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觸到張宗剛的文字是從他的文學鑒賞開始的。
現在已經很少有人去寫作品鑒賞了,是不是因為它們不是學術論文,看不出學問?其實,中國古典文學批評非常注重鑒賞,許多重要的文學評論著作都是鑒賞,或者以鑒賞作為所論的基礎,比如王國維的《人間詞話》。老一輩的文學研究工作者特別是古典文學工作者對文學鑒賞都很重視,并且投入大量的精力,如余冠英、肖滌非、付庚生、程千帆、霍松林,以及徐中玉、袁行霈、葉嘉瑩等。相比較而言,現當代文學研究的鑒賞雖然比不上古典文學領域,但也有不少專家在這方面做了卓有成效的工作,比如錢谷融、孫玉石、王富仁等。我覺得多做鑒賞意義是有幾方面的,對大眾來說,這是一個文學普及,鑒賞對他們來說,是推薦,將好的作品從千千萬萬的作品中遴選出來,將它們推薦給讀者。第二是闡釋。專業文學研究工作者比一般的讀者掌握更多的資源,如一部作品的寫作背景,作家與作品的關系,作品的縱向聯系與橫向影響,以及作家作品所涉及的相關知識等等,作品一旦寫成,即交給讀者,但讀者不去閱讀,不去鑒賞,從接受學的角度說作品還沒有最后實現。對作品進行遴選、闡釋和推薦,并借此傳播文學知識,提高民眾文學鑒賞水平是國民教育之審美教育的有機組成部分,也是專業文學工作者的職責;對作品來說,鑒賞是最貼近它的一個實現形式,在作品研究序列中,鑒賞是最基礎性的,也是與作品的存在方式最具有同一性,對作品損傷最小的方式,所以,鑒賞既是對作品的闡釋,試圖將作品的蘊致發掘出來,但同時它又是一種創造,一次鑒賞就是作品的一次新的現實,正因為如此,對一部作品來說,它歡迎鑒賞,鑒賞越多,它的附加值就越高;對鑒賞者或文學研究者來說,鑒賞是他應具的能力,必備的素養與常用的手段。說句不好聽的話,有不少人是誤入文學研究領域的,別看他們縱論今古,動輒下筆千言,其實對文學,對文學作品,他們可以說一點感覺也沒有,他們可以做成許多大論文,但卻不知道一部作品的好壞優劣,更無法從審美的角度去細說它的精微。鑒賞是一種獨立與獨特的研究方式,也是一切文學研究的基礎,不會鑒賞、不善鑒賞,所論再高,也是沙上之塔。即以當代文學而言,不懂作品卻縱橫文壇的大有人在,依賴別人的發現、鑒賞與闡釋這些成果大發宏論已經是普遍的現象,多少年來,提倡從文本出發總是形成不了風氣,重要的一點就是許多文學研究者與評論家缺乏起碼的鑒賞能力與鑒賞水平。正因為如此,我十分贊賞張宗剛的鑒賞寫作。
張宗剛的文學鑒賞最大特點就是能從作品出發,貼著文本來寫,而不是從理念出發,用作品去印證某個現成的結論。比如在鑒賞畢飛宇的《玉米》三部曲中的人物形象玉米時,他抓住作品的重要情節與關鍵細節,將人物的性格準確地拎了出來:“身為長女,玉米有主見,定力強,極會察言觀色而不露聲色。父親的花心荒唐,母親的平庸無能,眾姐妹的良莠不齊,使她很快成為一家之主。玉米是正常的,健康的,又是畸形的,扭曲的。人精般的玉米,沉著,冷靜,工于心計,凡事處心積慮,一石數鳥,仿佛高明的棋手,每一步都藏著殺機蓄著后勢,其精明強干,殊不遜于大觀園中的王熙鳳。”他對于作家的藝術經營可以算得上是心有靈犀,往往要言不煩,一語中的,在欣賞蘇童的《桂花連鎖集團》時他寫道:“小說采取擬人、戲仿、反諷等手法,窮形盡相地揭示出主人公的生活歷程和心理流程。蘇童憑了源自天生的細膩風懷,以感覺的變異,五官的相通,開啟神妙的思路,表述天方夜譚式的傳奇。”“小說行文俏皮,情節風起云涌,一波三折,蘇童驅動奇異的文字魔方,得心應手,左右逢源,時見神來之筆。