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孩有一張柔嫩的臉,充滿孩子氣。她的聲音非常好聽。
“你覺得他們會怎么做?”她不停地問皮卡車司機, “如果我們自己走的話,政府軍會馬上認出我們,現在停火了,兩邊都說不會再對對方采取行動,但這靠得住嗎?”
皮卡車行駛在尼泊爾崇山峻嶺之間,快接近政府軍的檢查站了,女孩緊張起來,不停地問:“停火協議靠得住嗎?”
2006年11月21日,尼泊爾政府和反政府武裝簽署協議,正式結束持續10年的內戰。但是,紙上的和平能否變成現實,這個喜馬拉雅山國中的人們雖有愿望卻沒有人敢保證。
10年內戰,至少1.3萬人在沖突中喪生,恐怖存在于人們新鮮記憶中,更讓他們憂慮的是,這場內亂的參與各方持有完全不同的建國理念,他們的分歧和不信任不是一份協議所能彌補的。
女孩的革命
皮卡車順利地通過檢查站,那里的士兵看了看女孩,但是沒有說什么,女孩則一直低著頭。在尼泊爾,反政府游擊隊的女兵一眼就能認得出來,她們穿著系帶鞋,而不是傳統的拖鞋,這讓她們翻山越嶺時更加敏捷:她們穿著印式無領長袖襯衣,打著綁腿,不帶任何飾品。
女孩其實很開朗,當確定一路上都不會受到政府軍攔截后,她的話一下多了起來,她說,她叫蘇妮塔, “馬上就18歲了”,正要回家去探親,過去幾年中她一直在游擊隊里生活,從沒有機會回家看看。
“那里生活對你來說是不是很艱難?”一向對游擊隊敬而遠之的司機也對眼前這個熱情的女孩產生了興趣,她看起來應該遠小于18歲。外界有諸多尼泊爾游擊隊使用童軍的說法,曾進入游擊隊根據地的記者們也的確看到不少像蘇妮塔這樣的少女,但游擊隊內的說法是:列寧說過,15歲就可以參加革命。
蘇妮塔顯然對外界的傳說不屑一顧。

“黨內有很多婦女,”蘇妮塔驕傲地說, “甚至還有全部由女人組成的連隊,連長和政委也是女人。”游擊隊估計有4000~5D00名精銳士兵,還有數萬類似于民兵的武裝人員,劃分為7個或者8個旅,每個連隊下轄3個排,每個排45名作戰人員。
當別人問她是否殺過人時,蘇妮塔有些生氣。
“我什么也沒干過,”她的語速很快,“如果我不得不那樣,誰知道我會不會殺人?但我也許不必去殺人吧。”
這不奇怪,蘇妮塔屬于宣傳隊,而不是戰斗部隊的一員。在反政府游擊隊的架構中,政治部門與軍事部門是分開的,宣傳隊的工作是動員老百姓,獲得他們的支持。
蘇妮塔沒有接受太多軍事訓練,參加游擊隊前,她是一名高中生,也算游擊隊里的知識分子。她說,僅僅是在2001年11月至2002年8月尼泊爾政府實施緊急狀態期間,游擊隊給所有的人都發了手雷自衛。
按照反政府游擊隊的說法,在他們的隊伍里大約有1/3女性,許多強壯的女人都直接參加了戰斗,19歲的蘭杰就是其中一個。2002年9月,在圍攻加德滿都東南80公里處的一處警察局時,她打死了十六七個警察,成為了游擊隊里的知名女性。
“他們拒不投降,還是不停地開火。”在回憶那次戰斗的時候,蘭杰一下沖動起來,其他游擊隊員忙跑過來設法使她保持平靜。一名男隊員解釋說,游擊隊的政策是繳槍不殺。此時,蘭杰眼中還冒著野獸般兇猛的目光。
她生于尼泊爾東部,15歲的時候就加入了反政府武裝。她的父親是一名尼泊爾共產黨員,因被懷疑與共產黨有牽連,她遭到一群政府軍士兵的侮辱。
蘭杰說,參加反政府武裝斗爭不僅是為個人報仇,而是為尼泊爾的婦女爭取權利。
