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迅年輕時曾在杭州工作過。可是,當郁達夫要移家杭州時,魯迅卻寫詩極力勸阻。他為什么不喜歡杭州、對故鄉浙江的省城沒有好感?
從日本回國以后,魯迅第一個工作的地方就是杭州。他在杭州的一所學校浙江兩級師范學堂教書,教生理衛生和植物課,這所學校后來改名為浙江省立第一師范學校,校址就在現在的杭州高級中學。那時每隔一星期,他都會和學生一起到西湖邊的孤山、葛嶺、岳墳以及北高峰等處,采集植物標本。回校的路上,另一個日本籍的植物學老師是坐轎子的,他堅持和學生一起走路。他曾經想過要編一本《西湖植物志》。這件事沒有做成。不過現在我們到杭州高級中學去,還能看到那里保存的與許多魯迅有關的實物資料,比如魯迅帶領學生做的植物標本等等。他是生理衛生的老師,還在課堂上給學生講過性知識,要求學生聽的時候不準笑。這件事全校轟動。
當時正是清朝垮臺的前夜,頑固保守的夏震武繼沈鈞儒之后當浙江兩級師范學堂的監督,他一來就下了一道手諭,內容包括兩點:
一、 定某一天在禮堂和各教師見面。
二、 全體教職員必須按品級穿清朝制服,紅纓帽、硬領、開叉袍、外褂、高低緞靴,向“至圣先師”孔子行三跪九叩大禮。當時魯迅等人連辮子都剪了,有些教師也是假辮子。
第二天早上,夏震武帶著16個隨從,穿戴整齊,道貌岸然,擺著架子來了。他看到教師沒有按他的要求穿戴,而且連孔子牌位也沒有。許壽裳是教務長,他就責問許:你們這師范學堂腐敗已極,必須整頓。大家憤怒,當面反駁他。他惱羞成怒,要開除許壽裳。魯迅、夏丏尊等許多老師紛紛辭職、罷教,搬到外面的湖州會館去住。雙方相持一二十年,夏震武指使人用梁山泊的綽號來嘲諷他們,什么“白衣秀士”許壽裳、“神機軍師”許緘甫、“霹靂火”張冷僧,魯迅[周豫才]被他們叫做“拼命三郎”。最后學生請愿,宣布夏的九大罪狀,全省學界起來呼應,杭州十三個學校聯名指控夏濫用權威,摧殘教育,嘉興、湖州等地發起全省11府驅夏計劃。最后觸犯眾怒的夏震武終于被免職了,魯迅他們獲得勝利。這次事件被稱為“木瓜之役”。“木瓜”是魯迅他們給夏起的尊號。事后,20多個老師在湖州會館合影留念,上面就四個字的題詞。他們相互之間也以“某木瓜”戲稱,自然魯迅是“周木瓜”,不是“魯木瓜”,那時還沒有魯迅這個筆名。
杭州有西湖美景,有享受美食的飯店,拱宸橋的租界里還有銷魂的妓院。這些對魯迅都沒有誘惑,他經常跑的地方是浙江圖書館,借大量線裝書來讀、抄。喜歡一個人獨處。辛亥革命前,魯迅辭職回到紹興。不過他對這所學校還是關心,留意的。十年后,已經發生著名的浙江一師風潮,推動新文化思潮的校長經亨頤以及四大金剛(陳望道、夏丏尊、劉大白、李次九等四個語文教師)被免職,學生奮起抗爭,風潮曠日持久。魯迅在教育部工作,他贊許地說這次“木瓜之役”比我們十年前那次“木瓜之役”聲勢規模大得多。
杭州工作期間的“木瓜之役”是魯迅難忘的一段經歷,他對杭州并無壞印象。后來他很少來杭州。為什么他會那么不喜歡杭州?我們知道西湖邊曾經發生過冒名的“假魯迅”一事。1928年1月間,,杭州的大學生當中盛傳魯迅到過杭州,有人親眼看到他在孤山腳下曼殊和尚墓前題詩。當時,魯迅已是享有大名的作家,不是當年在杭州默默無聞的教師。這件事所以在杭州讀書人中也有不小的轟動。
