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阿明獨自一人向樓梯走去時,身邊突然響起一個聲音:“阿明。”驀地把他嚇了一跳,扭頭一看是阿飛,他有些夸張地拍拍胸膛,說:“阿飛,你走路無聲,很恐怖啊。”
阿飛似乎很不好意思地笑了一笑。
他走路悄無聲息的,像傳說中的鬼一樣,已經嚇過班上的許多同學。大家責問他,甚至沖他發火,他一律是笑笑的,笑容里帶著尷尬和歉意,他也不知道自己走起路來怎么就不聲不響的,他沒有故意的躡手躡腳,就像平常一樣地走著,偏偏腳下就是沒有聲音,他也實在沒辦法。
“阿飛,你準備捐多少?”阿明說。
阿飛沒有說話,把手搭在阿明肩膀上,像是推著他往前走一樣。
這時,整座教學樓已經空下來了,阿飛和阿明是最后的兩個人,他們一起走到樓下時,阿飛才開口反問:“你準備捐多少?”
阿明說:“杜老師說起點20元,我就捐20元好了,我很窮呀,你知不知道,我老爸好小氣,向他拿錢不容易,再說我還欠大象網吧12元,這日子不好過呀。”阿明說著發出一聲嘆息,抬起眼睛看了看阿飛,又說:“我不像你呀,有個好老爸,又有個好老媽。”
阿飛微微一笑,臉上的笑容顯得意味深長。他沒有說話,他總是以微笑來代替說話,在馬鋪一中初一六班,阿明是話最多的人,而他是最少的,在他有點靦腆、有點謙遜的微笑里,他好像把想說的話全都表現出來了。
走出學校大門,阿飛和阿明便分手了,一人往左,一人向右。
阿明的老爸是一個建筑施工隊的包工頭,學校靠左手二三百米的地方有一片工地,他就住在老爸的工棚里。他跟阿飛說,他想到外面租房子住,剛一提起就挨了老爸一頓臭罵,看來這幾年只有住工棚的命了。阿飛對他說,住工棚其實也不錯,熱鬧。阿明一下跳起來,揪住他的耳朵叫道,你呀,高樓大廈住膩了,來工棚住幾天看看!阿飛只是笑笑,用手把阿明鉗子一樣的手掰了下來。
剛開學一個多月,50多個同學來自不同的學校,對阿飛來說,這里面全是陌生的面孔,他交往的第一個同學就是阿明。阿明是從土樓鄉來的,他說他壓根不想到城里來讀書,是他老爸一定要他來的,他很無奈地向阿飛攤了一下手,用網上學來的一句話作了小結:人在江湖飄,哪能不挨刀?阿飛笑了笑,他覺得阿明有點幽默。他喜歡阿明,阿明唯一讓他感到討厭的地方,就是老纏著他問他家住哪里,老爸老媽是干什么的,他要么裝作沒聽見,要么就轉換話題,有一次他鄭重其事地對阿明說,老爸是老爸,自己是自己,人的一生要靠自己去努力,去奮斗。說得阿明瞪大眼睛,奇怪地把他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通,最后憋不住地大笑了幾聲。不過有一天阿飛還是告訴了阿明,他家住在達嘉大廈,阿明眼睛亮了一下,說我知道呀,那是馬鋪最高的一幢樓,我老爸還在那里干過,說不定你家的磚就是我老爸施工隊砌的。阿飛說,他老爸在一家物質公司做事。阿明說,是當老板吧?阿飛說,他老媽在收費站上班。阿明哦了一聲,說公路收費站呀,那多好,一天暗下10部車的過路費,一年就有多少啦?阿飛笑笑說,那就要準備坐監獄了。
阿飛向右走了一段路,拐進一條小巷,這是抄近道了,十來分鐘就可以回到家。他曾經告訴阿明,他想騎摩托車來上課,父母堅決不同意,他索性連自行車也不騎了,就步行上學。阿明表揚他說,有個性。他淡淡笑了一笑。他希望阿明不要把他的事傳出去,阿明這邊點著頭,那邊一轉身就張揚開了,于是很多同學都知道了阿飛的情況,大家想不到阿飛有那樣的家庭背景,為人還這么低調,臉上常常帶著笑意,對每個同學都很友好,第一次月考還取得全班總分第6名的好成績。
阿飛走在小巷里,身邊不斷有自行車和三輪車經過,他很自覺地走在路邊,步子邁得很大,腳下卻是不聲不響的。他腦子里一直轉動著一個問題:要不要再增加一點?