……魔幻的味道,超現實的手法,一本正經的儼然,不動聲色的幽默,揭橥世相之荒誕,心靈之通,一種蘇童式的慧黠沛然流溢。”這些確實是對作品藝術風格與手法的指認,每一位將作品與鑒賞文字互讀的讀者對這樣的分析都會有心有戚戚焉的感覺。由于有大量的閱讀與鑒賞實踐作為基礎,張宗剛的鑒賞有時顯得大膽,常常能身居要津,以四兩撥千斤的手段將作品置于自己鑒賞的藝術視野之中,從而達到對作品的整體把握,比如在鑒賞劉震云的《故鄉相處流傳》時,他就從文化作為切入點而達到對作品的審美解讀。《故鄉相處流傳》是一部長篇,體大而又復雜,但這樣一來就一目了然了:“劉震云的貌似向歷史遁逸,實則是為了更好地直面現實。他將歷史現實化,又將現實歷史化,于是歷史成為現實的投射,現實成為歷史的影子,二者互為鏡像,由此生發出奇妙的韻味。劉震云中跋涉于中國文化這個巨大的怪圈中,認真地探討了這塊土地上的歷史/文化/政治間的多邊關系,它們對人性的制約,以及其間的各種雙向同構和交叉滲透。通過對傳統正史觀念的解構,劉震云揭示出歷史深處彌漫的沖天血腥和齷齪,從而將人道之矛指向了更為深遠的歷史之腹,這實為對歷史本真圖景的還原;小說文本因之獲得了一種內在超越品格。”接著,他從話語民間化、人物符碼化、反諷普遍化等方面將自己的判斷一一具體化,這篇鑒賞可以說是張宗剛大處著眼、小處落筆的一個典型。他還能從讀者考慮,總是能在關鍵處亮出自己的判斷與結論,讓讀者對所推薦的作品能有所把握,而不是像一些評論家那樣,圍著作品繞圈子,云山霧罩,不知所云,將文章看過幾遍,還是不知道論者的態度與作品優劣。在鑒賞畢飛宇的《玉米》三部曲時,張宗剛一開始就寫道:“全書于工筆勾勒中,彰顯天馬行空的大氣魄。人物心理的陷與顯,人物行為的動與靜,人物語言的直與曲,人物線條的濃與淡,人物輪廓的粗與細,寫來皆恰到好處。”這樣的提綱挈領,無論對于讀者把握作品,還是通過作品進一步了解畢飛宇小說的風格都是大有裨益的。作為一名專業的文學研究者與批評家,在進行文學鑒賞時不能滿足于從作品到作品,從文本出發不是說鑒賞就止于文本,他應該為讀者提供足夠而又經濟的鑒賞背景,以加深讀者對作品的認識、理解與欣賞。在鑒賞蘇童的《桂花連鎖集團》時,張宗剛是將它與《一九三四年的逃亡》、《飛越我的楓楊樹故鄉》、《逃》、《狂奔》、《乘滑輪車遠去》、《米》、《外鄉人父子》、《桂花樹之歌》等一起討論的,并且又將其在縱向上與魯迅等作家,在橫向上與馬克·吐溫、馬爾克斯、福克納做了比較。這不但將蘇童小說的藝術源流作了耙梳,而且給了讀者一個鑒賞的坐標系,讀者不但可以給這部小說進行藝術定位,而且能循此進入對蘇童世界的進一步鑒賞。
相比起早期的鑒賞文,張宗剛為評論界所注意是因為他的散文研究與散文評論。對散文,張宗剛的理想是,“散文不是刻意為之的產物,散文是散淡的、自然的、質樸的,是饑者歌其食勞者歌其事,感于哀樂緣事而發的,當然也不妨是凌空蹈虛的,但一定是空而不空,虛而不虛。散文未必與宏大敘事有關,但必須與心靈有關,與靈魂有關,與精神有關。‘真人之心,如珠在淵;眾人之心,如泡在水’(蘇軾),這‘真人之心’與‘眾人之心’正是高貴與平庸的分水嶺。如何處理好散文的現實關懷和終極追求、書齋化寫作和生命激情等,是一個根本性的問題。散文不應僅僅是文學的小園香徑,也可以是巍峨的崇樓宏廈。關注社會進程,強調良知道義,有益于散文精神的構建。高揚人文立場、秉持批判眼光的知識分子寫作,并非小說專有,也是散文領域一種常青不凋的開闊的創作手法”。