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2005年8月31日,我最心愛的默默死了。那個涼徹心骨的黃昏,我躲在陽臺,像只小貓嚶嚶地哭。“你為什么在這里哭?”聲音是從頭頂傳來的。仰起脖子,樓上的陽臺探出一個圓圓的腦袋,由于逆光,分不清五官,兩條小辮懸在空中,活像個吊死鬼,嚇得我縮回脖子。接著防盜門又“咚咚咚”地響。驚魂未定的我戰戰兢兢地開門。是剛才那個嚇我一跳的女孩子,短發,圓臉,小眼睛單眼皮,看上去與我年紀相仿,并不漂亮。“你怎么一個人傷心地哭?”她將我的手放在她的掌心,很關切地問,“以前沒見過你,新搬來的嗎?”我想用力抽回手,但她握得很緊,我沒成功。我的手背生出一絲疼。
我低下頭,不看她的眼睛。面對陌生人,我總習慣躲避。“啊,白云,我是黑土!”她將我的手臂晃得地動山搖,模仿著宋丹丹的聲音:“你快抬抬眼,看我多可憐!”我“撲哧”一下樂了,抬頭,她正沖我調皮地眨眼睛。原來,她的漂亮在于她的眼神,溫和而明朗,仿佛對一切了然于心,有著不可思議的親和力。我含淚告訴她,我的默默死了,那是媽媽送給我的熱帶魚,是她出國前給我的唯一禮物。她開始搖頭晃腦得意洋洋起來,拍拍胸脯說這事好辦,包她身上!那個瞬間,我竟覺得站在面前的是個會法術的小女巫。
小姨和姨父回來了,他們撫摸著小女巫的頭叫她紀小純。樓上的人也喊起來:“小純,你這個瘋丫頭,快回來做作業!”她終于松開我的手,吐吐舌頭,轉身飛奔上樓。她淡藍的棉布裙裙擺在樓梯間旋出優美的弧度。紀小純,我一下子記住了這個名字。
彼時,離異的媽媽出國半年,十六歲的我在小姨家暫住。在那陌生的城市,我的掌心第一次停留了另一個人的溫度。
二
第二天辦完轉學手續,我跟在老師后面走進高二(16)班。自我介紹時我從頭到尾一直低著頭,語無倫次,逗得臺下陣陣哄笑。終于可以狼狽地逃向角落那個屬于我的座位,耳邊響起的聲音似曾相識:“老師,我要和她做同桌。”尋聲望去,與我四目相對的,竟是紀小純!老師笑了,點點頭。紀小純倏地站起,笑著走向我。在灑進窗的明媚陽光里,紀小純輕輕擁了擁我。
她的眼神真的很漂亮,溫和而明朗。
紀小純,你真的是個小女巫。
第一次去紀小純的家,她讓我緊閉雙眼。推開她房門的剎那,我竟幻想有一陣藍色的風吹過——藍天碧海的墻紙,淺藍的床單和被罩,甚至連水杯都是藍色的。特別是那個透明的水族箱里,異石綠草間嬉戲著好多條絢麗小巧的熱帶魚。我的嘴巴微微張成O型。
紀小純幫我挑了條孔雀魚,和媽媽送我的相差無幾。魚兒在我的魚缸里卻失去了活力。小純一拍腦袋,又從水族箱撈了條小孔雀放進去,它們才歡快地嬉鬧起來。原來,魚兒也是需要伙伴的。紀小純搬出她所有的零食和漫畫,很認真地對我說:“小潔,這兩條雌魚,就交給你照顧了。讓它們做一對好姐妹吧。小潔,我們也要永遠做一對好姐妹,好不好?”我也認真地望著她:“好,我們拉勾上吊,一百年不變!”我們的小拇指緊緊勾在一起。
我們給這對孔雀魚起名,我們一起叫它們“純純”和“潔潔”,約定高考后帶著它們去看海。我們一起上下學,一起做功課,聽音樂,照顧我們的純純和潔潔,一起微笑、發呆、皺眉、嘆息。有時我說小純你穿淡藍棉布裙很可愛,其實我的意思是說她可憐沒人愛;而紀小純總在幫我講解數學題時贊嘆我是天才,我也明白她說的是天生蠢材而已。我們已經不需要太多言語,就能明白對方的意思。我們在這樣的默契中更加親密起來。
一切快樂干凈,像透藍澄澈的天空。我忘記了我是離家的孩子。
三