過了一陣子,連魯迅在上海也知道了,他先是從葉圣陶那里聽來的,接著他在2月25日收到開明書店轉來杭州一個姓馬的女士(馬湘影)的信,說是自己和他1月10日孤山一別長久沒有見面了等等。魯迅回信說自己已經10年沒去過杭州,決不可能和人在孤山作別。過了一些天,馬女士到上海見真魯迅,魯迅才知杭州確有一個人自稱魯迅。他還看到了那個假魯迅寫的詩,一共四句:
“我來君寂居,喚醒誰氏魂?飄萍山林跡,待到他年隨公去。”
不過是打油詩罷了,引起注意的是后面的署名竟然是“魯迅游杭吊老友曼殊句”還有日期標明是民國十七年一月十日。
因此魯迅寫信托杭州的青年朋友許欽文去調查一下。結果到了孤山腳下,蘇曼殊的墓前沒有找到傳說中那首詩。根據傳聞,詩是題過的,可能被人擦掉了。許欽文他們在學生中打聽,知道確實有一個叫“魯迅”的先生在蘇曼殊墓前題了這首詩。這個人就在杭州,在西湖不遠的松木場小學教書。(鏡頭:現在的松木場,和松木場小學)他們找到了這個人,也姓周,名叫鼎(或鼎夏),三十多歲的模樣,臉瘦長,上唇留著短須,身上穿了白色褲褂,腳上是草鞋,手里拿著教鞭,正在上課。見面互通姓名,許欽文和同行的朋友川島沒有說自己的真名,只是說慕名拜訪他,他居然真的是自稱魯迅。說話的口氣是對當時世道不滿,懷才不遇才隱居教小學生。說自己寫過一本《彷徨》的小說,雖然銷了8萬多冊,但自己不滿意,要另外寫一本。魯迅還寫過別的什么,就說不上來了。談話時,此人嘴里雖滔滔不絕,卻目光發直,眼睛四面亂看,指手畫腳,想當然地做出一些他認為魯迅應該有的手勢。還叫他們兩個以后再去,有什么問題去問他,他樂于知道。川島他們的感覺是此人神經不正常。
真魯迅遇到了假魯迅,3月27日,魯迅就這件事寫一篇《在上海的魯迅啟事》,聲明:我之外,今年至少另外還有一個叫“魯迅”的存在,但那個魯迅的言行和我也曾印過一本《彷徨》卻沒有銷到8萬本的魯迅無干。幾天后公開發表。這篇啟事也收入了他的雜文集《三閑集》。許欽文幾個朋友則托人告訴杭州教育局的負責人,請他轉告那個假魯迅不要再裝下去了。
這件事到此為止,以后沒有下文。看來也不構成魯迅不喜歡杭州的理由。因為當年夏天他就來杭州游玩,而且帶了許廣平來。
1928年7月12日,魯迅帶著新婚的妻子許廣平,從上海乘火車到杭州,到杭州已經半夜,那天住在西湖稍微有點距離、比較僻靜的清泰第二旅館。在杭州一共玩了四天,到7月17日早上才離開。這大約是他一生中極為難得的一次西湖之游。除了西湖的風景,他還去過城站、河坊街等熱鬧地方買東西。陪同他的有年輕作家許欽文、川島,都在杭州教書。這次西湖之行早已定下,1927年從廣州北上,定居上海后,就打算來杭州看看,許欽文、川島寫信約他來看西溪的蘆花,他說來看梅花,結果一直拖到1928年夏天才成行,變成了看荷花,好在西湖每個季節都有花可看。
到杭州第一天,有人請魯迅到著名的樓外樓吃午飯,這個飯店可能因為“山外青山樓外樓”這首詩的關系,很多到杭州的人都要去吃一吃的。不過現在已不是一般人吃得起的地方了。樓外樓好就好在位置,它的名菜并不多,主要有醋溜魚,西湖莼菜,現在一般做湯,還有搶蝦等。我們說說這個醋溜魚,魚是養在西湖里的,當場撈起來的。醋溜魚又叫宋嫂魚,傳統的做法是用鯉魚,宋代就有了。杭州有些菜都與名人有關 ,比如東坡肉。現在的醋溜魚也是章太炎的老師俞曲園發明的,他用他老家浙江德清燒魚的方法和宋嫂魚的做法結合,魚則改用草魚。因為浙江一帶的鯉魚比不上黃河鯉魚。當年流傳這樣的說法:醋溜魚,溜乃嫩,醋而香。
