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常所謂的割據,主要是指在一個國家范圍之內,擁有軍事力量的人或集團占據了部分地區,成為該地區的實際統治者,并由此形成與中央政府或其他地區的對抗、分裂格局。顯然,從有史記載的古代一直到近現代,割據現象在中國歷史上實在是舉不勝舉,有時甚至可以把某個時期(時代)稱之為割據時期(時代)。
除了這種主要體現為軍事—政治特征的割據外,在中國當代,其實還出現過主要憑借文藝權利或以文藝表現為特色的另一種割據現象——文藝權利體現或代表了地方政治權利的地位。因此,文藝權利的爭奪就成為地方政治策略及操作實踐中的重要關切;甚至不妨將之視為地方政治中的主要或核心問題之一。這種以文藝權利為標志、以地方權利為目的的文藝—政治的特殊關系,反映的就是中國的當代文藝與地方政治之間的獨特利益關系。我將這種獨特的文藝—政治關系及其所形成的特定格局,看作是另一種權利割據。
本文所要探討的是,在“十七年”和“文革”期間,由地方政治權利圍繞著文藝表現及其權利的爭奪而呈現出的文藝與政治、特別是文藝與地方政治的權利地位之間的奇特表現和深刻聯系。當然,探討中國當代文藝與政治的關系,或涉及文藝活動、文藝現象中的地方政治權利因素或問題,一定不會脫離對最高政治權利即國家政權、國家權利的關注。事實上,中國的當代文藝與地方政治之間,之所以會形成特殊的權利關系,就是因為它們與最高政治權利、國家權利之間的特定關系,就是因為它們必須面對并服從共同的國家意識形態和國家最高權利——簡言之就是國家政治。
一
文藝創作、文藝批評或文藝評價,是地方政治權利的體現或象征。文藝也是地方政治權利地位的表達;地方政治權利則必須對文藝的命運負政治責任。1975年11月18日(星期二)下午三點,由京返滬不幾天的《人民文學》副主編施燕平①,遵照前一天得到的通知約定,趕到上海市委小禮堂,接受上海市委書記、市革委會副主任徐景賢的約見。
施燕平此前是上海文藝叢刊(1974年起改名為《朝霞叢刊》)和《朝霞》月刊(1974年起增出)的主要負責人之一。1975年9月,接到上海市委寫作組通知,將由滬調京,參加并負責籌備《人民文學》的復刊工作,擔任復刊后的《人民文學》常務副主編。次月,施燕平抵京到任。11月中旬,為了盡快充分地組織好正式復刊后的初期稿源,施燕平又回滬組稿。《朝霞》編輯部是施燕平的“老家”,抵滬當日午后,他就去了《朝霞》。隨即又去市委寫作組找陳冀德②。談話中,施燕平透露出了在京時看到有一份解放軍文藝社的座談會材料③,“倒有些新的提法”。這個信息引起了作為上海的文藝領導的陳冀德的重視。次日一早,《朝霞》編輯部就電話通知施燕平,要他聯系陳冀德。“我馬上給陳打了電話,她問昨天我在她那里講的解放軍文藝社的那份材料帶來沒有,我說在我筆記本上。她要我抄一份給她,我說內容你都知道了怎么還要抄。她說徐景賢要看一下。這份材料是總政作為正式文件發到部隊的,他怎么會看不到呢?這件事有點麻煩,徐景賢看了這份材料,萬一發現里面有什么不妥之處,告到春橋同志那里,而春橋同志又是總政的什么負責人,將來查這件事查到我身上,我吃不消,何況這份東西轉抄來的,有沒有差錯,我也沒把握。我在電話里支吾了一陣說,這事情我有點怕。她說這有什么好怕的,你抄好后交給我好了!說到這個份上,我硬了頭皮答應了下來。”④ 第二天(11月17日)上午,施燕平帶著轉抄好的材料到《朝霞》編輯部,請陳冀德派通訊員來取。當時,“《朝霞》同志聽說有什么材料,吵著要我給他們介紹,我只好把封好的材料取出給大家讀了一遍。大家聽后,議論紛紛,有的說,這里有些意見顯然是針對樣板戲創作經驗談的,也有的認為觀點有道理,百家爭鳴嘛,有些不同的聲音也好”⑤。
