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我推開厚重的酒館大門時,那個身材瘦小、卷發的男人也跟在后面走了出來。而我猛然回頭,深遠的巷子里,并沒有半個人影。
上班的途中,我很清楚地感覺到有人影從我的背后閃過,可是每當我定睛要看時,卻又什么都沒有。
回家的路上,我不禁逼視每個路人,究竟是誰會無所不在地跟著我?
1
我也不知道,他為什么一定要跟著我。
或許,他跟的根本不是我。畢竟,從夜巷里走出來,這是通往大路理所當然的方向。更何況,我刻意加快或放慢步伐的時候,他都依然故我地走著。
但我還是覺得,他的確是跟著我的,就像是陷在一團霧里一樣,好像到處都是出口,卻就是怎么也出不去。
剛才在酒館里,他向樂團的女歌手點了那首歌之后,我便渾身顫抖起來。我從未見過這個身材瘦小、卷發的男人,但我發誓在他對著點點燦亮的煙頭和憧憧人影,緩緩說出那首歌的歌名之后,確實回頭對我淺淺地一笑。
只是,當時的視線如此暗淡,我應該看得清楚他的卷發,甚至是微笑嗎?
現在,他就在我的背后走著。就在我把玻璃杯里的百威啤酒一口飲盡,拿著賬單站起來的時候,他也正好站起來;當我推開厚重的酒館大門時,他也跟在后面走了出來,一陣寒風同時吹拂了我們。
當我猛然回頭時,深遠的巷子里,并沒有半個人影。
2
我回到家里,一頭栽進CD柜里。我瘋狂地想找到那一首歌,原唱者是一個嘴唇肥厚的黑人女歌手。拖長尾音的那幾句,她總是抖動著鮮紅的嘴,露出雪白的牙齒,那畫面恐怕是我這一輩都很難忘記的。
第一次聽見這首歌,我就難忘那種疼痛的感覺,而這種疼痛是虛幻的,如影隨形地跟著你。就像你抽了第一根煙以后,那味道就永遠占據了你的指間。
但我就是找不到那張專輯,我不記得什么時候丟掉它的。
那時,這首歌總是跟著Afra,而Afra總是跟著我,特別是在她死后的幾個月里。
剛認識她不久,我曾經特地用電子字典查過“Afra”這個字。這是個希伯來名字,指的是塵土。我當然沒想到她會真的如同塵土般散失了,更沒想到她會變得如同塵土般無處不在。
學校畢業以后,我參加了一家知名公關公司的面試。坐在等候室柔軟寬敞的沙發上,和幾個形象專業的女生互相尷尬地交換微笑。我無法自主地發冷,從小我就非常容易緊張,特別是被要求談論自己的時候。
有女聲隨意地唱著歌,淡淡地飄進來,很透明,仿佛來自天籟。
“放輕松喔。”那個唱歌的聲音,停在我的旁邊,輕輕地說,“要不要試試看深呼吸?”
我抬頭看著那個嬌小的女人,在我面前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又緩緩地吐了出來。
“就這樣,很簡單的。”她笑笑說。
我也跟著吸氣吐氣,她又陪著我練習,兩個人還比賽起誰憋氣的時間比較長,結果是我先忍不住“噗”地爆出呼吸,然后和她笑成一團。
她就是Afra。當我推門走進面試的辦公室時,才發現她就是負責面試我們的企劃主任。面對著她,我竟毫無阻礙地回答了所有的問題,甚至不由自主地把長久以來,小心潛藏的夢想,都長篇大論地表露無遺。
我被錄取了,當然。
后來,我問了Afra關于她唱的那一首歌。
“你聽過這首歌嗎?”她問。
我點著頭,只是,她唱得和原唱的黑人女歌手很不一樣,沒有熏得人眼睛發酸,淚流滿面的煙霧,反而非常的輕盈。
“好像……疼痛都被你唱成了幸福。”我說。還以為她是個幸福的女人。