月考成績公布下來,我還在原地踏步,紀小純的成績卻下滑一大截。按照成績重排座位,我和小純各自有了新的同桌。我很難過,紀小純卻拍著我的肩膀,笑嘻嘻地說:“親愛的小潔同志,咱們一起努力,爭取早日殺出重圍,勝利會師!”我噙著淚,笑著點點頭。
那段時間我和紀小純除了探討一下學習上的難題,更多時候我們都趴在座位上埋頭做題。我偶爾抬起酸脹的眼睛,目光穿越了好幾個座位,落在小純奮筆疾書的背影,她仿佛心有靈犀,回頭對我莞爾一笑,遞來一個溫柔眼神。我心頭一熱,感動得想哭。姐姐總是明白妹妹在想什么。
我和紀小純拉過勾,我們永遠做一對好姐妹。
但是我們這對姐妹一走出學校,便形同陌路。小純家里開始對她實行嚴管,就連她上下學都由她爸爸開車接送。我只能遠遠地看著紀小純的爸爸用魁梧的身體護著女兒鉆進那輛黑色轎車揚長而去,我只能默默承受紀叔叔冷冰冰的話:“我們家小純要好好學習,請不要再來打擾她。”我只能任心里的雨傾盆而下。
整座城市似乎頃刻間恢復它原有的陌生。我感覺自己在漸漸失去什么,我對這種失去,莫名地害怕和惶恐。一個人的周末我坐在陽臺,抱著書本托起腮幫,看落葉繽紛,大雁南飛。冬天真的要來了,我在陽光里打了個寒戰。我開始想念大洋彼岸的媽媽,還有紀小純。我的腳邊放著我的魚缸,純純和潔潔在懶懶地曬太陽。我的心里才有了一絲安慰。
一個系著繩子的小竹籃,緩緩下落,在我的眼前蕩起秋千。向上看,還是那張圓嘟嘟的臉,逆著光,分不清五官,兩條小辮懸在空中,活像個吊死鬼。“紀小純,我想死你了!”我幾乎跳起來。紀小純朝我扮個鬼臉,指向順著她手里的繩子放下來的小竹籃。我知道是她一個人在家,心領神會地從籃子里取出鑰匙,“咚咚”地上樓開門,將被反鎖在家的她解救出來。我們擊掌相慶,緊緊擁抱。她搬出她所有的漫畫和零食給我,她讓我穿上她最漂亮的衣服。可是我們在一起的快樂時光總是轉瞬即逝,趁大人回來前,我還得將小純反鎖回去。
從此,在紀家的嚴密監管之外,有這么個小竹籃,在陽臺神不知鬼不覺地不停上下,里面除了鑰匙和好吃的,還有小耳釘耳環之類女孩子喜歡的小飾品,甚至包括我們各自隨手記下的心情卡片。
這一切,都成為那個冬天最溫暖的秘密。
四
紀小純來家里玩時,小姨的臉色并不好看。她只來過一次,就再也不愿來了。我隱約察覺到小姨家和紀家的隔閡。就在小純那次離開之后,小姨陰沉著臉告訴我,寫字臺上的那本全國科研成果獲獎證書不翼而飛。她反復推敲,覺得是紀小純順手牽羊。
“你們怎么能懷疑我最好的朋友紀小純呢?我以人格為她擔保!”我滿面通紅,理直氣壯。小姨沒說什么,笑著摸摸我的頭。
幾天后,家里的氣氛分外壓抑。原來小姨在晉升總工程師時輸給了紀小純的媽媽,她們在一個單位。小姨失利的重要原因,是因為她遺失了那本獲獎證書。大人的世界我無力介入,我只想弄清事實,還我和紀小純清白的友誼。那個夜晚我失眠了。
然而那天放學,我去紀小純的書包找我的筆記時,小姨的證書突然從書包里滑出來,我呆住了。剛從衛生間回來的紀小純也呆住了,臉一陣紅一陣白。空氣凝固了,“小潔,我,我本來早想還給你,可是我,我不知道怎么告訴你……對不起,我媽媽為了晉升……”我咬著嘴唇,怔怔地望著她,好像過了一生那么短,又是一生那么長的時間,嘴唇被我咬出一絲血腥,我才一字一頓道:“你,讓,我,太,失,望,了!”說著我轉身跑回家,跑回我的房間,嚎啕大哭。只有我知道,自己為什么如此傷心。
我再也沒有理會紀小純,刻意地疏遠她。我開始一個人走路,做功課,聽音樂,一個人微笑,發呆,皺眉,嘆息。而對純純和潔潔,我也疏于照顧。是在逃避曾經的美麗時光,帶給我的最痛苦的回憶。