施燕平“正要離開編輯部時,陳冀德打來電話,說徐景賢知道我回來,想約個時間見見面,暫定于明天下午三點,地點在市委小禮堂”⑥。第二天和施燕平一起去見徐景賢的,除了陳冀德還有任大霖⑦。“景賢同志已等在那里,他一開始就問:聽說對上海去的幾個同志反映不好。我知道他指的是肖子才和張伯凡,我說主要是指他們的作風和態度。徐說這些同志基本上是要革命的,因此要幫助他們,以后有機會,要提醒提醒他們。接下去,他作了長篇講話。他講得很隨便,也沒有稿子,但卻很有條理,對我工作很有幫助。”⑧
徐景賢的長篇講話,內容所涉都是當時重大的文藝政治問題⑨,而與本文主旨直接相關的,主要是下面幾段話:
要謹慎,特別是對上海去的同志,前些時候有些反映,要多聽,謙虛謹慎。你去,有很多人不一定會服氣的,你施燕平算老幾,就是編了幾期刊物,就到這里來占地盤,文學史上哪有你的地位。有些人表面上服心里不服,因此更得注意謹慎,團結更多的人。(講到這里,他轉向一旁的任大霖說:《朝霞》也得注意,現在還欠了遼寧的一筆債,批了他們的《生命》,是否可以考慮轉載他們的一些文章,表示向他們學習,以改善關系。)
上海的稿子不要發得太多,我倒有個建議,今后《紅旗》一般不發戲曲了,今后發的戲,也不再標樣板戲了,因此你們是否把《審椅子》發了。
文學創作、文學評論,絕對不能搞成地方化,本來有些作品可討論,可評價,可現在一評論到那個作品,就變成對那個地方的支持了,同樣一批評,也成了對這個地方的事了,造成緊張,這很不好。《春苗》在其他報紙上,沒有看到一篇評論,只是在上海。看來《紅旗》發了文章后,可能各地會跟著來。今后評論都這樣,恐怕不行吧!⑩
從徐景賢的這幾段話里,很明顯至少可以作出如下幾個判斷:一、將文藝創作、文藝批評或文藝評價與地方政治的權利地位、形象尊嚴直接聯系起來,將文藝問題與地方政治利益直接對等掛鉤,將有關文藝現象的態度和判斷直接等同于對地方政治權利的親疏善惡褒貶評價,已經成為一種相當嚴重的普遍現象——在徐景賢看來這也可稱時弊。只要考慮到徐景賢當時所處的政治權利地位和具體職務身份,就能明白他的這番議論完全是針對全國范圍的文藝—政治的普遍狀況而言的。二、雖然這種普遍現象的弊端已經被一些地方高層領導清醒地認識到了,也對之懷有或表達了深刻的不滿,但恰恰因為生成這種普遍現象的政治生態和政治語境沒有也無法真正改變,即文藝與政治的具體對應、對等關系已經無可改變地成為當代文藝的性格宿命,文藝的政治利益歸屬問題是必須要考慮的最首要問題,所以這種普遍現象及其弊端也就難以或不可能被充分、有效地清除,并且反而會更加強化它的積重難返。徐景賢有關上海文藝的人、事議論及上海(《朝霞》)與遼寧的文藝評價關系的擔憂,正說明和強調了這一點。三、從文藝方面的權利得失和地位來看,上海的地方政治利益不僅已經變為一種特殊利益,而且還成了一種優勢權利,上海的地方政治領導必須關注、思考如何保護和維持有關上海的文藝政治權益的策略,既保持特殊優勢,又防患于未然。所以徐景賢要面授機宜。