她笑得很開心,問了我有沒有那張專輯,后來又承諾要送我一張。
早上醒來時,我記不清楚昨天夜里到處翻找那張CD之后,到底是怎么睡著的,Afra好像又跟進了我的夢里,唱了那首歌。
我一如往常地化妝,準備上班。Afra死后,我們企劃組里那個喜歡講黃色笑話,或者故意把滿嘴煙味噴到別人臉上的小毛,順利地升上主任的位置。這么多年來,我的生活沒有太大的變化,小毛倒是結了婚,又繼續和不同的女人調情上床。他也約過我幾次,為了擔心工作出問題,我居然還答應了和他一起吃飯,看電影,甚至還讓他牽了我的手。
我也弄不清楚自己是怎么了,也許,我永遠沒有勇氣像Afra一樣,不顧一切地向前沖,好擺脫掉一直跟在身后的命運。
這時,我才突然想起來,我根本就沒有那張專輯,本來Afra是答應要送我一張的,但沒有多久她就死了,難怪我會怎么找都找不到。
進公司不久后,Afra婚姻出軌的消息就不絕于耳。她老公是大學的老師,而她卻愛上了他的學生。她向我承認了這個傳聞,她說,年紀越大的女人,越明白應該如何主動地追求愉悅的欲念,而不只是被動地活著。
幾天后,她和小男友從旅館里約會結束,跨上他的摩托車后座離開。突然她發現她先生開著車子就一直跟在他們的背后。為了甩開他的跟蹤,小男友不自覺地加快速度,在紅燈正要跳綠時,立即向前疾馳,攔腰撞進了一輛從右方而來的拖車里。
我在醫院看見Afra的時候,她還有最后的一點意識。握著她的手,我小聲地為她唱那首她最在行的歌,雖然提醒自己絕對不能哭,但我終于還是唱得泣不成聲,我想,我永遠也不可能像她一樣把這首歌,唱出幸福的感覺。
最后,她還是把不斷跟著她的丈夫甩開了,卻也不得不和存活下來的小男友徹底地分離。
現在想起來,我的確是看過她那個小男友的,但我卻無法清楚認出他的面貌來,因為在醫院時,他臉上盡是血印和崩裂的傷口。但是,我好像還記得,他似乎并不高大,還有著……一頭卷發……
3
上班的途中,我很清楚地感覺到有人影從我的背后閃過,可是每當我定睛要看時,卻又什么都沒有。這樣的情形有好幾天了,究竟是誰會無所不在地跟著我?
我的辦公桌上的公文里夾著小毛的留言紙,要我今天下班到我們常去的餐廳等他。我盡可能不引人注意地把紙條折小,塞進皮包里。
一整個上午,我老覺得有人在我后面跟著。我常忍不住地轉頭去看,都只看見小毛用得意的眼神挑釁我,他大概以為我是故意不停回頭,與他四目相視的吧。
終于,我再也撐不住這樣緊繃的疲憊,沖進廁所里,捧起水龍頭下冰冷的水,潑上自己的臉,弄濕了前沿的頭發和上衣領口。
“你太累了啦,回去好好睡一覺就好了。”小毛簽好請假單,故意親自塞到我的手里,就抓著不放。
“謝謝主任。”我淡淡地說,把手用力抽回來。
“那……別忘了,七點鐘我在老地方等你。”他的手再度爬上了我的腰際。
該來的還是來了,小毛似乎是有意要突破我和他之間的關系,我卻只是“嗯”了一聲,無法拒絕,也沒有接受。
還是有人跟著我。走在回家的路上,我不禁逼視每個路人,想在他們無言的臉上,找出究竟誰是跟著我的那個人。
小時候,我曾經在黑巷里,看過一只從屋頂上跳下來的野貓,在黑暗中,閃亮著綠熒光的眼球,把我給嚇哭了。而現在,我就像獨自關閉在無光的密室里,周圍盡是窺望的貓的眼睛。
遠遠地,我就看見一個人從我家小區的大門附近剛剛離開。信箱里有一個紙袋,我顫抖著手,把它用力地拉出來,外緣被扯破了,露出里面的東西,居然是那張專輯CD!
