不過是在召喚我，就這樣。

四天以后，他去世了。

“關鍵在于飲食?！本退贕oogle上所看到的資料是這樣說的。那確實是一種病，或者說是一種正等待著經過鑒定確認的新疾病。甚至很多得了這種病的人都不知道有這樣的病?！耙獢z入大量的新鮮食品，譬如蔬菜之類的。不要吃堅果類食品和大型的種子，不要吃任何可能引起結腸壁上囊腫的堅硬塊狀食物。”

這些理由真他媽的見鬼。

我的屁股是個定時炸彈，伙計們。他幾乎能聽到自己說出了這話。讓它變小一些。沒準在葬禮之后，他們能在他身上發現有一品脫的膿汁。他似乎看得到，也聽得到。提出的問題，還有笑聲。

他告訴了莉齊。

他實際上是在責備莉齊，不過只是稍微責備她一下。在過去的29年里，一直是她為他準備的食物。她一直在把他往死路上推。不過他其實并不這樣想。就在諾埃爾過世的同一天，他把這個告訴了莉齊。他應該再等一等的——事后他才想明白。他不應該突然冒出來把自己的壞消息也擺在她面前。他知道自己打算做什么。他要把自己拋進諾埃爾的墳中。而他確實這樣做了。

——我得了一種病，叫做憩室病。

他控制著沒有在話中加上“我自己”?！拔业昧艘环N病，我自己叫它‘憩室病’?！彼麤]有扯那么遠——“我也得了癌癥”。他沒有這樣說。不過也差不遠了，他知道。疾病就在餐桌上。

疾病啊。

他告訴了她那究竟是什么，就他自己所理解到的而談。

——我可能會在便秘和腹瀉之間折騰?；蛘哒f，只要腸道里的一個囊腫被堵塞了……

他要堅持說，不得不繼續說下去，因為她直直地盯著他。

——譬如有排泄物之類的東西被某個囊腫堵住了，他說，某一個囊狀物或者是袋狀物之類的，就會造成發炎，甚至引起穿孔。

她的手捂住了他的嘴。

——如果我不小心的話，他告訴她說，他們就不得不手術切除我的結腸。

——整個嗎？

——絕大部分。

他并不確定，因為他還沒有研究得那么深。

——不過那只是在我不小心的情況下。

——你是什么意思，小心是指什么？她問。

——是說我的飲食，他說。

——那有什么問題嗎？

——沒什么。

他往后靠了靠，把關于餐桌話題中最重要的一句話收了回去。他為什么就不他媽的閉上嘴呢？

——你是不是要成為素食者之類的人呢？她說。

——不，他說，我想不是這樣，不過我必須得吃蔬菜。

——你現在已經在吃了呀。

——我知道。

只是別他媽的再把蔬菜煮熟了。

他沒有把這話說出來，他甚至連想都沒有想到這點，真的。

他聳了聳肩。

——那只不過……不管怎樣，現在你都知道了。

他們坐在餐桌邊。他心里想著諾埃爾。

他們一起步行去教堂，他和莉齊；教堂離他們家不遠。教堂前有很多人，都等在石階上或是草地上，人群都擠到街邊了。

——這很好，他對莉齊說。

他不確定究竟是為什么說這話，也許對諾埃爾的太太和孩子而言，這么多人的到來能夠帶給他們一點安慰吧。他們一會兒以后就會坐在黑色轎車跟隨靈車過來。這個問題他以前就想過。“我的丈夫很有人緣。” “所有人都認識我爸爸?！?“有熟悉的面孔，有陌生的面孔。他擁有了完整而豐富的人生。”

馬丁買了件新襯衫，是為了配身上的夾克。衣服穿在身上有點緊，不過只要他穿著夾克，就看起來滿好的。他的體重很快就會減輕的。整個生活習慣都會更新，水果、魚叉、新鮮的蔬菜、豆類。他不得不再到字典里去查找一些新詞。豌豆、大豆。健康卻乏味。

他睡不著，并不是因為諾埃爾的死，實際上在此前一段時間他有這個毛病了。在他完全睡著之前，時常會突然驚醒。他害怕沉睡，害怕倒下去。他的皮膚干燥，當他在鏡前凝視著自己的面龐時發現了這點。整張臉都是干干的，尤其是額頭上和鼻子邊。還有些小膿皰。他能覺察到它們，帶著威脅，帶著憤怒，遍布在他的額前。他看上去有些絕望。

——是緊張，莉齊說。

他點頭。

——悲痛的事情。

——他幾天前才過世，他說。

——你們已經知道快兩年了，她回答。

她說得對，這話有意義。死亡，還有死訊的傳來，其實都沒有什么意義。當電話鈴聲響起的時候他就知道是什么了，他一直等著這個消息。

睡眠是最糟糕的問題。一個美好的夜晚將會帶來完全不同的結果，將把他皮膚下面流失的所有養料與水分都補充回來。這就是他的感覺，他幾乎是堅信這點。前一夜，莉齊遞給他一瓶百尼林止咳糖漿，里面的糖漿只有一半，粘乎乎的。自從孩子們長大后他就再也沒有看見過百尼林糖漿了。