其實,從上海(《朝霞》)調人(施燕平)到北京去具體主持《人民文學》的復刊并擔任其實際負責人(常務副主編),這本身就說明了文藝權利與(上海)地方政治權利的特殊關聯。簡言之,文藝(權利)也是地方政治權利地位的表達;換言之,地方政治權利則必須對文藝的命運負政治責任。下面再來看另外一個非常典型、極具代表性的相關例子。
(郭澄清)于1975年春夏拿出了115萬字的長篇《大刀記》。……人民文學出版社看中了老郭的《大刀記》。責編謝永旺同志(后任《文藝報》主編)來山東好幾趟,幾次組織力量進行幫助。成稿交上以后,出版社又讓老郭去,住在那里,精益求精地修改。作品清樣打出后,寄來山東征求意見。那時出版一部作品,出版社定了還不行,還得由當地領導審批。省委分管文藝工作的常委、宣傳部長王眾音同志親自閱讀,然后責成省文化局組成閱讀小組審讀。……閱讀意見集中后,由省委主管領導拍板,派我為代表進京匯報。……并講省里領導特別交代要向出版社表達謝意:“《大刀記》的出版,既是出版社的一件重要工作,也是山東文藝界的一件不小的喜事。”匯報后,……老郭說:“效果很好。他們都表示了十分的滿意。讓我按省里的意見稍加修改,書就可以出了。”……
《大刀記》于1975年7月紀念抗戰勝利30周年前夕出版。……在約30年的時間內,《大刀記》已累計印數280余萬冊。(11)
顯然,《大刀記》的成功出版并大獲好評(12),其最大的政治利益應該歸屬于作家所在地或作品出生地的地方政治領導,實際上就是山東省委(領導)的勝利。
某個地方一旦長出了“毒草”卻又如何呢?大的原則仍然不變,即地方政治領導必須為此承擔政治責任。
1951年5月,對于電影《武訓傳》的討論和批判運動突然升級,《人民日報》發表了題為《應當重視電影〈武訓傳〉的討論》的社論(13)。時為上海《解放日報》編輯的袁鷹,在五十五年之后回憶說:“我編一版要聞一年多以來,常收到新華社播發有關國內國際大事的《人民日報》社論,地方報紙必須轉載,但是《人民日報》為一部電影發社論卻是破天荒頭一回,不禁有點驚訝。”副總編輯魏克明判斷:“這篇社論非同小可。我估計有幾段很可能是毛主席寫的。”這個猜測以后得到了印證(14)。那么,作為上海黨報的《解放日報》該怎么做呢?“報社編前會上,有人問報紙應該怎么辦,要不要組織稿件。魏克明同志很沉著,說:《人民日報》怎么宣傳我們就跟著辦,《武訓傳》是上海拍的電影,更要看市委的態度,不必忙。”因為當時的上海市委宣傳部長、文化局長夏衍正出訪蘇聯等國,所以上海市委決定先由文化局副局長兼電影廠廠長的于伶署名發表一篇緊跟《人民日報》社論的文章,上海各報則一律轉載社論,“算是上海市文化界領導機關向中央表一個態”(15)。等到夏衍回國,就輪到他出面檢討承擔責任了。據夏衍的回憶,回京次日,周揚電約面談。見面后沒有一句寒暄,第一句話就是談“毛主席批《武訓傳》的事”,要夏衍“趕快回上海,寫一篇關于《武訓傳》問題的檢討”。夏衍“感情激動”地據實說明“拍《武訓傳》這件事,與我無關”,“不必由我來做檢討”。周揚則“非常平靜”地開導他:你要知道問題的嚴重性。《人民日報》那篇文章,毛主席親筆改過兩次,有大段文章是他寫的。為此我作了檢討,周總理也一再表示過他有責任。加上這部片子是上海拍的,你是上海文藝界的領導……周揚還很嚴肅地說:你再想想,除了《武訓傳》外,也還有一些別的問題,中央領導是有意見的。