我們知道,在眾多的文學體裁當中,散文是認識上比較有歧義的一種,但大體上講,自由應該是大家對散文性質較為一致的看法,魯迅就認為散文“是大可隨便的”,散文創作“與其防破綻,不如忘破綻”。郁達夫在散文上曾提出“心”“體”說,認為散文的體就是怎樣能夠把作者的“心盡情地表現出來的最適當的排列與方法”,認為散文創作只要“辭能達意,言之成文”就行了。而在散文創作上最謹嚴的朱自清也認為散文創作其實“沒有什么定見”,“只當時覺得著要怎樣寫,便怎樣寫了”。從這些方面看,張宗剛對散文的看法是繼承了五四新文學傳統中的散文觀的。當然,說散文是自由的,但對自由,各家又有各家的理解,林語堂提倡幽默閑適,但魯迅卻倡導匕首與投槍,反對將散文變成“小擺設”。所謂“匕首”、“投槍”,就是是抗爭和戰斗,“能和讀者一同殺出一條生存的血路的東西”,而所謂“小擺設”,是“低訴和微吟,將粗獷的人心,磨得漸漸的平滑”,是“撫慰和麻痹”。雖不能說張宗剛的散文觀來自魯迅,但他強調現實關懷與終極追求使他在骨子里更親近魯迅。在《神·鬼·人》一文中,張宗剛就曾這樣寫他眼里心中的魯迅:“魯迅化筆為旗,堅持為人生的寫作,那遠處的戰爭,無情的災荒,人心的病灶,人性的創傷,于他時時牽掛;其脈搏心跳,總與大眾相通。魯迅,他和他的作品如針刺,如牛虻,時時戳咬現實這頭遲笨的大牛,以激活麻木的神經,奔向民族的明天。”正是從對散文的這些認識出發,張宗剛對當前散文創作進行多層次的批評,在這些批評中,既有對散文作品的精深的解讀,又有對散文家公允的論析,而對近年來散文的宏觀討論尤其是張宗剛用力所在。在《落葉滿街無人掃》中,他對2000年以來的散文作了掃描,在《散文的流弊》中,他又對新世紀五年來諸家散文進行了個案式的分析。對照他的散文理想,他對當前的散文創作是不滿意的,這是張宗剛筆下的新世紀散文圖景:
今天的散文在創作觀念進化、技巧趨于精細的同時,也出現了精神的退步、良知的缺席、道義的匱乏,滿足于以綿軟的文字為時代按摩。重技巧輕思想、調情與撒嬌、幫忙與幫閑等癥候在上世紀九十年代已見嚴重,新千年以來尤為明顯。當小資情調、白領趣味、市儈嘴臉、庸俗精神充斥于文本,為文造情也便替代了為情著文,種種的濫情、煸情、閑情、矯情紛至沓來。與二十世紀五六十年代一樣,當代散文出現了無視復雜的國情與現實、沉湎于用文字營造溫柔富貴鄉的情狀,呈現出以“假大空”模式為主民的鶯歌燕舞粉飾生活的散文創作。作為一種有聲有色的軟性文體,興盛于上世紀九十年代的小女人散文迄今余風不息,再加上作為小女人散文變體的小男人散文的唱和不止,令讀者在一地雞毛中迷失。時下林林總總的報紙副刊大都辟有散文專版,但多是作為“眼睛的冰淇淋”、“心靈的沙發椅”來對待的,一意迎合大眾,而懶于思考生活叩問靈魂。在有意無意的倡導下,休閑類小品文蓬勃興盛,它們往往落腳于人的欲望宣泄和精神釋放,試圖融哲理、思辨、趣味于一體,但格調平庸,漠視現實,肆意張揚中產階級趣味和享樂觀念,更多的是出于市場需要的批量生產,而非真正用心靈開采生活。如是,當人們熱烈地呼喚和贊美散文的散文時,潘多拉的盒子同時也開啟了。表面熱鬧的散文在現實的多樣性和靈魂的復雜性面前日漸無力,日漸流露出消費化、快餐化、格式化的傾向和流水線寫作的特色。
