嘆息橋

我知道走過嘆息橋，我便真正走完了這個名叫喬小夢的女人的一生。從此，愛過的、恨過的、想過的、念過的人都和我陰陽陌路，互不相擾。

人說嘆息橋前，人會用嘆息把生前所有的積怨化解掉，而我，卻沉默異常。

最后忍不住嘆息的是手拿判官筆的閻王，他猙獰著臉問我：“人常言‘婊子無情，戲子無義’，你做過妓女，卻終生是個處女，你不是戲子，可是一生都在演戲。喬小夢，你讓我怎么寫你這一生？”說完，閻王露出為難的表情，手中的筆卻遲遲不肯落下。

1

在柳園，人人都知道喬小夢是柳年生的妻姐，卻不知，十五歲之前喬小夢叫喬艷艷，是蘇香園的花魁。

那日窗外嫣紅柳綠，不遠處的湖面上彌漫著薄薄的暮色。我穿著淡黃色的長絲裙，套了件披風，倚在雕刻精致的木欄前，遠眺陽春三月的風光。不提防黃昏的煙花巷竟然下起霏霏細雨來，一失手，支窗的木棒竟掉下樓去，未想到，還砸到了人。

初遇柳年生的那個傍晚，似真似幻，是我宿命的開始，也是我宿命的完結……

撫養我長大的是個名叫阿香的嬤嬤，她總是服侍我坐在磨得光滑的銅鏡前，替我淡掃娥眉，輕點紅唇，略施胭脂，挽起一頭及腰青絲，插上龍鳳釵、金步搖……她總是為我講富家公子鄭元和與長安歌妓李亞仙的故事。她說，女人的貞操是拿來換幸福的，所以不可以輕易失去。你是個命中多福的人，遲早會碰到你的鄭元和……

正因她眉宇里那點善良、那點質樸，私下存有銀兩的我本有很多次逃跑的機會，卻甘愿選擇留下。

若不是柳年生勸我，我怎么也不會想到離開。他說：“艷艷，時下兵荒馬亂，大難將至，不如我替你贖了身逃命去吧!”

只因這句話，我便以為碰到了我的鄭元和，直到帶上包袱離開，我才知道柳年生要救的不單是身為花魁的我，還有服侍我日常起居的丫鬟綺羅。綺羅沒有我漂亮聰穎，所以我是花魁她是丫鬟。六歲的我和小我一歲的綺羅當年是由同一個人販子賣給嬤嬤的，所以我們兩個人的賣身契寫在同一份紙上。

我認定柳年生是我的鄭元和，可是柳年生的李亞仙卻是綺羅。

2

看慣了風月場上的逢場作戲，我卻從不知一個男人愛上一個女人也可以深情如此。綺羅最愛吃李福記的杏仁酥，年生必定跑過三條街去買來，帶回來時那杏仁酥還是帶著溫熱的；綺羅看上了年生身上的翡翠蝴蝶，那是年生早逝的母親留下的唯一紀念，可是年生毫不吝惜地送給綺羅；平日里綺羅的吃喝用度也是最好的，即便以前在蘇香園當過花魁的我比起綺羅的花銷，也是望塵莫及。管家也曾私下里面露難色勸誡年生，可是年生說只要綺羅愿意，整個柳府也可以是她的。

毫不虛偽地說，看著備受年生寵愛的綺羅，我是那樣妒忌。

終于到了談婚論嫁的地步，綺羅私下與我說：“姐姐與我一直交好，我本想效仿娥皇女英共同侍奉一個夫君，可是年生他，他不肯。”說完面露難色，顯出傷心絕望的樣子。

大戶人家三妻四妾已屬平常，可是放著花容月貌的我，柳年生竟然不肯。失望之余，我仍在想，這樣專情的男子世間少有，原來我并沒有看錯柳年生這個人。

貼花鈿，繪娥眉，修瓊鼻，點絳唇。龍綃輕衣欲飛去，但見冰肌玉骨，佳人如坐云端，飄緲出塵。郁金仙裙十二破，裙邊兩朵并蒂蓮，若隱若現。

看著眼前身著新婦裝而明艷動人的綺羅，我的心隱隱痛起來。女人一生最隆重美麗的盛典，對于曾發誓非年生不嫁的我已經無緣。

輕輕拈一朵最早盛開的梅花，不禁想起那日黃昏初遇年生。春宵夜短，他定然不會想到我，做不了他最愛的女人，我只能做他最愛的女人的姐姐。于是，改名叫喬小夢，了斷了青樓花魁喬艷艷的過往。