下午班會課,杜老師說,我們初一年段和松樹鄉的楓林村初級中學結成友好共建對子,這個周六準備組織一些同學到楓林村開展“手拉手獻愛心”活動,每個同學都要捐款,起點20元,多者不限,每個班級派出捐款最多的前三名同學,將在學校領導和老師的帶領下,周六早上8點一起乘車前往楓林村。杜老師號召大家踴躍捐款,她說:“希望我們六班同學在力所能及的情況下多捐一些,總數不要低于其它班,前三名數目爭取達到年段最高。”
捐!阿飛心里一下跳出一個數字,頓時心里砰砰直跳。杜老師接著闡述這次“手拉手獻愛心”活動的重大意義,她明確表示,期中考之后將正式選出班委會,學習成績、工作能力是主要考核目標,這次捐款金額多少也是主要的衡量標準。阿飛心里暗暗把那個數字往上提高了一點。
下課了,阿飛聽到劉小清跟幾個同學說:“杜老師說起點20,我就在后面加一個0。”劉小清騎一部山地車,據說他老爸是一個局的局長,他時常請幾個來往密切的同學喝冷飲、上網吧,有一天阿飛看到他掏出錢包來,里面居然有五六張“老人頭”。阿飛不喜歡他,他是有錢,可他的錢不是他自己賺來的,這也沒什么了不起。
阿飛一邊走著,一邊定下了捐款的數字。
第二天早上,同學們剛剛走進教室就看到講臺上放著一只捐款箱,杜老師像保鏢一樣站在旁邊,每個同學便從書包里掏出準備好的一只信封,塞進捐款箱里。杜老師提醒大家別忘記寫上自己的名字,她那眼睛像是會說話一樣,看著每個捐款的學生。
阿飛從教室外面無聲地走進來,一只鼓鼓的信封就攥在他的手上,他看了杜老師一眼,把信封往那箱子的口里插,那口子似乎窄了一些,他插了幾下才插進去。他聽到信封掉在箱子里發出咚的一聲,心里也跳了一下。
走到座位上,坐在前面的阿明扭頭說:“阿飛,你捐多少?厚厚的一只信封呀。”
阿飛笑了一笑,沒說什么。
下午第三節課快上完時,杜老師突然出現在教室門邊,等上課老師走了,她走進來說:“我說個事吧。”她說,上午全班同學發揚了愛心精神,每個同學都捐了款,有的同學捐的都是一塊、五角的零票,這說明他把自己的零用錢都捐出來了,這種精神很可貴。不過,杜老師話頭一轉,她說和其它班相比,我們班的捐款總數落在全年段尾巴,全班捐款最多的前三名的數字分別是268、260、250,也比其它班低,據她所知,三班捐款最多的前三名均超過300元。杜老師最后說:“楓林村初級中學全是危房,百分八十的同學沒有課本、沒有書包,甚至打著赤腳上課,他們的困難就是我們的困難,希望同學們晚上回家再和家長商量一下,取得他們的理解和支持,根據各自的經濟條件,愿意補捐的,明天早上再補捐一次。”
杜老師講完,同學嘩的一聲,像決堤的水一樣流了進去。阿飛又落在最后面,他走到樓下時,阿明從前面轉身往回走,對他說:“268是你捐的嗎?呵呵,是不是呀?不然你就是250。”他大笑了起來。阿飛心想,當時怎么就沒想到“二百五”不好聽呢。
第二天上課,阿飛走進教室,一眼就看見講臺上的捐款箱,他從口袋里掏出一只信封,塞進捐款箱里,像是做賊一樣,臉突然紅了,心跳也加快了,他不知道怎么會這樣,急匆匆走到座位上。
這天下午做眼保健操的時候,杜老師又來了,她高興地宣布,經過補捐,全班的捐款總數一躍成為年段第2名,她說:“其中捐最多的前三名同學將代表班級到楓林村參加‘手拉手獻愛心’活動,這三名同學分別是:沈靜蕾、李成鵬、趙文飛。”
阿飛聽到自己的名字,心里轟地一陣驚喜,他低著頭,下巴幾乎抵在攤開的課本上。前面的阿明扭頭做了個鬼臉,說:“捐款投標,你終于投中了。”