顯然,張宗剛對當前的散文創作是持相當的保留意見的。他對目前的散文從體式與作家等不同角度進行了評析:大散文,他認為這些年的大散文創作并不是從心靈、感悟和思想出發的,因而缺少力度、高度、深度與寬度,于是,所謂的大散文也只能是在比賽長度,成為流水線操作式的文字“馬拉松”;對近年小說家寫散文張宗剛在對其長處作了肯定后接著也指出它存在的兩大問題:一是它漸漸顯示出利益驅動下商業化寫作的性質,使得小說家們的散文數量泛濫,質量滑坡。二是文體功能的錯位,在小說家的散文中,小說與散文經常互搏,“不能妥切地處理真實與虛構的關系”;張宗剛還對近年不流行的賦體散文提出了批評,認為它是“如同小孩子穿了大人衣服,撐不起來”。或陶醉,或炫耀,最終淪為游戲之作;而散文創作上出現的這些問題與散文批評的不作為有相當大的關系,除了極少數的研究尚有新意外,整個散文理論研究與批評可以說既缺乏整體的理論建構,又缺乏持平精當的微觀批評,在當今批評力量集中的高校,散文研究幾近空白,而不負責任的跟風式、追捧式的評論卻到處都是。在對當前散文創作諸家進行評論時,張宗剛顯示出了一個青年學人的勇氣,不管是大家名流還是青年才俊,他都細論疑義,指陳得失,雖然見仁見智,但許多地方我們一方面對張宗剛下刀之狠有些不能承受,但另一方面又不得不承認他的切中肯綮。如他說孫犁內心纖弱敏感,枯槁傷感,有一種世故心態;張中行由“瑣話”到“三話”,漸行漸弱,而且“總有一股割舍不斷的名士氣”;賈平凹難免拉雜瑣碎,并且時時彌漫出委瑣格調,不少作品是“才子氣、名士氣、小農氣的雜糅”;余秋雨也漸漸“沉溺于一己的才子情懷的書寫”,思想越來越貧弱,文化立場也越來越保守;而李國文的歷史文化散文隨筆則“往往喪失了寬厚與包容”;李存葆的大散文常“不脫傳統的騷人墨客之思,缺乏獨立的生命意識、生態意識和人類意識”;而張煒需要“解開他的農業文明情結和道德主義心結”;周國平則“因哲理的提煉不足而顯得矯情,流于瑣屑平庸的人生說教”;許多新銳散文在雖有探索的旗號,卻存在故弄玄虛的傾向……新文學發生以來,散文取得了輝煌的成就,當年魯迅就曾經說過:“散文小品的成功,幾乎在小說、戲曲和詩歌之上。”自二十世紀二三十年代、六十年代以后,九十年代至今,可以說是散文的又一個高潮,如果我們沒有清醒的意識,危機就會接踵而至。
在張宗剛的散文批評中有一些很有意思的文章,我指的是《在神秘中迷失:當代散文與偽科學》、《先在的優越——當代散文與偽平民心態》、《當代散文中的官本位意識》、《散文中的腐敗與鬼魅》等篇什。這些文字實際上是將社會批評與文化批評引入散文研究。在諸種文體中,散文是與生活聯系最為緊密的一種,散文的文體不像其他文學文體那樣有明確的規定,但它有一個根本性的屬性,那就是非虛構或有限虛構,這就使作者與社會的精神面貌在散文中能得到直接的共時性的反映,使得散文成為時代與社會風尚與氣質的檢材,自然地,它也為對其實施社會與文化批評提供了可能性。在《在神秘中迷失:當代散文與偽科學》一文中,張宗剛從文本出發,對章詒和、余秋雨、楊瀾、趙忠祥、賈平凹、王英琦等人的作品作了實證性的分析,指出他們作品中存在的違反科學常識、熱衷神秘主義的傾向,他們動輒渲染天人感應、前世今生、生死輪回,津津樂道于祭祀、占卜、祈禳、巫術、喪儀、夢幻、拆字、讖緯、扶乩,所有這些顯然有悖于新文學的啟蒙主義傳統,張宗剛對這些現象批評道:“耽于用文字營造精神鴉片,成為當下一些作家樂此不倦的游戲。面對不良的世風世相,他們非但未能提供與之對抗的價值體系,向著無知與偏見開炮,反而對偽科學和封建迷信情有獨鐘,開門揖盜,甘做其導航人與急先鋒。在一個人心浮躁物欲橫流的時代,不是致力于開啟民智,提舉人心,而是蒙蔽視聽,蠱惑人心,這樣的文字,不論外觀如何精美,終究都是金光閃閃的垃圾。”