夏衍終于領悟了,思想通了,周揚這才露出了笑容,說這樣就對了,要你寫檢討,主要是因為你是華東和上海的文藝界領導。夏衍臨回上海前,接到周總理電話,周對上海方面的檢討和工作方式作了指示。夏衍表態:“這件事發生在上海,我當負主要責任。我回去后一定要公開做自我批評,還要對我在上海的領導工作進行一次檢討。”回到上海,夏衍先向華東局的最高領導饒漱石等做了匯報——在《武訓傳》試映審看時,饒漱石不僅親臨看片,“更意外的是影片放完之后,從來面無表情的饒漱石居然滿面笑容,站起來和孫瑜、趙丹握手連連說‘好,好’,祝賀他們成功。當時,他的政治地位比陳毅還要高,是華東的第一號人物,他這一表態,實際上就是一錘定音:《武訓傳》是一部好影片了”。
“饒漱石面無表情,更不講他對《武訓傳》的看法,只是聽我說要公開做自我批評和寫文章檢討時,點頭表示同意。”夏衍的檢討文章《從〈武訓傳〉的批判檢查我在上海文化藝術界的工作》發表于1951年8月26日的《人民日報》。此前,夏衍曾將此文寄呈周揚。“此文發表前夕,周揚打來電話,說這篇文章送請毛主席看了,他還親筆修改,有一段話是他寫的。”時值新中國成立未久,土改、抗美援朝、鎮反和“三反”、“五反”等全國范圍內的各項政治運動幾乎同時形成高潮,加之中央最高領導(毛、周)和地方領導(陳毅)等的政治策略,對于電影《武訓傳》的批判運動因此并未極端發展。但是,“《武訓傳》批判對電影界,對知識分子,影響還是很大的,1950年、1951年全國年產故事片二十五六部,1952年驟減到兩部”(16) 。真可謂上海一失足,全國路難行。倒霉。
文藝與地方政治的權利地位如此緊密、直接地聯結在一起,不能不具有并發揮示范或警示的作用。
二
文藝的命運或它在政治天平上的砝碼重量,當然要看政治走向或需要。那么,又是什么力量能夠左右或規范政治走向、政治天平呢?文藝與地方政治權利綁在一起,聯為一體,其悲喜命運也就都不能自主了。對最高政治利益而言,沒有任何利益是不能犧牲的——除了自身的利益。問題的核心處只在于:任何地方利益都并不能完全等同于國家最高政治利益,或并不能完全代表國家最高政治利益,有時,兩者甚至還可能會是相疏離或悖逆的。這就決定了此類問題或現象背后的深刻復雜性。文藝與地方政治權利的關系既是如此的密切和直接,它們之間實際上也就構成了一種政治利益的互動關系:榮辱與共,進退同步。對它們來說,最重要的是必須完全、無條件地聽命、服從于更高或最高的政治利益(需要)。更高或最高的政治利益無疑就是國家的政治利益。但是,所謂國家利益的說法是不是聽起來顯得太抽象了呢?現實中的政治是非常具體的,所謂國家利益當然也應該是非常明確的。但許多時候,這對文藝家、特別是政治家(包括地方政治領導人)卻都會是一種有關乎政治智慧的挑戰與考驗。并非人人都能順利過關的,其中既有政治權利的博弈,也有始終不明就里的糊涂蛋;如果真有政治上的對立者,那么,關乎文藝的國家利益的政治聚訟,其實就是兩者的政治命運對決。決定命運走向的關鍵,只系乎一線:是否能夠洞察、看透博弈或聚訟的真相與真意。
新中國成立以后的國家政治運動大事中,規模最大又是全面深刻地影響、改變或決定了中國文藝命運的,應說先有反“右”,后是“文革”。這兩件事也是與毛澤東個人有關的大手筆。
