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詩集編好了,找誰寫序呢?
我想到了被稱為中國詩歌評論家第一人的北京大學教授謝冕。作為“三個崛起”理論的主要論家,遭受官方壓力的謝冕教授,在中國詩壇可謂舉足輕重。
謝教授在北京大學開設“中國現代詩歌名篇欣賞”課程。由于選課的人很多,給外校的旁聽者提供了機會。我在人民大學校門口,搭上332路公共汽車,混入課堂聽課。據我觀察,一百多人的大教室里,坐在后排的大約1/3的聽眾,都并非北京大學的學生。
有一天,下課了,謝教授正在收拾講義,準備離開。我抱著編好的詩稿,走上前去,自我介紹,并請求謝教授幫忙寫一篇序言。
謝教授說:“我最近很忙。這樣吧,稿子我先拿回去看看,兩個星期后給你答復。”
一周以后,下課了,謝教授走到我的座位旁,拿出一個舊的牛皮紙信封,說:“序已經寫好了,我留了底,這是我老伴抄下的,你看能不能用。
三千字的長序,標題(《雨季已經來臨》。字體秀麗、一筆一劃。
謝教授是這樣寫的:
程寶林詩作的可貴之處,在于他以現代人的心胸,擁抱著并融化了綿延數千年的民族心理文化傳統的因襲。他能以青春的流行色調、當代生適的節奏感來再現這片古老土地以及吾土吾民的淳厚鄉風民俗,并把二者加以融會貫通:體現出獨創性。
程寶林以經過精心錘煉加工的提高了的口語化語言,以流動的活潑的節秦,平易地展現了當代大學生的生活的情感。他以同代人的身分,表現同代人的民靈世界,無疑是最引人注目的成就。”
這篇序言,發表在1985年4月8日安徽“詩歌報”的頭版頭條。
兩年后的1987年,我已經畢業分配到四川日報工作。謝冕教授和夫人,到拉薩參加“雪域之光”詩會后,途經成都返京,住在我家附近的一個賓館。我提著一瓶四川名酒,去看望他們。謝教授寫序之后,我們便再無任何聯系,替我抄寫序言的師母,更是從未謀面。三人正在交談,忽然,服務員來敲門,說樓下大堂里,有北京來的重要電話,找謝冕夫婦接聽。當時,賓館房間里,還沒有普及電話。
我們交談的客房桌上,放著一個信封,一些鈔票露出來,大約有300元左右,大概是兩位老師的旅費。我看得出來,師母臨出門時,略為猶豫了一下,不知道,將這個初次見面的年輕人單獨留在這個桌上放著錢的房間里,是否妥當。
謝教授也看出了師母的猶豫,說:“走吧,有寶林在屋里,放心!”
給我的詩集寫跋的,是詩人李小雨。當時,我已經在《詩刊》發表了好幾組詩,都是她的責任編輯。
熱情、誠懇、鼓勵和希望,洋溢在她的每一句話里。
詩的末尾,記下了寫作日期:1984年12月25日深夜于北京。
圣誕節的半夜,這個快要臨產的詩歌編輯,給一個大學生的詩集寫跋。最令我感動的是,不久,她竟然挺著大肚子,換乘幾路公共汽車(80年代初,北京公共汽車的擁擠程度,居全國之冠),在嚴寒路滑的北京,從虎坊橋的(《詩刊》編輯部,找到西郊白石橋路的人民大學,將跋文送到了我的宿舍。不巧,我尚未回宿舍,同學替我收下了這篇詩。
在奉行利益交換原則的今天,這樣的事情,完全不可思議。
但是,在八十年代初的中國詩壇上,這樣的事情卻很多、很多。
(五)
1984年的寒假來臨了。我的親戚,囑咐我給印刷廠的廠長送點禮。我推著自行車,龍頭上掛著兩只老母雞,后架上,馱著一袋糯米。路上泥濘,無法騎行,我必須隨時拿一根細棍子,清除車輪上的泥巴,才能將自行車推走。30里的土路,從鄉下到小鎮,我走了幾乎一整天。
當天晚上,在“黃叔叔”的陪同下,我參觀了這家印刷廠。它的名字叫“荊門市裝潢彩印廠”。一切就緒,1000元預付款已經交給工廠,當晚開機。
在這位叔叔家吃過晚飯,我們來到位于郊外的印刷廠。當印刷機開始飛速旋轉時,我走到廠外去散步。那是江漢平原的腹心地帶,土地肥沃。這時,大霧升騰起來。在彌天的大霧里,行走著一個正等待自己的詩集印刷完畢的22歲青年人。我突然覺得,青春是這樣美好,還不曾體驗過的愛情和激情,是這樣美好。
“我對世界懷著難以抑制的情欲。”
這樣的詩句就涌上了腦海。
20多天后,開學了,我帶著200本書,坐公共汽車到了武漢。
找到分別在中南財經大學和華中師范大學讀書的同學王長城、范軍。他們買了紅紙,寫了廣告,抱著書,來到武昌火車站的一盞太陽燈下,開始賣書。
我很驕傲:前者,現在是中南財經政法大學的教授、系主任;后者,是華中師范大學教授、出版社社長,雖然我,什么頭銜都沒有。
第一本書是一個旅客買走的。定價九角,他給了一元,叫我們不要找零。
后面的故事,我已寫在散文《旅途賣書記》中, 就不重復了。
我回到大學后,20包書也已托運到了北京海淀區。我到大學的食堂里,找到負責人,說明原委,食堂負責人慷慨地借給了我一輛平板大三輪。我從未騎過這種車,居然騎得非常熟練。在同學的幫助下,順利將書運回宿舍。
那一天中午,全班同學一起出動,在學校食堂前面,出售詩集《雨季來臨》。
同學們常在校刊上看到我的詩,一看廣告,馬上將食堂前面的馬路圍得水泄不通。
限額出售300冊。300冊在40分鐘內賣光。
至少有一半的書款,是學校的菜票,要拿到后勤處,兌換成現金。 國際經濟系一位寫詩的美麗女生,陪我去北京大學賣書,限額為100本。
同樣水泄不通。我們在食堂開飯的半小時里,賣光100本,去北大后勤處換了現金,回人民大學的路上,在黃莊,路過川蜀飯店。美麗女生說:“我們進去吃飯。”
她點了鮑魚,七塊錢一份,真貴。
我在一篇散文《珍貴的飯菜票》中,寫過這個女孩子。
聽說她也在美國,我們卻完全無法聯系了。
青春和詩,曾經在我們的心里,烙下過永遠的印記。
前不久,在美國馬里蘭大學任副教授的一位人民大學校友,路過舊金山。分別20多年,異國相逢,吃飯時,他突然拿出一本《雨季來臨》。書已經變黃,封面也破損了。他說: “當年買書時人太多,沒能找你簽名。現在,請你補簽一個。”
這位校友叫鐘夢白。
(六)
不久前,在網上,認識了陳善XUN先生和瀟湘子女士。前者,是老詩人鄭玲的丈夫;后者,是老詩人弘征的夫人。
詩經里說: “投我以木瓜,報之以瓊瑤。”
我沒有瓊瑤可作回報,只有一顆崇敬、感恩、祝福的心。 我不是象牙塔里自我陶醉的詩人。我是大地的詩人,是民間的詩人,是人的詩人。
高揚人的旗幟,是我全部文字的核心。(2007年2月13日,無聞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