他指出,在一些作家身上存在著嚴重的等級意識和優越感,反映他們的創作上必然會導致“罔顧民生、漠視民瘼、自私自戀,自高自大”,而這種心態又時時通過刻意降姿態、塑造親民形象出現的,所以,張宗剛稱之為“偽平民心態”。張宗剛在《散文中的腐敗與鬼魅》是近期相當有影響的一篇散文評論,在這篇文章中,他以當代游記散文為切入點,從作品中敏銳地指陳出許多發人深省的敘述,為什么在記敘一次出行時一定要將陪同人員及他們的顯赫身份寫出來?為什么一定要將一路接送的軍地政要一一點出?為什么在摹畫明山秀水的同時要將車馬、宴請大肆鋪陳?一般的讀者可能對這些一掠而過,不作深思,但是張宗剛將這些“刺目的疤痕,文字的‘雞眼’,多余的駢拇枝指”剜了出來,并從中檢出了腐敗,檢出了官本位等腐朽的意識,聯系到當今社會種種不正常的現象,張宗剛指出了生活與散文的一體化的關系,看到了社會的腐朽正在侵入我們的散文,我們的文學。本來,文學,以及作家應該是社會的良知,應該承擔起張揚正氣、批判丑惡的職責,現在卻成了腐敗的同謀,如此,怎能指望在現實之外擁有純潔的文化凈土與健康的散文生態?
從上述批評來看,這確實已經不是傳統意義上的散文批評或文學批評了,散文在這兒成了材料,通過對它的研究與批評,既有對散文寫作提出的己見,但是更大的目的卻在對社會的文化氛圍以及在這種氛圍下寫作的特殊人群的精神狀況的描述與分析。張宗剛的文化批評并不限于散文研究,許多文化與文學現象都進入他文化批評的視野,如王朔的“發飆”,洪峰的當街乞討,趙麗華、也夫的詩歌事件,韓寒與詩人的爭論,蘇菲舒的裸體頌詩等等,它們表面上看好像都與文學有關,但是仔細分析,它們并不是傳統文學研究與文學批評的對象,而更近于大眾文化或流行文化時代的事件或現象,這里沒有純文學意義上有價值的文本,從文本角度看,它們幾乎沒有研究的必要。因此,相應地,這樣的批評也有著與傳統不同的目的,如果說傳統文學研究是為了闡發作品的思想與藝術,那么,文化批評則更重視文本與文本之外的聯系,特別重視人的行為,努力闡發作為某種特殊的生活方式的文化行為與文化事件所具有的意義與價值,以及它們在共時性社會生活中的影響,并由此進入對當代社會的文化分析。比如王朔現象,除了他與商業、傳媒的合謀以瓜分市場回報以外,他的政治與文化訴求又在哪里?他的策略為什么在當前社會能有預期的反響?他與他辱罵的對象究竟是怎樣的一種關系?說到底,王朔以及王朔現象在當代的存在折射出了怎樣的文化鏡像?再如幾位詩人與詩歌事件,它們的意義也并不在于詩歌本身,它們是經不住諸如詩人何為、詩歌何為這樣的追問的,在這些事件中,詩歌實際上是不在場的,即使在場,也是配角,是拐杖,是道具,事件的中心是人,是人的行為與表演,是這些所謂的詩人在傳媒社會的其他文化角色的互動。在這種互動中,詩歌因其經典的地位而與現場氣氛形成反差從而獲得了意外的戲劇性的效果。當一個社會處在急功近利的時候,當一個社會因急劇的變化失去了原先的文化秩序的時候,當一個社會的分配無法維持公平的時候,當一個社會視傳統如鴻毛的時候,當一個社會已經將博弈納入機會成本的時候……什么怪誕事件的發生都將變得可以理解。張宗剛的文化批評最終的目的就是對這些問題的追問。
我對張宗剛批評的這些述而不作的介紹是簡單的,但已經足以見出他的努力與不俗的業績。張宗剛的批評之路還不長,肯定需要更多的修養與歷練,不過,現在已經不是一個批評家適宜生長的時代,他將如何面對與選擇?
這是一個問題。 ■
2007年8月18日于龍鳳花園
(曉華,江蘇省作家協會創研部研究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