1956年4月末,《文匯報》“自動”宣布停刊。至于停刊的原因,據徐鑄成說,主要是當時的上海市委第一書記柯慶施“認為上海報紙太多,不便控制,主張《文匯報》停辦”。報社的主要人員移往北京,創辦了教育部所屬的《教師報》(17) 。可是過不多久,國家政治形勢發生了重大改變。中南海里中宣部長陸定一作報告闡發中共中央的“雙百”方針精神。在報業新聞界,劉少奇對新華社講話提出不要生搬硬套蘇聯經驗,還建議新華社自己也辦一張能與《人民日報》比賽的報紙。鄧拓主政的《人民日報》實行改版,特別改革了副刊,以體現文藝上的“雙百”方針精神。更使人意外的是,中央決定將《光明日報》“還給”民主黨派(民盟)來辦,同時還決定要將屬于中共黨員的原總編輯撤出報社。徐鑄成最早被作為新的《光明日報》總編輯第一人選,因徐婉拒不任,最后請出了儲安平擔綱(18)。在此形勢下,《文匯報》的復刊也就很快進入了議事日程并付諸實行了。徐鑄成最先倒是無意之中得知這個消息的。中宣部副部長張際春正式通知徐鑄成時,當面透底:“中央盼望《文匯報》早日復刊。”此后一路綠燈,終于1956年10月1日國慶日在上海正式復刊。其間,與本文旨趣相關的一個細節必須一提。因為顧慮于柯慶施(上海市委)不久前對《文匯報》的封殺,徐鑄成曾提議《文匯報》復刊于北京。但此議未獲采納。雖如此,徐鑄成的《文匯報》因此也有大收獲:《文匯報》將“與中央報的同等待遇,以后中央的宣傳大綱可以及時發給你們,也可以訂閱新華社的《大參考》”。此前,中央的復刊批示中還有一句附文:“要讓徐鑄成同志有職有權。(19)顯而易見,至少從現象或表現上看,在關于《文匯報》問題的政治策略上,作為地方政治領導的柯慶施(上海市委)與中央政治領導并不合拍,還有些明顯的分歧。但權利地位的政治規則說了算,上海地方政治領導也只能“樂觀”《文匯報》又在自己的地盤上復刊了。最重要的是,《文匯報》的復刊體現了當時的國家利益和最高政治利益。
這個個案的探討還未結束。“《文匯報》復刊之后,報社編委會就給北京辦事處來了一封信,說是為了給‘雙百’方針鳴鑼開道,活躍空氣,決定發起一場討論。但討論什么呢?集思廣益,要求‘北辦’記者多多征求各界意見,給予大力支持。”于是,《文匯報》“北辦”記者姚芳藻專門去采訪了“紅墻里的影評家”中宣部文藝處的鐘惦棐。結果大有收獲,興奮異常,拋開顧慮,“立即給報社編委會反映了鐘惦棐的意見以及我的看法,建議發起電影問題討論”。“報社采納了我的意見,仔細研究了鐘惦棐的觀點,決定發起電影問題討論。”微妙的是,“編委會來信中表揚了我的建議,但又說:‘討論只限于上海進行……北辦沒有任務。’”《文匯報》編委會的這一決定,顯見就是一種充分考慮了政治因素后所采取的報紙策略,希望將此表現為主要只是地方范圍的一種言論,以減少因此造成的對中央相關領導部門的沖擊。其實這一看似聰明周到的策略,自始至終都毫無意義。職業報人畢竟還不是政治家。報刊的思路遮蔽不了政治的邏輯。結果就有了一波三折的下文和最后的悲劇。
先是姚芳藻表面上受到了文化部電影局領導的禮遇和公開的贊揚,骨子里卻是已經大大地開罪了中央部門領導,并且還是“以下犯上”,地方批評中央。很快就嘗到了領導的憤怒辭色。接著是鐘惦棐以《文藝報》評論員的名義寫了一篇題為《電影的鑼鼓》的文章,同時發表于《文藝報》和《文匯報》。鐘原意是要將此文單發于《文藝報》的,但因《文匯報》與之的協商交涉,才決定兩報同發。《文匯報》是有關電影問題討論的始作俑者,最后關頭豈能為人所棄。另一方面,這也算是地方(報紙)與中央(報紙)的權利資源爭奪吧。