——喝一滿口。

他看了看藥瓶。

——藥物的保質期是什么時候？他說。這一定是他媽的年長月久的東西了。

——別去管那日期，她說。只要還能倒得出來，這就是好的。

他把蓋子擰開，把糖漿滿滿地倒入口中。他始終都很喜歡這糖漿味道，一口吞了下去。

——來，她說。

他把瓶子遞給她。她也倒了一口進嘴里，把剩下的都喝了下去。

——晚安，她說。

——晚安。

他沉睡過去，不過在三點半的時候又醒過來了。完全清醒了?？粗旎ò逶絹碓搅?，看著那張他早就想掃除掉的大蜘蛛網變得越來越多姿多彩。他起床了，吃過早飯。他的新早餐是——一截香蕉和一片梨子。真他媽的美味啊。盡管如此，一切都很好，也對他的健康有益。還沒等到其他人起床，他的肚子卻又餓了。

他們站在教堂的大門邊，一邊等著靈車的到來，一邊聊點什么。有種特別奇怪的感覺，似乎他們都在假裝成不是來參加葬禮的模樣。

——他們來了。

靈車從馬路那頭開過來，從他們身邊駛過，一直來到教堂前面。他們都在祈禱著。靈柩就在里面——諾埃爾的。它看起來有些不真實。跟在靈車后來開過來的是黑色轎車，一共有兩輛。他的太太、孩子們和一個女兒的男朋友坐一臺車，他的姐妹和從澳大利亞趕回來的弟弟坐另一臺車。人們看著他們一個個從車里走下來，看著抬棺者從靈車后面扶出靈柩，抬著進了教堂。

他和莉齊從走廊中間起開始走動，不遠不近地跟在后面。馬丁已經好些年沒來過教堂了，但他卻清晰地記得這里的感覺總是有多么寒冷；也總記得牧師叫他們跪下來的時候，他的膝蓋彎下來一直要彎多么遠的一段距離才能觸到前面的椅子背后的墊子；還能清楚地回憶起釘在十字架上的耶穌看起來有些像基思#8226;理查茲。他想等下指給莉齊看看，看她能不能想起來。

可是他聽到了喘息聲。那聲音聽起來就像是喘息聲，整個教堂里都在喘氣，輕輕地，每個人都在喘息。他看了看。原來是諾埃爾的太太正從靈柩邊走開，她在那上面放了一張裝了框的照片。

諾埃爾，只要望一眼就知道那是他。諾埃爾，25年前的諾埃爾。

——上帝?。∧憧纯茨抢?。

他都已經忘記了。他已經忘記了諾埃爾以前長得是那個樣子的。一個高大的男子漢，帶著燦爛的笑容，紅色的襯衣配著一個大披領。高大帥氣的男子漢啊。一位年輕的男人，在相機的鏡頭后望著前方，望著他的未來。

他都忘記他原來的樣子了。在過去的兩年里，他們是看著諾埃爾逐漸萎縮的。而且，在最后的那幾個月里，他個子越變越小。馬丁但愿自己最后一次見他的時候沒有跟他說話。當時他仔細地看著他，還記得要好好地記住他的樣子。于是他忘記了那個真正的男子漢，那個完整豐滿的男人。然而，他現在就在那里，靈柩之上。

這讓人悲痛到極點，的確如此?？吹侥且淹噬恼掌?，還有那大大的披領。他有種罪惡感。他要讓自己忘掉，他要在腦海中把那個奄奄一息的病人印象變成照片上的男子漢。他忘掉了諾埃爾曾是怎樣的諾埃爾，忘記了他們為什么會成為好朋友的。然而還有許多——是罪惡感無法解決的。他能感覺到，也能聽到。喘息聲變成了竊竊私語。那張照片。諾埃爾的太太——芭芭拉——是她把照片放在那兒的，放在靈柩之上，此舉非常明智，而且勇敢——走到那邊，把相框的木架“咔噠”一聲地立在了靈柩的蓋子上。她的手穩穩當當的，當她走回來坐下的時候臉上甚至還掛著微笑。

馬丁看到了戴維就在他的前面，還有許多他認識并且喜歡的人，都越過人們的頭頂彼此相視，微笑著。悲傷與愉悅此刻化為一個整體。馬丁想說話，想大聲笑。他還想成為一個沒有憩室病的人。他感覺莉齊就在他身邊，他用膝蓋碰了碰她，她也用膝蓋碰了碰他。

牧師走上了祭壇邊的講壇，走向麥克風。馬丁聽到一個柔和的聲音從他身后傳來，是個男人的聲音。

——他走了。

全體起立。

（原載《紐約客》2006年10月1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