3

柳府里，萬事太平，處處歡笑，綺羅臨水捻花，年生提筆作畫，好不逍遙。

而我，站在庭院深處看這一派歡歌的景象，卻嗅到了血腥的味道。

十萬敵兵已經兵臨城下，敵眾我寡且我軍士氣低落。傳聞外族血腥殘暴，屠城也就是眼下一兩天的事了。

荒唐的太守下令城門緊鎖，便以為萬事大吉，一切太平。而城中卻有成千上萬的百姓即將成為枉死鬼，我不能坐視不見，只因這里有我的鄉親，有我的妹妹綺羅還有我深愛的男人年生。

于是盛裝出場。

太守的宴會上來客頓時鴉雀無聲，人們屏住氣，等待著傳說中飄然如仙的舞蹈。我穿著白色長袖舞衣，拖著百鳥羽毛做的長裙，輕輕盈盈地走出。隨著樂聲四起，我開始像天上的飛鴻一樣翩翩起舞，瞬間開始天旋地轉，喝彩聲四起。樂聲像急速跳動的珍珠，節奏越來越快。剎那間，人們仿佛只能看見一片彩云浮動。鶴唳似的一聲長樂，全曲終了，我盈盈拜倒在太守的桌前。

可是語出驚人，這個我不認識的太守竟然喚我：“喬艷艷？你是喬艷艷？”

喬艷艷是我不愿提及的過去，可是太守竟然認識我！他說：“當年我在蘇香園一擲千金求見你一面，可是老鴇傳出話來說你不肯，只是撩開你香閨一角讓我得睹真容，驚為天人。而今，你為何主動獻舞？”

“只求大人放全城百姓一條生路，若遂了小女的愿，小女愿意終生侍奉大人左右。”我抬頭，看到的是太守一張悲天憫人的面孔，我看得出，他是喜歡我的，他只是在疑惑為何昔日高高在上的我今日苦苦求他？

“為何這么做？”太守問道。

“昔日的喬艷艷不是拿美貌換富貴之人，而今的喬小夢依然不是，小女這么做是想救人。”我說，眼淚不知何時已經掛滿臉龐。

太守一陣冷笑，他俯視著我的臉，然后捏住我的下巴，他說：“喬小夢，在我見過的所有女人中，你最美也最冷酷。我是發誓與此城共存亡的太守，你留下來便是選擇了死亡，你會不會后悔？”

喬小夢，你悔不悔？

為了一個自己愛的男人而和一個不愛的男人在一起，甚至是死亡，喬小夢，你悔不悔？

接下來的日子里太守與我相敬如賓，可是這個發誓要和我死在一起的男人在敵人的弓箭射穿他身體的時刻反倒放開了我，他說：“喬小夢，冷酷如你，直到我死的這一刻，還是念念不忘那個人。但是我決定成全你，所以你逃命去吧！”

4

再遇年生時，他興奮地說起了逃城的經過：“原本死守城門的太守，不知為何善心大發，竟然放全城百姓逃命！小夢啊，你說這是否是冥冥之中的天意？”可是他沒有問過我，關于我消失的這些天都去了哪、遇到了哪些人、碰到哪些事，他現在關心的仍然是身旁的綺羅和自己的安危。

而我仍心存希望，希望哪一天，年生會忽然開竅，記掛起我的安危，哪怕只是把我當作妻姐，亦覺得幸福。

逃難之中認識了溫書平，那是個溫文爾雅的富家公子，只因和年生曾有數面之緣，所以留我們三人暫住數日。世上男人的目光，在蘇香園，我已看得太多。可是溫生的目光卻有所不同，我看得出，他是真心喜歡我。

溫府有一處望風樓十分別致，八角小樓立在江水之邊，景致秀美異常。在溫府住的日子里，我喜歡在望風樓臨風而立，撫琴小弄或是吟詩作句，也別有風趣。

那日竟然碰到溫生，他與我飲茶談詩，十分愜意，然后他說：“小夢姑娘情根深種，怕只怕總是苦了自己！”