最有意思的事情還在后面。電影問題討論歷時近五個月。“最初,討論掛的牌子是:《為什么好的國產片這樣少?》這個題目據說是編委會再三斟酌才決定的。好的國產片為什么這樣少,那意思就是,好的國產片是有的,只是少而已。對這個題目,編委會很自鳴得意,我也十分欣賞。可是沒過多久,這塊牌子不翼而飛,代替的題目是《電影問題討論》,平庸極了。這是怎么回事呢?打聽之下,才知道上海市委文藝工作部部長張春橋對這場討論很有意見,他說:‘你們用《為什么好的國產片這樣少?》作為討論題目,就是不要人家談電影的成就,只能談缺點。’并命令‘牌子一定要換’。報社無奈,只得更換牌子,既不說好,也不說壞,四平八穩。一時沸沸揚揚的對電影討論橫加指責,我耳邊刮到這些消息,好不泄氣。”(20)
《文匯報》的原題是在當時政治氣候的大環境中報紙試圖有所作為采取的決定,在政治條件允許的前提下,報紙更多考慮的是自身的形象、地位和利益。但是,張春橋的意見則完全出自官場政治的通則,或政治的潛規則;他想避免的是地方批評中央、上海評價全國的政治嫌疑及其危險的政治后果。他敏感、關切并必須負責的是地方(上海)的政治利益。毫無疑問,張春橋在當時是“政治正確”的,而且,極富成熟的政治經驗和智慧。
但歷史的詭異又在于,繼大張旗鼓地宣傳“雙百”方針之后,大鳴大放的號召開始深入人心,而幾乎同時,引蛇出洞的“陽謀”也已經成熟(21)。當時的最高政治利益和最高政治權力公開站在了《文匯報》及其電影問題討論這一邊了。毛澤東“慈祥地”對徐鑄成說:“你們的《文匯報》辦得好……我下午起身,必先找你們的報看,然后看《人民日報》。”對于電影問題討論,毛澤東不僅表示了支持,批評了文化部電影局,而且還要指示周揚“給你們這場討論寫一篇小結”。黨和國家最高領導人的這番談話立即以最快的速度傳達到上海,“鼓舞了整個上海文教界”(22)。事情發展至此,似乎就到了結束的時候。但真正收官時,卻是走向了極端的反面,“反右”運動清算了一切。——此時,不能不佩服張春橋的政治頭腦。他能在多事之秋的險地上海走進中南海,自有一番過人的政治權利關系考量和本領。
有太多的事實可以證明,一旦忽略了文藝問題背后的政治,就會遭遇政治失敗;而政治在打文藝牌時,文藝的政治權利歸屬則是關鍵。1965年11月10日,上海《文匯報》發表了姚文元的《評新編歷史劇〈海瑞罷官〉》一文。半年之后的1966年5月10日,上海《解放日報》和《文匯報》又同時刊發了姚文元的《評“三家村”——〈燕山夜話〉〈三家村札記〉的反動本質》。一個地方的文藝官員居然敢拿北京的副市長(吳晗)、市委文教書記(鄧拓)、市委統戰部長(廖沫沙)開刀,打的雖然是文藝牌,但其政治潛臺詞已經是不言而喻了;同時,某種地方政治勢力已經獲得了國家最高政治權力的支持。而姚文元之所以能夠在“文革”前夕如此高調登場,歷史或者說國家最高政治權力之所以選擇了他,也并非即興之作。至少在大鳴大放和“反右”運動之前,當時還身為上海市委宣傳部文藝處小干部、被徐鑄成貶稱作“小不拉子”的姚文元,就已經受到毛澤東的青睞了。主席說:“我看任何人都難免有片面性,年青人也有。李希凡有片面性,王蒙也有片面性,在青年作家中我看姚文元的片面性比較少。”此言頓使徐鑄成大惑不解(23)。