但是這個晚上,阿飛睡得很不踏實,他想他排名第三,要是哪個同學又到杜老師那里補捐一點,他不就退到第四名甚至第五、第六名去了?一個晚上翻來覆去睡不好,第二天課間操,阿飛悄悄來到教師辦公室,走到杜老師面前,從口袋里掏出一只信封,說:“杜老師,我再補捐……”放下信封就轉身跑了。
2
天黑了,達嘉大廈亮起一片燈光,它巨大的背影卻像一個黑洞,籠罩著后面的小巷。趙大年踩著三輪車回家,車軸發出嘎噠嘎噠的響聲,就像他茫然而空洞的心在叫喚。
小巷公廁旁邊的兩間鐵皮屋就是他家。說是家,很勉強,因為這兩間鐵皮屋是租來的,而且是違章搭蓋,隨時有可能被城管大隊拆掉,房東對他說,哪天拆掉,多收的房租保證如數退還。趙大年進城兩三年了,一直居無定所,今年老婆孩子也來了,老婆在公廁替人收費,月薪250元,兒子讀了初一,一家人總算有這么一塊落腳的地方,他本來應該滿足了,但是今天三餐有了著落,明天三餐在哪里,往后的日子又會怎么樣,他的心一直是空落落的。在鄉下地里刨食,光有一身力氣是不夠的,到城里謀生,身強力壯也還是不夠的。他只好把未來的希望寄托在兒子身上。
到了家門口,趙大年跳下車,從車斗上提起一捆舊報紙,彎下腰走進了鐵皮屋。一下午走街串巷,就收了這么一捆舊報紙。這生意是越來不好做了,主要是做的人太多了,這幾天他又發現了幾張新面孔,和他一樣一邊踩著三輪車一邊扯著嗓子喊:“酒瓶子倘賣無?舊報紙、舊鞋子、舊家器——”
趙大年隨手把舊報紙扔在地上,后面是燒煤的灶臺,他聽到了老婆正在炒菜的聲音,一股豬肉油的香氣飄了過來,他不由吸了一下鼻子,就摸黑在床道上坐了下來。
“哎,”老婆在灶臺那邊叫了一聲,就火燒火燎似地走過來,一邊拉下燈繩,一邊沖著趙大年問:“你拿了我的錢沒有?”
昏黃的燈光像一張紙糊在趙大年臉上,他盯著老婆看了一眼,說:“你的什么錢?我拿你的錢干什么?”
老婆愣了一下,嘴里像是含著一粒雞蛋,神色慌張吐不出話來。
趙大年連忙站起身,說:“你的錢放在哪里?”
老婆咽了口水,指著床下說:“我放在那只舊鞋子里,247塊5角,全不見了。”
趙大年緊急地往床下一看,那雙女式平底鞋是他收購來的,老婆說還能穿就留下了,誰知道她把它用作了金庫。他彎下身子提起鞋子,說:“你把錢藏在鞋底里?”
“哎呀,你別問了,你就說一句,你有沒有拿了?”老婆不耐煩地說。
趙大年說:“我沒拿呀,我根本不知道你在鞋底里藏著錢,再說我拿錢做什么?”
“那、那、誰拿了……”老婆腦子嗡地響了一聲,感覺到事情嚴重了,那可是她辛辛苦苦攢下來的二百多塊錢呀。
“我怎么知道!”趙大年突然想起什么,從床上抓起枕頭,一手伸進枕頭套里,掏來掏去,只掏出一團破棉絮,他的臉色發青了,嘴唇哆嗦著:“我、我的錢也不見了……”
兩個人面面相覷,大眼瞪小眼。家里居然發生這么嚴重的失竊事件,三張嘴看來要扎起來了,不然就喝西北風去。趙大年和老婆排除了小偷入室盜竊的可能性,老婆整天坐在公廁門口,眼光可以同時照管著家門,再說錢藏在鞋底里、枕頭套里,即使小偷進門也未必找得到,那么,做案的嫌疑人就只能是——
“阿飛,”趙大年突然叫了一聲,“一定是阿飛偷了!”
老婆點點頭說:“我前幾天聽他嘀咕說,要捐什么款,我說我們家窮得這樣,給我們家捐點才是,他就說我沒覺悟,唉!”
“一定是阿飛偷了,這死囝!”趙大年咬著牙說,這時他聞到一股焦味,知道灶上的菜燒焦了,一邊跑過去一邊說,“看我等下怎么修理他!”