那天,魯迅最喜歡的一個菜是:蝦子燒鞭筍。 蝦子是蝦的卵,味道鮮美,顏色橙黃,色味雙全。這道菜現在樓外樓的菜譜上沒有了,只有火腿燒鞭筍、雪菜燒鞭筍,或者蝦子燉婆參。
那個時候,樓外樓不在現在的位置,而是在俞樓和西泠印社之間,大約在“六一泉”邊上。是一座三層樓的洋房,當時造了沒幾年。徐志摩就更喜歡之前的老式房子,對新樓房很有意見。
飯后,魯迅走到附近的西泠印社,在四照閣喝茶聊天。一直談到黃昏,主要是談英國蕭伯納和蘇聯高爾基的作品,也說了說中國的繪畫、雕刻等。臨走時還在西泠印社買了一些碑帖拓本,其中有貫休和尚畫的羅漢像石刻。晚上,是川島做東,在杭州龍翔橋福建有名的素菜館“功德林”請魯迅夫婦,這是杭州城里最有名的素菜館,城外最有名的是煙霞洞,胡適喜歡那里的菜。魯迅其實不喜歡去素菜館,倒不是因為他愛吃葷的,他平時喜歡蔬菜,而是因為他討厭素菜館明明是素菜,卻要裝什么魚、鴨、雞、火腿之類。 他認為你如果喜歡吃雞鴨魚肉,何必到素菜館來,直接吃葷好了。這次請他在素菜館吃飯,沒想到魯迅還感覺很好,特別對一道叫“筍油”菜很喜歡,實際上就是清燉筍干尖。
杭州的夏天特別熱,魯迅來的幾天尤其熱。第二天,魯迅生病了,腸胃不好,拉肚子,在旅館吃藥休息。他自己說“蒸神仙鴨”一樣蒸了半天。
第三天,魯迅病好了,他們夫婦做東,在樓外樓回請幾個杭州朋友。飯后,他們去虎跑喝茶、談天。那里樹多,比較涼快,特別是水好,所以喝了很多茶。據川島回憶,喝茶在虎跑寺里,都是用碗,而不是杯子。魯迅好像年輕了許多,和他們一起說笑、嬉鬧,泉水洗頭、洗腳,到泉眼扔銅錢。玩得很盡興。然后叫了一輛敞篷車,繞著凈慈寺、蘇堤回來,一路看風景,他笑得很開心,還開玩笑。
回上海前一天的下午,魯迅去城站的一家舊書店抱經堂買了些舊書,逛了幾家新書店。晚上又去河坊街買了龍井茶。他說,杭州市的就書店書價比上海高,茶葉比上海的好。所以他經常托朋友在杭州買了茶葉寄去。書和茶葉是魯迅的最愛。
值得一提的是魯迅從1927年和學生許廣平同居,但對朋友介紹總是說許是自己的助手,沒有公開兩人的關系。一年后,這次來杭州游玩,雖帶有和許廣平補度蜜月的意思,但根據我的朋友劉克敵教授《偉大而尷尬的“私奔”》一文,魯迅當時要求定的是個三人房,到了杭州他向陪同他們的許欽文提出:“欽文,你留在這里。以后白天有事,你盡管做去,晚上可一定要到這里來!”他讓許欽文睡在中間的床上,把他和許廣平隔開。真是世上罕見的一次蜜月。為什么如此?因為他和朱安畢竟沒有離婚,他也沒有想過要離婚。他和許廣平的關系是有點尷尬的。一直等到1929年,許廣平懷孕5個月了,他才告訴家人,并含糊地告訴各地的朋友。
魯迅在杭州四天,還是玩得很高興,這是他有生以來難得的一次。以后他經常說起這一次杭州之行。但說到杭州,他感到杭州市容學上海十里洋場的樣子,總是顯得小家子氣,氣派不大。喜歡的風景雖然宜人,有吃的地方,有玩的地方,不過,一個人如果留戀忘返的話,這里的湖光山色也最足以消磨人的意志。所以,在魯迅的心目中,杭州西湖,更適合袁子才一類人,身上穿著羅紗大褂,與蘇小小認認鄉親,過著飄飄然、優哉游哉的生活。當然那就無聊了。蘇小小是南朝時的美女兼才女,她的墓現在新修,在孤山下西泠橋邊,很熱鬧的地方,墓在亭里,亭本來叫“慕才亭”,愛有貝之財不愛無貝之才的游人,有意無意把它當作“摸財亭”,每天去她的墓上摸,甚至拿硬幣去貼。這恐怕是魯迅先生想不到的,也是美女蘇小小和才子袁子才想不到的。