我給媽媽打越洋電話,我說我想回家。
五
正在上晚自習的冬夜,桌上的東西突然搖晃得厲害,樓下立刻有人喊:“地震了地震了!”,全樓的學生一下子涌出教室,往樓下逃命。在狹窄的樓道,我跌倒了,后面有人撲在我身上,緊接著好像有很多跌倒的人壓過來,我嚇暈過去什么都不知道了……
醒來,我已經躺在了醫院,才知道鄰城發生地震,這里只有輕度的余震,并無危險。一些同學在逃跑中受了輕傷,我也只傷及皮毛。而傷勢最重的卻是紀小純,透過病房的玻璃,我看見插著氧氣管纏滿繃帶的紀小純。我在心里說,好了,紀小純,你已經受到了懲罰。
后來,紀小純一直沒來上學,雖然聽說,她已經痊愈出院。此時媽媽已提前回國,帶我離開了這座城市,回到家鄉。臨走前,我悄悄將純純和潔潔放在了紀家的門口。
元旦的時候,我給小姨打電話。小姨告訴我,我走的那天,紀小純帶著她媽媽來找我,一切真相大白。原來,那次紀小純在小姨家的寫字臺做作業,走時太匆忙,馬虎的小純將小姨的證書跟一大堆書本一起裝進了書包,當晚她媽媽清理書包時發現了證書,為了成功晉升,證書被紀阿姨悄悄放起來,直到小純發現時,一切都太晚……這個證書的作用,紀小純早從她媽媽那里有所耳聞。她非讓她媽媽來向小姨道歉不可,甚至以退學相逼,無奈的紀阿姨才愧疚地登門,單位也重新開始職稱考核……
紀小純讓小姨轉達給我一句話:為了證明我們的友誼,她努力過了。
電話一下子從我手中滑落,我說不出一句話。
寒假的第一天,在我的強烈要求之下,媽媽終于同意帶我回到了小純的城市。我不知道該怎么去面對小純,可是我必須見她一面。因為,紀小純,我想你,這個真正的,唯一的朋友。
一到小姨家,我就迫不及待地跑上樓去敲紀家的門。開門的剛好是紀小純,一副驚愕的樣子。很久她才反應過來,低下頭:“最近還好嗎?有些事情,我根本來不及告訴你,你也不容許我解釋……”“別說了,小純,我什么都知道了。”我趴在她的肩膀,喉頭哽咽,淚如泉涌。
是的,我什么都知道了。我冰涼的手指緩緩滑過紀小純左臉頰的那道傷疤。我還知道那是那個冬夜的慌亂逃亡中,小純伏在我身上,用身體保護著摔倒的我,負下的重傷啊……
許多青春里的誤會,只是因為年少。
紀小純輕輕擦去我眼角的淚水,眼里卻流轉著如月光般清冷的憂傷:“我爸爸媽媽已經調到遠方的一座城市工作了,我也要轉學去那里,這次他們回來接我,明天就走……能答應我一件事嗎?”她端來魚缸,漂亮的眼神依然溫和明朗:“你能一直照顧著我們的純純和潔潔嗎?我會去看你們的,我們還要一起去看海,一定會去的,無論我們相隔多遠。”
我們的小拇指再次緊緊勾在一起。我們要做一對好姐妹。
拉勾上吊,一百年不變。
六
我和紀小純坐同一天的火車離開。不同的是,她的發車時間比我早半小時;不同的是,她北上,我南下。離別時我們緊緊擁抱,和我們第一次在講臺上擁抱一樣。然后隔著厚厚的玻璃,我們不停地揮手,不停地流淚。我的手里緊緊攥著一張紙條,紀小純很鄭重地在紙上寫下了他們新家的電話。
可是,在回家的火車上,我遺落了那張寫著紀小純電話的紙條,對我一生都特別重要的紙條。對不起,小純,我的電話,你一定等了很久吧,卻一直沒等到。對不起,小純,請原諒我的粗心。我卻始終無法原諒自己,那種令人窒息的痛苦,一直折磨我到現在。
我們就這樣失去聯絡。
可是,小純,我們的純純和潔潔已經當媽媽了,它們的孩子也和它們一樣活蹦亂跳,也要像我們一樣做好姐妹,永遠永遠。
小純,我們這里還有魚。我們一起去看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