“人們總是指責那些希望自立的女人,”她說,“大多數尼泊爾婦女都是被壓迫者,她們中許多人最終死在印度和孟買的妓院里,或者在家里被丈夫隨意毆打,這必須得到改變。”
蘭杰身邊的其他女戰士點頭,附和著她的意見。
賤民的革命
了解像蘇妮塔或蘭杰這樣的女孩,有助于理解一個問題,為什么10年前只有十幾個人、兩支二戰年代老式步槍的游擊隊會在今天占據尼泊爾3/4的土地。這是一場受到最底層人民歡迎的反抗斗爭,男女平等這種已為外部世界普遍接受的觀點在尼泊爾只有依靠武裝才能實現。
美國政府“9·11”后將尼泊爾共產黨(毛派)領導的反政府游擊隊列為恐怖組織,但美國《時代》周刊相當中肯地指出,這一組織的壯大和這場“革命”的興起自有著其內因,現代人可能覺得左派革命在全球已成過去式,但在尼泊爾這個貧窮且閉塞的山國,這還是新鮮事物。
尼泊爾現國王賈南德拉生于1947年,那時候尼泊爾還是一個閉關自守的內陸王國,拒絕對外開放,對內則由一群地主控制,他們開著勞斯萊斯在自己的領地上巡游。尼泊爾1951年才允許外國人入境,但加德滿都以外的地方還是與世隔絕,那里沒有電、沒有電話,也沒有道路。
因此,一位西方外交官對《時代》周刊記者說,西方人也許認為這場政府與游擊隊之間的戰爭“怪異”且“陳舊”,但“請記住,這個國家大部分地方還活在中世紀”。19世紀的革命理論絕對代表著進步。
現在,尼泊爾超過七成人口生活在貧困線以下,人均收入只有240美元,一度興盛的旅游業早已衰敗不堪,賺錢的唯一方法是出國,女人去印度或東南亞的妓院,男人去南亞當學徒或者到中東當仆人。商會的統計數字說,全國2700萬人口中竟有700萬人生活在國外。
留在尼泊爾國內的人口中,八成以農耕維生,但國內僅兩成土地適合耕作,大部分更被一小撮地主操縱。除了生活窘迫,女性和在種姓制度中處于最低等的賤民更要飽受歧視之苦,歧視情況在西部農村尤其嚴重。對于占全國人口20%的賤民來說,推翻種姓制度、重新分配土地、訂立最低工資及免費醫療,這是他們堅決支持游擊隊的原因,大部分游擊隊成員就是來自賤民家庭的農人子弟。
在政治進程中,尼泊爾1990年才立法施行君主立憲,但這帶來了更為糟糕的后果。由于現任國王賈南德拉1994年宣布解散政府獨攬大權,民主實驗迄今共開展了14年,人民在這一期間根本沒有見到任何代議制民主政體的好處,一只看見14屆政府如走馬燈般更替,興建了無數的部長官邸和別墅。各政黨政治長期陷于內斗及貪污腐敗困局,到1996年時單是左派政黨已多達40個,當中包括十個自稱共產黨的組織,其中之一就是普拉昌達帶領的尼泊爾共產黨(毛派)。
普拉昌達是達哈爾的綽號,意思是“兇猛”。這位雇農子弟堅決要求廢除君主制,因無法在舊政體內實現這一目標而憤然走上游擊戰的道路,最初政府只把他們當作一般治安問題看待,后來才明白要鎮壓的是一場席卷民間的運動。
事實上,反封建和君主專制才是普拉昌達領導的這場賤民革命的中心訴求。該黨理論家巴布拉姆·巴特拉伊去年底在接受采訪時說,尼泊爾存在三股勢力相互抗衡。它們是“君主主義者、議會民主主義者和革命民主主義者”,“如果后面兩股民主勢力能夠聯合起來,與封建專制勢力斗爭”,那么尼泊爾就有機會在不遠的將來實現民主。
獨立的革命
盡管聲稱自己是“毛派”,但實際上尼泊爾的這場戰爭與中國無關,與中國革命也沒有“沾親帶故”,普拉昌達確認:“迄今,我們沒有得到任何政黨提供的訓練和武器。我們的原則是依靠人民,立足自力更生。”