從這個英俊男人的眼中，我看出了愛與憐憫，他是懂我的，他知道我的愛的歸屬，可是他更懂得包容。更多的時候，我們談古論今，無關風月，一樣樂得逍遙。

同樣洞察溫生心思的是綺羅，然后才是后知后覺的年生。

“溫生家境殷實，姐姐若嫁了他，后半生衣食無憂。”綺羅勸我。

而于我，衣食無憂卻并不是我想要的，我不拿美貌換富貴，同樣也不會拿幸福換富貴。

“溫生與我是舊識，是一輩子的忠厚老實人，你若嫁他確是不錯的歸屬。小夢啊，‘花開當折直須折，莫待無花空折枝’，你冰雪聰明，應該懂得里面的道理。”年生道。

我聽到自己胸腔里發出撕裂的聲音，早就聽說年生逃難帶的銀兩已經所剩無幾，難道這才是真正的原因？

“未若雙眸明似鏡，怎落孤身伴燈眠？難消寂寞初長夜，只羨鴛鴦不羨仙。”我輕輕吟出這樣的詞句，臉龐已是清淚漣漣，一件長衣輕輕落在我的肩頭，我知道，來的是溫書平，而不是我愛的柳年生。

“好一句‘只羨鴛鴦不羨仙’，小夢，你不選我我不怪，可是為何選的是年生？”溫書平拾起我冰冷的手放在了他的心口，我的手感受到的是他火熱的胸膛和激烈的心跳。為何沒有愛上英俊倜儻而癡情守候的溫書平，卻喜歡上軟弱懦弱又沒有主見的柳年生？呵呵，我的臉上露出一絲絕望的苦笑，這一切都是造化弄人！造化弄人！

“小夢，我只等你！”這是告別溫書平時他留給我的話，也曾試想當日在蘇香園先遇上的是溫書平而不是柳年生，會不會愛上書平？可是一切仿佛早有安排，柳年生是我命中注定的劫，逃不掉的。

5

入夜，我打開漆奩，明鏡里的容顏在夜晚的燭光里顯得那么憔悴，而在舊盒上補畫的細細描金的花飾又讓人覺得是在華美下的勉力支撐。我忽然想到這一生我竟然還從未為我喜歡的男人描眉擦粉、細細裝扮過，于是，感到入骨的悲哀。

我終于按捺不住內心的憤怒，我要的，不過是年生一個答案。我想問他，當日為何娶了綺羅而不是我，如果可以，我甚至甘心為妾……

年生木訥地看著我，有些惶恐，長久以來，我都是他敬重的妻姐，他未想到我會問出這樣的話來，于是惶恐漸漸變成了心虛，他解釋道：“不是沒想過，可是綺羅她，她不愿意。”

一個說不肯，一個說不愿……誰真誰假，孰是孰非？

綺羅的話更是讓我膽戰心驚，她說：“這世上男人沒有不好色的，喬艷艷，你的容貌、才學無不勝我千倍，可是你知為何柳年生娶的是我不是你？”

我無語，這也正是我在尋求的答案。

“可惜你空有傾國傾城的容貌，卻沒有富貴傲人的出生，再美再聰慧，你也只是男人的下酒菜，是青樓的妓女……我雖然也在青樓，卻和你不同，我只是丫鬟……”

敵軍的追兵很快就追上了我們三人的馬車，然后追至懸崖邊，我們三人一同跳下懸崖的那一刻，我看到了年生看我的眼里，分明有淚，這便夠了……

可是沒有死，在峭壁邊的一棵小樹救了我們，年生被卡在樹枝中，一手拉的是我，一手拉的是綺羅。可是我們都知道僅憑這樣的小樹也支撐不了多久，三人之中頂多只能活兩個，若是三人這樣下去的結果便是樹干折斷，三人同死。

“小夢，我知道一路上，你為了我們做了很多，可是在綺羅面前，我注定要辜負你……”年生遲疑著。

而我在他還未松開我的手之前，先放開了他的。

“柳年生，我要你記住，直到最后那一刻，是我喬小夢先舍棄你的……”說完這句話，我的身體墜入萬丈深淵之中。

“小夢，小夢……不……”身體下墜的那一刻我聽到的是年生撕心裂肺的呼喊。

“喬小夢，只有過了這嘆息橋，你才可化解這一世的怨氣，轉世為人……”閻王指著嘆息橋告訴我。“喬小夢，你為何沒有嘆息？”閻王詫異地問我。

既不是人也不是鬼，我在人界和鬼界的邊緣游蕩，仿佛我的一生在妓女和戲子之間徘徊。喬小夢，注定要在這嘆息橋上守候和等待一個叫柳年生的男人，直到地老天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