看來五十年代中期姚文元就已被化好妝準備著他日上場扮演主角了。政治家的文藝評論,或政治家的看文藝問題、文藝現象,常常獨具只眼,出人意料。難怪老成如徐鑄成也要迷惑。如果說文藝問題給北京市委的傾覆造成了易于攻陷的突破口,那么一股特殊的地方政治勢力(上海)則由此正式崛起。從某種角度或許多現象上看,正是借助了文藝的特權,上海的地方政治權利才能在“文革”期間擴張、膨脹到極點。這也為文藝與地方政治權利地位的互動關系下了個確鑿的注腳。
三
為什么會這樣?答案可以從制度實踐中去探求。其中存在著四者之間的多變關系:最高政治權利或國家利益、中央權利、地方政治權利和文藝。關鍵癥結在于制度集權。從制度實踐的角度看,可以將中國當代文學(文藝)——尤其是“十七年”、“文革”還包括八十年代中前期的文學——理解或概括為國家文學(文藝)的構建和塑造過程。所謂國家文學(文藝),我的基本界定是:由國家權利依據國家政治制度的規定或規范全面支配的文學(文藝),謂之國家文學(文藝)。即國家利益及其相關的、泛化的各種政治權利(包括國家意識形態)構成了文學的最高和主要的標準——在文學政治的實踐中,最高和主要的標準幾乎必然地成為唯一的標準。但是,這又不只是一個理論問題,更重要的倒是一種實踐問題——闡釋及闡釋權的問題,或理論與實踐的支配權歸屬問題,也就是現實中的政治權利地位問題。顯然,國家文學(文藝)的構建和塑造過程不能不是一個相當漫長的時期。這個時期延續在了狹義的中國當代(文學)歷史中的絕大部分時間。宏觀上很難離開或不考慮中國當代政治的(變遷)因素對中國當代文學的支配性作用或影響來談后者的流變與發展,因此,只要中國當代的制度建設仍然處在一種重大的發展和完善過程之中,當代文學或曰國家文學的構建和塑造過程也就不可能最后完成。這是當代中國文學獨特的現實問題和歷史問題,而首先這是一個政治問題——關乎國家利益的政治問題(24)。
正因如此,在本文的題旨中,地方政治權利對文藝權利的關切和爭奪,地方政治權利與文藝權利的互動關系,必須自覺到兩個基本前提。一是地方政治權利必須保證其屬地的文藝作品、文藝現象的政治正確性,以符合國家政治(意識形態)、國家權利和國家文藝的現實要求或標準;二是任何地方文藝即地方政治權利所屬的文藝作品、文藝現象都不可能或不被允許完全取代或代表國家文藝的最高典范,否則便同樣是政治上的僭越——如同地方政治權利對國家最高政治權利的僭越一樣,政治野心的罪莫大焉。——而只能對國家文藝的構建和塑造提供支持,或成為其有益的、可資利用的文藝資源,成為其有機的組成部分。從國家權利、國家文藝與地方政治權利及其文藝產品的這種政治結構的權利關系來看,那么對諸如“樣板戲”之類的國家文藝的最高經典現象的產生,也就完全不難理解了。國家文藝經典的創造者、權屬者、闡釋者和支配者,不能不是國家權利或最高政治權利的化身或扮演者。
但是,實際政治的復雜性卻在于,不管是在政治問題上,還是在文藝問題上,地方政治權利的傾向有時卻會不知所措,無所適從,甚至因此會犯政治路線錯誤。可怕莫測的癥結就在于:最高政治權利究竟屬誰?國家利益的權威體現究竟何在?支配文藝的權利政治是否仍然保持或已經失去平衡?國家文藝的原有現實要求是否仍然有效?——概言之,國家政治權利的構成和體現方式是否發生重大的改變?這個問題才是決定性的。換言之,制度集權問題(包括其在各個時期、階段的具體表現)乃是其中的關鍵性癥結。一旦政出多門的最高權利格局或態勢儼然形成,文藝和政治的形勢立即就會混亂乃至失控。這時,必須首先重建國家政治和國家權利的次序,文藝乃至國家意識形態的規范才能重新建立。因此,即便是在消極的意義上,文藝也是要為現實政治服務的。這也應該說是國家文藝的要義。以文藝思想清算為政治先兆的“文革”政治和“文革文藝”的歷史,正體現了中國當代文藝政治的鮮明特點。
