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豆生南國

男生抬頭望向我們，一臉的無辜。然而當他的視線落在安寺身上后，所有表情頓時僵住。雖是那么一瞬間，卻大有“此生所尋，終有所歸”的悲壯。然后他舉著紅豆的那只手就靜靜地直直地僵僵地放到安寺眼前。

他說：“給你?！?/p>

1

安寺是睡在我上鋪的?；?，整天踩著我的腦袋爬上床，卻又巧妙地不讓我看到她睡裙底下的風光。美不稀罕，但是美的同時又集中華傳統美德于一身，那就不得了了。這樣的人，你要么愛煞，相安無事；要么恨極，最終因妒忌而中毒身亡。我明智地選擇了前者的同時，更有幸地享受了以美女為伴所帶來的種種便利。比如說，打飯不用排隊，自習不用占座，吃螺螄粉永遠是我們這桌先上……

可是安寺的身體一直不好。她的家人拿一大堆藥給她吃，卻把病歷本鎖起來不讓她看。安寺曾經對著藥品說明書試圖自己看個究竟，然而始終沒有結果。要知道，這年頭，藥都是包治“百病”的。

“他們不讓我知道，我就裝作不知道唄，皆大歡喜。反正又不會是只有半顆解藥的情花毒?！?/p>

安寺經常一邊如是說，一邊拋一大把藥進口中。

她犯病的時候，疼得在床上抱著被子蜷成一條毛毛蟲。我吃一個星期的泡面，用飯錢買了只大大的熊給她抱，其實還是很疼的。我站在椅子上趴在床沿看她，心疼得掉眼淚。她就騰出一只手來安慰我，說其實是不疼的不疼的。

當時我們所在的宿舍樓前有一片紅豆林。不知多少個青春的午后，紅豆樹下，我和安寺一邊拾紅豆，一邊暢所欲言。她大多數是傾訴，我則多半是回憶。其實我在回憶，事實上也就等同于傾訴了。而安寺所能傾訴的，都是已經發生的客觀存在，屬于回憶的范疇。所以，我們是殊途同歸。

生命中總會有那么一個人，陪你寂寞。

而我們的寂寞，一直到擇善的出現。

2

那次，我和安寺同時看見一顆紅豆掩在落葉間，被透射的陽光披上一層如夢如幻的紅潤光澤，仿佛在召喚什么。我和安寺對視一眼，迅速上前。豈料一只大手不知從何而來，撿起那顆紅豆，若無其事地細細研究起來。

捷足先登，我心服口服，無話可說。然而安寺這廝大概被男生寵壞了，居然生氣地“哼”了一聲。

那個不小心“搶”了我們的紅豆的男生，抬頭看見安寺的美麗容顏。然后，幾乎是出于本能地，他將那顆紅豆遞給了安寺。

這個男生，就是后來的擇善。

3

我和安寺好得就像電源的正負兩極，總是同時出現，缺一不可。唯獨黃昏的時候，我會躲開所有人，去大學生活動中心二樓。

6點，鋼琴聲準時響起，是Beyond的《海闊天空》。沉闊瀟揚的琴聲，常常使我幻想能在一場落日的輝煌中醉生夢死，死而無憾。

彈鋼琴之人，從輪廓上看是個男生，高高瘦瘦。離我太遠，并且逆著光，所以完全看不清他的容貌。彈完一曲，他習慣性地停下，望著窗外另一處的夕陽，似乎也在沉思。落日的余暉將他的輪廓勾勒得幾近完美。

我想，能將《海闊天空》彈得如此雄渾大氣之人，內心必定也很深沉。我不知道他是誰，但是我記住了他的背影，他逆光彈鋼琴的背影。像我小時候在老家很遠的山崖上見過的無名鳥。神氣，硬朗，孤傲。霞光披在身后，仿佛從太陽里出來。

我在心中叫他無名。

4

話說那個紅豆男，在傻呆呆地送給安寺一顆紅豆后，再也沒有下文。這在安寺被追求的光輝歲月中，是絕無僅有的。這個所向披靡的?；?，不得不郁悶了好一陣子。

安寺害了相思病之后，最大的受益者就是我了。比如說現在，一碗鮮美的螺螄粉，她拿筷子攪了兩下就說沒胃口，讓給我吃。我樂滋滋地謝主龍恩大開吃戒。吃到一半，安寺用手肘捅我。我順著她火辣辣的目光一看，鄰桌那個埋頭苦干的不是紅豆男是誰！

此刻紅豆男恰好抬頭，看見我們望他，大概習慣了這種“艷遇”，他禮貌性地向我們頷首示意，低頭繼續奮斗。三秒鐘之后他復又抬頭，笑了，“原來是你們呀。美女，那顆紅豆呢？”