我們知道,魯迅還寫過《論雷峰塔的倒掉》、《再論雷峰塔的倒掉》,對西湖十景代表的這種無聊的“十景病”也有深刻的批判。
但是,僅僅這些原因,魯迅也不至于不喜歡杭州啊。
魯迅晚年為什么對杭州一直耿耿于懷,最重要的原因是他不喜歡這里的一些黨棍、文人。
當時掌握上海文網生殺大權的多為浙人,比如潘公展、朱應鵬、穆時英以及魯迅所懷疑的杜衡等,他的論敵之一王平陵雖然不是浙江人,卻是浙江第一師范畢業的。讓他念念不忘的還有故鄉的許紹棣、葉溯中秘密呈請南京政府通緝魯迅。許是臺州人,葉是溫州人。這件事發生在1930年,魯迅和郁達夫等作家應馮雪峰之請參與發起一個叫“中國自由大同盟”的團體,魯迅有一篇生前沒有發表過的文章,專門談到此事說,許紹棣、葉溯中兩人首先獻媚,呈請南京政府下令通緝他,二人后來果然飛黃騰達,許官至浙江省教育廳長(以后因為和王映霞的緋聞有名),葉官至官辦的正中書局大員。當時確實有國民黨浙江黨部呈請通緝 “墮落文人魯迅等51人”的傳聞,魯迅也因為這個消息一度離家去避難。魯迅為此還起了 “隋洛文”這個筆名。到1936年,他在去世前不久給杭州黃萍蓀寫信,還說到六七年前因為自由同盟的關系,浙江黨部率先呈請通緝他的事。對這個辦《越風》雜志的文人黃萍蓀,魯迅也指責他是受到許、葉的唆使,每個月罵自己兩次。
但通緝魯迅的事一直沒有人看到過正式的公文,也許“呈請通緝”只是“呈請”,南京國民黨當局沒有真的下令通緝,也許連“呈請”都是傳聞。許對魯迅有意見是真的,魯迅曾批評過許的母校復旦大學,浙江當時是“復旦系”的天下。
當然,浙江人中既有許紹棣、葉溯中之類,也有蔡元培、陳布雷、邵力子這樣人品高潔的清流,他們對魯迅的態度是截然相反的。不說蔡元培親自為《魯迅全集》寫序,備極推崇。在魯迅移居上海的最初四年,蔡元培執掌大學院、中央研究院,每月給魯迅發放三百銀圓,名義是“特約撰稿員”,直到1932年初,國民政府以“絕無成績”的理由取消。
出身新聞界的陳布雷、邵力子雖然棄文從政并且身居高位,畢竟對言論自由有著切身的體會,他們對魯迅充滿敬仰,加上一層同鄉之情,多多少少也會影響到國民黨當局對魯迅的態度。特別是陳布雷,身居中樞,號稱蔣的文膽,長期是國民黨宣傳工作方面的主持和決策人物,魯迅著作的大量流布,和他是應該有一些關系的。
魯迅是1936年去世的,《魯迅全集》在1938年就順利出版,這和邵力子、陳布雷他們不無關系,魯迅舊日學生荊有麟托人請陳布雷向當時任國民黨中宣部長的邵力子通融,邵力子不僅盡快做了審核,而且特別指示:
“對此一代文豪,決不能有絲毫之摧殘。”
因此,《魯迅全集》第一版是以比較完整的面目問世的。
1944年10月19日,魯迅去世八年后,戰時首都重慶文化界要舉辦魯迅紀念會,軍統特務頭子鄭介民主張,開一個新聞發布會,公布所謂魯迅接受日本浪人內山完造的津貼,以敗壞魯迅的名譽,結果被陳布雷攔阻,布雷認為中央社不應發布這樣的消息。魯迅生前還是身后,浙江既有恨他的人,也有愛他、護他的人。但是,已經改變不了魯迅不喜歡杭州的事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