這天晚上,趙大年和老婆一邊扒著飯一邊吃著燒焦的菜,艱難地吞咽著。嗆人的焦味像鞭子一樣抽打著他們,他們只能默默地忍受。
今天一大早,阿飛就出門了,他說要到學校坐車去松樹鄉楓林村參加“手拉手獻愛心”活動。阿飛在鄉下讀小學時,一直是全校最優秀的學生,學校里的活動總是少不了他。今年進了馬鋪城,第一次月考似乎也很優秀,讓趙大年和老婆不敢想象的是他居然偷了家里的錢去捐款,然后到鄉下“手拉手獻愛心”去了。
趙大年還是把半碗飯擱了下來,筷子啪地放在桌上,皺著眉頭不聲不響的。老婆吃下了最后一口飯,愣愣地看著他。
這時,外面傳來阿飛的聲音,他哼著歌走進來了,把什么東西放在了床上,然后向灶臺這邊探了一下頭,說:“你們正在吃飯呀?”
“你、你吃了嗎?”老媽說。
“我們在路上吃了。”阿飛說著,就往他的小房間走去。
“過來!”趙大年沉著臉喊了一聲。
阿飛嚇了一跳,說:“怎、怎么了?”
老媽神色張皇地說:“沒什么事,問問你、你獻愛心的情況……”她一邊對兒子說,一邊向趙大年使了幾個眼色。
趙大年攥緊的拳頭又松開了,很不自在地咳了一聲,說:“那地方比、比我們老家偏僻嗎?”
“差不多吧,不過那里通了汽車。”阿飛說。
趙大年哦了一聲,又說:“那、那叫什么?結對子是吧,你那對子叫什么,家里怎么樣?”
“他叫王富貴,和我同歲,生日比我小了五天,他家有三間瓦房……”阿飛說。
趙大年心里說,這比我們家好多了。
“地上沒鋪磚……”阿飛接著說。
趙大年心里說,這也比我們家強了。
“中午我在他家吃飯,有西紅柿炒蛋、牛肉炒青椒,還有冬筍炒肥肉、老鴨蘑菇湯……”阿飛說著,眼光開始變得躲躲閃閃的。
趙大年和老婆沉著臉,在昏黃的燈光里,他們的臉色像生銹一樣,看起來陰森森的。
“老師說,回來要給對子寫封信,我要去寫信了……”阿飛看到老爸射過來一道冷冰冰的目光,心里顫抖了一下,轉身便走。
他剛走出兩步,身后響起老爸威嚴的叫喊:“站住!”他知道這下完了,老爸老媽一定是發覺了,他心里砰砰直跳,定定地站住了,但是身子站不穩地一直發抖。
老爸起身走了過來,阿飛感覺背后一陣發冷,老爸沉重的腳步聲像響尾蛇一樣向他爬過來。一種莫名的恐懼突然像一把利爪抓住他的心,他感覺響尾蛇在他背后張開了血盆大口,他哇地一聲尖叫,拔腿就跑,向鐵皮屋門外的小巷狂奔而去。
“站住!別跑!看我打斷你的腿……”趙大年叫嚷著,但是阿飛像一只鳥飛了出去,在昏暗逼仄的小巷里拍打著翅膀,向黑暗的深處飛去。
“回來!別跑……”趙大年追了出來,老婆也追了出來,但是他們只能眼睜睜看著阿飛消失在黑暗里。
晚上十點多,阿飛還沒有回家,趙大年和老婆坐不住了,趙大年說:“我也還沒打他,他怎么就跑了……”兩個人就出門找人。分頭找了好幾條街,都沒有兒子的蹤影。兩個人在內河溝的沿街上碰了頭,彼此都是苦著臉,無話可說。
這時,他們看到前面有一堆人指著河溝吱吱喳喳地喊叫著什么,一絲不祥的陰影立即閃過趙大年的心頭。他大步跑了過去,腦袋一下炸開了。
河溝里浮著一個人,正是阿飛。
3
幾天后,松樹鄉楓林村初級中學一年級學生王富貴給馬鋪一中初一六班的趙文飛寄了一張明信片,上面寫道:
親愛的阿飛哥:
很高興我們結成了對子,你無私奉獻給我的愛心,一直讓我很感動。你最近學習忙嗎?考了多少分?希望有一天我能夠到城里去找你。祝你
學習進步!開心快樂!
這張明信片放在學校收發室里,一直沒有人領取,后來便被收發員丟到廢紙堆里,夾在一堆舊報紙里賣給了收破爛的人。
這個收破爛的人就是頭發花白、腳步蹣跚的趙大年。
責任編輯:易清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