我差點想說，已經裝裱起來掛在墻上了。而安寺顯示出身經百戰處變不驚的校花風范，她的手“輕輕”搭上我的胳膊，巧笑嫣然地說：“謝謝。”

之后紅豆男過來道別：“在下張擇善。龍安寺同學，后會有期了?！比缓笏聪蛭遥c頭，以示告別。那樣意味深長，仿佛我跟他很熟似的。

而安寺望著紅豆男遠去的背影，一臉凝重地向我重復一個字，緣。然后猛地拽著我的手不知如何表達她的激動。

我趕緊說我明白我明白。

我怎么能不明白，剛才他們不過兩句話的功夫，我的手臂已經被安寺掐出一道深痕。

之后安寺一改叫外賣的惡習，利誘加威逼讓我陪她去東門吃夜宵，因為在那常常能碰上擇善以及他的那隊人馬。于是兩桌拼成一桌，咋咋呼呼，一起聒噪，從巴以沖突說到“鋒菲戀”，從阿拉法特說到湯姆·克魯斯……引得鄰桌頻頻回頭。好在顧客都是大學生，店主才沒掛出“莫談國事，謝絕八卦”諸如此類的告示。

螺螄粉的精華除了湯，就在于辣。我們常被辣得淚流滿面，五臟六腑似要燃燒，腦袋暈暈乎乎。喝酒會醉，大概吃螺螄粉也會辣暈吧。以下為各位現場直播?；埌菜鲁浴案摺敝笈c帥哥張擇善的精彩對話：

安寺：“有女朋友了嗎？”

擇善：“沒有！”

安寺：“幫你介紹要不要？”

擇善：“不要！”

安寺：“那我追你怎樣？”

“無聊！”擇善瞪著安寺，面紅耳赤，純純的像個孩子。

滿桌的人，瞠目結舌。鄰桌的人，回首觀望。

而我們家安寺，手搭我肩上，滿意地，笑靨如花。

于是，地球人都知道，安寺喜歡擇善。

5

安寺從此開始為愛奔波，而我則更多是獨自一人，在傍晚的時候，站在二樓的走廊，手指在欄桿上輕敲高低緩急不同的調子，與琴聲相應。夕陽沉沉，路上的行人漸行漸少，落日的余暉將無名的身影拉得很長。我若走進去，完全可以認識他，但是我堅持站在走廊上。相信既是有緣，自會相識。

起初他彈得不是很好，偶有間斷。然而我可以感受得到他的琴聲逐漸趨向完美。這種一起成長的感覺，真實而美好。很累的時候我就靠在墻角，閉上眼睛，感受著紅紅的夕陽流離在遠山深處。感動過的故事，唱過的歌，流過的淚，走過的路，一并在眼前消散。我想，愛我的人，將會是怎樣一番情懷。我愛的人，又是如何從夢中醒來。

6

我20歲生日那天，擇善踢球時肌肉拉傷，被送往校醫院。安寺恰被遠道而來的父母拉去醫院做定期身體檢查，抽不開身。我可憐那臭小子，下課后就一個人去醫院探望。

那時擇善正準備出院，見到我就立刻躺在走廊的長椅上裝死。還說：“一介帥哥，年方二十。上有一父一母，下有一貓一狗。讀十六年書，掛了一門，愛過一人。此生無憾。”

然后他側過臉來，看著我笑。窗外的美人蕉昂首怒放，陽光燦爛。與他的臉色明媚交相輝映。

那一瞬間我的心突然莫名地跳得厲害。我想我的無名笑起來，也會是這樣的溫柔。

從醫院出來，我匆匆趕往活動室。時間已是7點，南方的太陽落得很遲，那一輪橙紅還緊緊屹立在山后，不肯下沉。可是沒有琴聲。

我悻悻地下樓。突然身后有音樂響起。是《祝你生日快樂》！

悠揚的旋律在空氣中和夕陽花火撞擊，像要燃燒開來，整個大地一片煙波浩渺的橙紅！

是湊巧，還是故意？你知道今天是我的生日嗎？我們，會不會是高山流水里的那兩個人？那一刻，一種山高水長的感動在心中汩汩流淌。我決定上去道聲謝。無論他美或丑，無論結局是令我欣喜抑或難過。

他的臉，融在落日余暉中，漸漸清晰。

7

晚上睡覺，安寺搖醒我，“生日快樂！”她說?！皼]有過12點，還來得及?！?/p>

我夸張地感激涕零，“還真沒白疼你——說，是不是差點忘了？”