《時代》周刊認為,尼泊爾反政府武裝所執行的“普拉昌達道路”也許更像20世紀80年代秘魯的“光輝道路”運動,他們最多只能說借鑒了中國革命的一些經驗,會讓人回想起老電影中的場景。
普拉昌達宣稱自己相信“槍桿子里面出政權”,走的是“農村包圍城市”的道路:他甚至早就將與政府的作戰劃分為三個階段“防御一相持一反攻”,他宣稱現在就已處于“最后反攻階段”;在參加聯合政府后的對外政策問題上,普拉昌達祭出的是“五項基本原則”——互相尊重主權和領土完整、互不干涉內政、平等、互利、和平共處。
在尼泊爾反政府武裝的整體管理架構中,普拉昌達居于最高處,他是黨主席和總司令,其下是黨的中央委員會、政治局和陸軍司令,再往下包括縣和鄉的黨委會,最基層是村長。人們可以在“解放區”里看到高高飄揚的鐮刀斧頭旗幟,還有馬恩列斯毛的肖像。
在游擊隊控制的根據地內,各級政府負責收稅、征兵和醫療教育工作,還建立了“人民法庭”。但這一法庭的主要職責并非處理婚姻登記或離婚等民事糾紛,而是懲罰叛徒,情節比較輕的被罰做苦工,情節嚴重的則要處死,當子彈不足的時候就使用刀。
游擊隊的裝備并不好,既有二戰時遺留下來的老古董,也有從印度走私來的AK-47,最先進的武器大多從政府軍那里繳獲而來,游擊隊的指揮官承認,美國訓練的現代化裝備的尼泊爾政府軍特種部隊最難對付,特種部隊的直升機對游擊隊構成巨大威脅,因為后者缺乏防空武器。總體來說,游擊隊打勝仗比較多,政府軍方面雖然時常發些驚人的戰報,控制區域卻越來越小。當然,有利地形是游擊隊生存壯大的重要條件。
在海拔2000米甚至更高的叢林營地,生活無疑是艱苦的,但那里充滿樂觀情緒,會讓人想起20世紀世界許多地方的革命者宿營地。在第一旅的營地,《時代》周刊記者看到那些年輕的男女士兵并不像想象中相互隔絕,他們在一起打排球、交換寶萊塢錄影帶,他們的子彈袋下面往往穿的不是軍服,上面寫著“侏羅紀公園”的T恤,許多人的毛巾上還畫著蜘蛛人或者小熊維尼。在他們看來,武裝斗爭帶來的是一種希望,所以他們愿意為此而獻身。
15歲的吉馬說:“我愿意為‘普拉昌達道路’獻身,如果我們遵照‘普拉昌達’道路前進,人民將最終贏得他們的權利。”
當《時代》周刊記者問她,住在農民家又不給房主錢不會招致怨恨嗎?小女孩顯得很驚訝,她說:“我們正在為人民而戰,所以我們住在他們那里。他們怎么會覺得我們什么都沒做呢?我們要在幾個月內去加德滿都,我們還要走遍世界。”
這正是普拉昌達所說:“我們深信正在尼泊爾發生的革命只是世界范圍革命的一部分。我們黨不僅是在與專制的君主制作斗爭,而且也是在與罪惡的帝國主義世界作斗爭。”
但毫無疑問,待到贏得權利之后,每個個體會有不同的打算。蘇妮塔說,她從來沒有后悔加入游擊隊,但她想得更長遠的是,如果和平真的到來了,自己該去做點什么。“我會去上學,完成自己的高中學業,”她說,“雖然有點奇怪,我已經落了不少課了,也許要和低年級的一起上,這真讓人難為情。”
她還希望能修復這些年被游擊隊破壞的道路、橋梁和供電設施,她知道,“人民已經承受了太多苦難”。
不過,這點愿望能否實現還很難說,國王雖然已經靠邊站,但在反政府武裝看來,隨時還要做好重新拿起武器的準備。普拉昌達在簽署和平協議后的新聞發布會上說:“我們達成了歷史性協議,這份協議為新尼泊爾描繪了未來,然而,前面的路依舊艱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