“你是誰?你究竟是誰?”我驚惶地當街大叫了起來。
整個城市,用轟轟響的喧囂聲回復我。
朝著剛才那個人離開的方向,我拼命地追過去。不知道跑了多久,我看見一個卷發男子的身影轉進小巷子里,但是當我跑進去時,卻只看見幾個普通的行人,和兩只黑貓從屋頂上追逐而過。
我驚惶不安地走回家里,在組合音響里播出那首歌。黑人女歌手渾厚而悲傷的聲音,立刻像煙灰一樣飄散在我的房間四處。因為瞎忙著工作,我有好一陣子沒有好好坐下來,這樣聽一首歌了。
我觀察過這張CD,它是沒有被拆封過的,但是外面的塑膠套卻已經略微發黃,就好像有人把它買回來以后,原封不動地擺放好幾年那樣。
突然間,我想起了我自己,也好像被這樣擺了好幾年。有人來了,我留不住他;有人又走了,不會再回來。我仿佛只能這樣等著,漸漸讓自己變舊。
音箱里,不知為何透出螢亮的綠光,閃著閃著,像貓的眼睛。
我迷惑地找來螺絲起子,撬開音響外殼,“咚”地一聲掉出一個小小的黑色盒子,上面還有著圓形的像鏡頭一樣東西。我在電視上看過這種玩意兒,這是一架針孔攝影機,上面還有著某個偵探公司的小貼紙。
如同Afra曾經教我的深呼吸,我大大地吸了口氣,突然明白,這幾天來到底是誰在寸步不離地跟著我了,而現在,就輪到我,要用力地甩掉他們。
4
我撥了個電話到小毛的手機,要他找一家最熟的賓館,在門口等我。
在進賓館之前,我刻意靠上了小毛的胸口,而他似乎也有些驕傲地,粗魯地把我摟進他的懷里。
小毛細心地挑選了一間以粉紅色為基調的房間,他還神秘兮兮地告訴我,最棒的是按摩浴缸,“通體舒暢喔。”他曖昧的眼神,不禁讓我相信讓他通體舒暢的,絕對是其他的東西。
他熟練地從房門口的柜子里,掏出兩雙白色的免洗拖鞋,一面問我:“要不要先試試浴缸啊?”
我搖了搖頭,在圓形粉紅大床上坐下來,還真被它的柔軟嚇了一跳。
“我想先問你幾個問題,可以嗎?”
“好啊!”他干脆地答應了。
“Afra出事那天,是你幫她請的假吧?”我問。
小毛抖動著嘴唇,卻答不上話來。他沉默了一下,又恢復笑容說道:“唉呀,這么溫情的時光,談她干嘛呢?”
“你不告訴我也沒關系,我已經在公司查過資料了。”我的表情依舊冷漠,繼續問:“那天,是不是你打電話通知Afra的老公,他們在這家賓館的?”
他沒說話,側過臉去看著窗外一片黑暗的停車場。
“我早應該猜到是你的。Afra曾經跟我說過,他們約會的賓館是你介紹的,你今天果然就帶我到這里來。除了你還有誰會那么清楚地知道他們約會的時間地點?”
“是又怎樣?”他吼道,“她對不起她老公,本來就應該受到一點教訓。”
“喔?”我的樣子很鎮定,“那么,讓我告訴你吧!你老婆找人在我家里裝了針孔攝影機,還找人到處跟蹤我。”
“你說什么?”
“我打過電話給她確認過這件事了,我也向她保證,會讓她看清楚她老公到底是一個怎樣的人。我想,剛才我們進賓館時那個親密的照片,偵探公司的人應該已經快速發送到你老婆手上了吧!”
“你……”
“我?是你自己對不起你老婆,本來就應該受到一點教訓。”一說完,我立刻抓起皮包,向門口走去。離開時,我想起還有一件事忘了說:“對了,我決定要辭職了,我實在無法忍受和你這樣的人一起工作。”
“砰”地一聲關上房間大門,我站在昏暗的走廊,緩緩地吐出一口很長的氣,是我從好幾年前,就一直憋著的。
半躺在家里的沙發上,我想著,關于那個在酒館點歌的卷發男子,我寧愿相信他就是Afra的小男友,他是來幫Afra送給我那張她早就準備好,卻來不及送給我的CD,并且幫助我,甩掉一直跟在身后的無力感。
音響突然間發出“咔嚓”聲,然后自己轉動了起來,電源的紅紅小燈泡,在沒開燈的黑暗中,閃著閃著,顯得格外鮮亮。黑人女歌手一貫悲愴的聲音,從兩邊的音箱,流瀉出來,力量驚人地沖破一切向我襲來。
問題是,家里面并沒有其他人啊!
我嚇得從沙發上跳起來。
不知道踢掉了什么東西,“咚”地掉到地板上。
我一邊發抖,一邊摸黑在地板上找著,找了很久,才發現手心摸到的,居然是……遙控器。原來是我自己不小心壓到了音響的遙控器!
無力地癱坐在地板上,我有些想笑,卻又想哭得要命。
編輯:展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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