安寺不好意思地吐吐舌頭，“我哪敢忘啊——嘻嘻，是不小心忘了嘛！多虧了擇善提醒?！?/p>

那個晚上，我躺在床上，一動不動，像燃燒過后的灰燼，閉著眼睛，醒到天亮。

早上，安寺的病又犯了。我趴在床沿幫她擦額上的冷汗，看著安寺的眉頭擰在一起，我心疼得手都發抖了。安寺得的是心臟病。老天，連你也妒忌這樣美麗的容顏嗎？

安寺說：“別哭啦，死不了的！”然后她捧著胸口逗我笑，說她是社會主義時期的西施。

笑著淚流滿面，我對自己說，絕不能讓任何人傷害我的安寺，我的美麗善良的安寺。

8

我決定最后一次聆聽《海闊天空》。

走上二樓，他低著頭坐在鋼琴前，手放在琴鍵上，一起沉默?？吹轿遥哌^來，站到我面前，低下頭看我，臉上盡是憂傷與疲倦。

我的淚水就流出來了。多少人為了安寺赴湯蹈火，然而她喜歡的，偏又鐘情于我。真不知是老天對她這個公主太苛刻，還是對我這個灰姑娘太眷顧。

我說：“擇善，如果這件事讓安寺知道的話，我一輩子都不原諒你?！?/p>

很長的沉默。他什么也沒說，轉身，走向鋼琴。他的手指，在鍵上揮舞。久違的旋律，響徹周遭。

今天我寒夜里看雪飄過，懷著冷卻了的心窩飄遠方。風雨里追趕，霧里分不清影蹤。天空海闊你與我，可會變？

多少次迎著冷眼與嘲笑，從沒有放棄過心中的理想。一剎那恍惚，若有所失的感覺。不知不覺已變淡，心里愛。

原諒我這一生不羈放縱愛自由，也會怕有一天會跌倒。背棄了理想誰人都可以，哪會怕有一天只你共我。

仍然自由自我，永遠高唱我歌，走遍千里……

我疲倦地將頭靠在墻上。此生，已有安寺這個最好的朋友，再加上這段優美的琴聲，足矣！

在我轉身離開時，他終于說話了：“為什么不可以？我們?！?/p>

那時候他站在窗前，雙手插在褲袋中，陽光枯燥地透過他額前的發絲。他的身后就是窗外的黃昏，卷卷沙塵，一浪又一浪，揚起又落下?；趾辏?。

“因為你是擇善，她是安寺，我是言簪?！蔽肄D身而出，那一瞬間，幾乎淚流滿面。

9

很長一段時間，我不敢聽鋼琴曲，不敢聽《海闊天空》。

與預料中一樣，擇善與安寺越走越近。我自然是很識趣地從安寺旁邊消失。熱熱鬧鬧三個人的螺螄粉盛宴，變成我冷冷清清的私人晚餐。眼中似乎總有什么東西落下，我不知道是開心，還是難過。這也許就是吃螺螄粉的最大好處，沒有人知道你其實是哭了。

路上偶遇擇善，笑著與他打招呼。他也是坦然回應。

黃昏的琴聲，已經成為被遺忘的舊時光。

10

與此同時我不得不感慨愛情的魔力真是強大，它已經把安寺改造成另外一個人。她變得多愁善感，再也沒有像以前那樣，因為一件小事就能笑到顛倒乾坤，除非有關擇善。

就像現在，她悶悶不樂到茶飯不思的境界。究其原因，僅僅是因為擇善有事爽約。

擇善，擇善。又是張擇善！

我扔下筷子，跑到男生宿舍。果然，他在和舍友打牌。我不顧那些男生打著赤膊，進去就把擇善拉出來。

我說：“你什么意思？你覺得很好玩是嗎？”

他低頭理牌，一副玩世不恭的樣子?！澳悴皇呛軔勰愕陌菜聠幔课乙彩前??！?/p>

“如果你想報復，直接放馬過來，用不著這么拐彎抹角！”

“你現在很心痛是不是？”

“你要傷害到安寺，我恨你一輩子！”我的眼淚大顆大顆掉下來，這兩個我深愛的人，總是讓我操心讓我流淚。

擇善手中的牌掉到地上。我轉身走的時候，他突然拉住我的手?！把贼ⅰ?/p>

我說：“如果你還在乎我的話，那么請你好好愛護安寺?！?/p>

11

始終不知道自己的抉擇是對或錯，我只是不想傷害到安寺。沒有愛情的日子，友情也可以打發。

畢業一天天臨近，周遭被離別的傷感情緒左右。安寺與擇善依然以情侶的姿態出現在校園。只是大概出于此前冷落我的內疚，她陪我的日子也越來越多。

晚上，我們在校園的小徑上散步。風柔柔地拂面，我感慨道：“真是難得?。∵@么美好的夜晚，您居然沒和愛人同志在一起？”

安寺說：“我們早就分手了。”

“怪不得。”

我突然反應過來，驚叫：“誰？你和誰分手了？”

