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個揮汗如雨的酷夏。我把涂抹得像花貓臉似的試卷交給了班主任,把考得形容枯蒿、頭昏腦脹的自己交給了回家的歸程。
擁擠的車站,到處是陌生的面孔,揮動的手臂和刺耳的喧嘩,各種冷飲小販頗有熱情的叫賣聲里有一種紙幣紛飛的舞姿,我使勁兒咽了口唾沫,在“杰倫”和“力宏”兩者之間做了五秒的選擇之后,要了一罐雪碧。我把背包取下來,那一把打算作“川資”的“碎銀”全在里面放著。我沒有打開拉鏈,因為不知哪位殷勤的仁兄已經替我又開辟了一個新的出口,而且頗富創(chuàng)意地設計在了包的底部。該拿走的全部都在:比如韓寒的《三重門》,回家后必須接受老爸檢閱的《數理化試題集錦》。不該拿走的一點兒不剩,比如說那把“碎銀”。
我一時目瞪口呆,摸遍了身上大大小小的口袋,牛仔褲的后袋里不知何時還珍藏著一枚亮閃閃的硬幣——是一角,躺在我的手中冷冷地放著寒光。此時此刻,它是我身上僅有的積蓄了。一角,它意味著不喝雪碧,不吃雪糕,即使是五分錢一根的冰棍兒也得省掉,還要六元九角才能買得起我回家的車票。
返校,已是不太可能。
我背著包離開了車站。究竟去哪里,我也不知道,回家的打算在臉上模糊成一片茫然。似火的陽光穿透我的衣衫,把體內的水分吮吸到皮膚的表層。我順著路邊低頭走著,盼望能夠撿到一個錢包,里面不求裝錢太多,六元九角就行,最好還有身份證或者工作證什么的,以便在方便了我之后,我能把錢再還給失主,同時附上我的歉意和感激。遺憾的是,粗心的人越來越少,地上除了一些隨便丟棄的廢紙和塑料袋之外,沒有別的東西。
在一個偏僻的路口,有一個瞎眼的算命先生正在一臉嚴肅地為一位打扮入時的少婦占卜丈夫最近的行蹤,看來算命先生的結論很使少婦滿意,她慷慨地掏出了一張貳拾圓的紙幣遞過去并問:
“給你的錢,夠不夠?”
“夠,講好的20塊。”瞎眼先生攥了攥錢非常自信地說。
我一臉駭然。我睜著一雙5.2的圓眼尚未能回答物理老師提出的透鏡成像的玄機,他可是個瞎了呀!
我路過一家小吃店,外面涼棚下坐的顧客數量證明它的生意很火,一個穿著很一般的中年男子,拉著二胡哼著一些不成調的曲子在乞討,他的這種謀生手段很啟發(fā)我。如果我那把爛吉它隨身帶著,把旅游帽翻過來放在地上,用我略帶磁性的聲音唱幾首華仔的歌曲,六元九角的車費應該不是個棘手的問題。
我必須向你解釋清楚,我坐進那個涼棚的惟一動機是喘口氣,歇歇腳,再無其他。
“你來點什么?”服務員走過來打招呼。
是不是坐進來就必須得吃點什么,我攥了攥那一角硬幣說:“一碗涼皮吧,不放辣椒油。”
我可不想再和臉上的青春豆繼續(xù)斗爭了。
我把服務員端上來的東西一掃而光,卻并不打算悄悄溜走,于是,我說:
“對不起,我只有一角錢,不夠付賬。”
“那,就下次再說吧,歡迎你下次光臨本店。”
我沒有想到這樣順利,我預備好了豎起耳朵聽一頓臭罵,然后夾著尾巴灰溜溜走開。大慨她把我當成了一個流浪的行吟詩人了吧,嗯,氣質有點像!
既然可以免費吃碗涼皮,我何不去車站碰碰運氣?
我沒有買票,坐進了一輛回家的班車。我的表情鎮(zhèn)靜,沒有任何跡象能證明此時我的可操作資產只有一角。車啟動了,走過市中心,矮胖的售票員胸前掛著票兜過來讓我補票,我重復了那句在小吃店說過的話,并且增加了聲音的柔和度:
“對不起,我只有一角錢,不夠買票。”
“你有病啊,沒錢你還坐什么車,真是的,下去!下去!”
售票員的脾氣并沒有引起我的敵對情緒,西班牙有句名諺叫做沒有白吃的午餐,那么又怎么會有白坐的班車呢。政治老師在講經濟學原理時說得很清楚,要想獲得商品的使用價值,就必須要付出同樣的價值,小付出價值又怎能獲得使用價值呢。我一臉慚愧地下了車。
這里比不得喧鬧的市中心,站在路邊的我?guī)缀蹩床坏今{駛“11”號的行人。來來往往的車輛在我的視野中只不過瞬間成了虛象。路的兩邊是一排排種植蔬菜的大棚,市政府關注的菜藍子工程在這里得到了很好的詮釋和注解。偶爾,也有一輛公共汽車在我的面前做短暫停留,但旋即就像被愚弄了似的懊悔地急駛而去。我沒有能力用42碼的腳丈量回去,畢竟低速度的位移跟我到家的距離很難劃上等號。
惆悵中,一輛藍色的裝貨卡車在我面前停住,司機探出腦袋:
“小兄弟,到哪兒去啊?”
“回龍陽鎮(zhèn)。”
“我到青華鎮(zhèn),離不太遠,捎你一段。”
我千恩萬謝上了車,世上還有熱心腸,我的心中頓時一陣激動。盡管青華鎮(zhèn)離家還有一段路程,但走一步離家就近一步,到青華鎮(zhèn)再作打算吧。
到了青華鎮(zhèn),司機到了目的地,我還有大約二十里的路。青華鎮(zhèn)與龍陽鎮(zhèn)之間通那種小型的中巴車,要價是兩元。簡單的數學加減對我來說,難度還小算大,一角與兩元之間相差一元九角,然而不付車費與乘車回家之間相差多少,我卻一無所知。
這次我先向司機攤牌:
“沒錢讓坐車嗎?”
“咋不讓,上來吧。”
他的爽快中帶著對我那句問話的不信任,可能我的我外表不像一個不名一文的窮光蛋。
果然在車啟動前,他走到車廂里賣票,來到我面前,我不得不第二次重復那句老話:
“對不起,我只有一角錢,不夠付車費。”
“我以為你是開玩笑的,哪有坐車不掏錢的?”
“我上車就問你了,我的確沒有更多錢了,就這一角。”
我伸開手,讓他看掌心那枚硬幣。
“算了,算了,就當學回雷鋒,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誰沒個困難時候。”
“讓他下回坐車時補上,天快黑了,到龍陽鎮(zhèn)至少還有一二十里的路呢。”
車上的人你一言我一語,結成了同情聯(lián)盟和說情陣線。
我做了兩手準備:被留下,或者被驅逐。
最終,由于司機的善良以及廣大人民群眾的輿論力量,我成了免費乘客,抵達了我的終點站。
一次意外,只剩下一枚一角的硬幣,吃了涼皮,搭了車,回到了家,這枚硬幣還在我的掌心,我把它拋起來又接住。
是的,這是一次只有一角硬幣最終也沒有花掉的歸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