安寺淡淡一笑：“不要一副沒見過世面的樣子，不像你的風格?！?/p>

“為什么？”張擇善，你答應過我什么？！

“不為什么，就是發現我原來是不喜歡他的，就建議分手咯?！卑菜聺M不在乎地擺擺手。

我的鼻子又開始發酸。安寺拍拍我的肩，眼睛卻望向別處，“你的眼淚還真多哎，惡心死了——拜托，被甩的人可是他哎，你浪費什么表情??？”

那一刻我的難過比我被拋棄了還過猶不及。安寺說得輕松，可是我知道，在這場戀愛中，傷得最深的是她。

這時男生宿舍樓有人彈吉他唱歌，我聽到那個旋律時心猛地緊縮。安寺靜靜聆聽《海闊天空》。男生吼了三遍之后終于聲嘶力竭，大叫一聲“上網去也”就沒了聲音。

安寺嘆一口氣，“言簪，你不該這么自私。”

我低下頭，“你說什么我不懂哎?！?/p>

“這樣做只有你覺得安心，我和擇善都很難過?？墒侨绻阌赂乙稽c，我們三個也許都會好一些?！蹦菚r燈火輝煌，打在安寺的臉上，她閉著眼睛，微笑，美麗精致的臉陶醉在晚風中。她說：“言簪，好好珍惜。連同我的那份愛，一起還給他?！?/p>

生命中，再也沒有這么一瞬間，如此讓我淚流滿面。那是一種無法言說的幸福與憂傷。

12

第二天打開校園網，頭條新聞是到山村支教的張擇善同學，在泥石流事故中，為了搶救學生，被埋于泥石下，廢了一條胳膊。校園里，紅色的橫幅拉在各個主干道上，號召向張擇善同學學習。

我和安寺很樂觀地互相安慰，我們指著那些橫幅樂哈哈地說世界無限大，叫張擇善的何止他一個人。再說了，那臭小子對音樂那么癡迷，怎么會跑去西部了呢？

轉過臉的時候，我的淚稀里嘩啦地流下來了，心里升起強烈的不祥預感。

與安寺在東門吃螺螄粉。螺螄粉味美如昔，店里仍舊人滿為患。只是擇善不在，他的兄弟不在，很多人也不在。依然有人重復著不變的聒噪，一群男生圍著一個女生起哄，那是他們大一的新校花。

我和安寺埋頭苦干。幾年了，不管我和她如何被現實磨煉成一個淑女，吃起螺螄粉來，仍舊原形畢露。吃到一半，我的手機有短信。是一個陌生的號碼。

言簪，原諒我的不告而別。當你們都要我保密，不讓對方受到任何傷害時，我是明白了，沒有什么能取代你們的友誼。也許只有我的放棄，才不至于讓大家都尷尬。

我現在在老區，這里曾經渲染過無數革命先烈的熱血，也是西部大開發重點之一。它的落后和窮苦超出了我的想象。甚至于這條短信，我都是走到山頂上才發得出去的。真的，未身臨其境，一切豪情壯語都是枉然。但是我會堅持下去，因為，在我青春最美好的時光，曾經有人用心靈來聆聽我的《海闊天空》，體會那種默默忍耐無限寬廣的力量……我現在只剩下一只胳膊了，不過不要緊，這里沒有鋼琴，用不著兩只手。孩子們都叫我楊過，我卻找不到我的小龍女……

短信分成幾條，后面是一長串的亂碼。

我的眼前漸漸模糊，屏幕上的字看不清了。我按鍵上翻，安寺卻“啪”的關上我的手機蓋，一臉疼惜地看著我，不忍心讓我再讀一遍。

一張面紙出現在眼前，我接過，狠狠地擦，不留一點痕跡。我笑著對安寺說：“螺螄粉辣啊，你看，連眼淚都嗆出來了……擇善是英雄，我們應該自豪。”

安寺突然趴在桌上，“哇”的放聲大哭。

安寺決定回老家實習。那個她第一次回去的老家，要走很遠很遠的山路才到。事實上她所學的專業在那里也并無多大用武之地。可是安寺覺得一定要為那片曾經生養過她的土地做點什么，才會安心。

“呵呵，現在我真正是‘絕代有佳人，幽居在空谷’了。”安寺握住我的手，如是說。有什么東西落在手腕，我舉起，是一串紅豆，我和安寺在紅豆林拾的，她曾經要送給擇善的。不會再有人比我更知道它的分量了。那是在燈下刺斷了兩把錐子才串好的，那時還笑她傻。二十顆，十九顆是我和安寺拾的，還有一顆，就是初次見面，擇善遞給她的那顆。那年，我們同是大二。美好的20歲啊。

“言簪，好好守護，我們的友情，以及你們的愛情?！?/p>

我以為頭仰著，淚水就不會流出來，可是它終究從眼角傾瀉，落入發際。

頭頂的藍天，四月的風吹過青春的校園。紅豆藏在灰褐的豆莢里，未曾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