從政治視野考察中國當代文學(文藝)史,一個主要且隱秘的坐標就是最高政治權利或國家利益、中央權利、地方政治權利和文藝四者之間的多變關系。其中,最重要的變量關系是前二者即最高政治權利或國家利益與中央權利之間的關系。當它們在政治上高度一致時,國家文藝的構建和塑造就相對順利或平穩;地方政治權利與文藝的利益權屬關系也就相對明確。一旦二者產生重大的政治權利分歧,國家文藝的運行就會出現滯礙和分叉,連帶著地方政治權利與文藝的利益權屬關系也會相對曖昧——如何闡釋就會成為一個首要的政治路線問題。就政治權利的宏觀格局而言,地方政治權利的地位在其中更多時候體現的主要是技術性的或工具性的角色。它會被用來打出那張出于特定政治動機的文藝牌。
歷史不會終結,文學史也在繼續。時至八十年代,在因所謂現代派文學、人道主義和馬克思關于“異化”問題理論等的討論而終于引發的“清除精神污染”、反對“資產階級自由化”的政治運動中,幾乎重演了驚人相似的歷史一幕。其中,地方政治權利及其文藝現象也又成為非常活躍的政治因素?輦?輳?訛。而且,其中的復雜性、激烈性與尖銳性也堪比似乎謝幕了的歷史——當然,除了“文革”(26)。 ■
寫于2007年夏秋之間
【注釋】
① 施燕平存有當時的工作日記手稿(未刊)。2003年我開始進行有關《人民文學》研究時,他就是我最重要的采訪對象之一,特別是他的日記手稿給我幫助極大,許多史料即來源于此。我也一直在尋求這部日記盡快出版的機會。
② 陳冀德當時是上海市委寫作組下轄的文藝組的負責人,《朝霞》即由她直接領導。“文革”前,上海市委就已成立了一個寫作班,專寫大批判文章。“文革”開始后,隨著運動的深入,該寫作班幾經演變發展成一個行政管理系統,改稱為寫作組,其管轄權限相當于市委宣傳部,寫作組下設的文藝組,相當于市委宣傳部的文藝處。
③ 解放軍文藝社的座談會材料,據抄件的標題是“解放軍文藝社學習主席關于《創業》批示的情況”,由總政文化部轉發。內容涉及關于怎樣調整黨的文藝政策、關于塑造無產階級英雄典型是社會主義文藝的根本任務和三突出、關于文藝創作不受真人真事局限的問題、關于社會主義時期的階級斗爭等等。
總政文化部于1975年9月22日批文轉發:送上《解放軍文藝》社的同志學習毛主席關于影片《創業》重要批示的情況,請參閱。我們認為這些見解是可取的。目前許多作者在創作思想上一些問題不明確,影響創作,文藝社同志們的這些見解似可以用于他們編稿和指導作者進行寫作。——有關材料俱載施燕平日記手稿。
④ 施燕平日記手稿1975年11月15日。
⑤⑥ 施燕平日記手稿1975年11月17日。
⑦ 任大霖:兒童文學作家。“文革”時期曾任上海人民出版社文藝編輯室主任,施燕平調北京后,任被調入《朝霞》工作。
⑧ 施燕平日記手稿1975年11月18日。肖子才、張伯凡均為“文革”時期由滬調京在文化部機關擔任部門領導職務的“上海同志”,當時口碑不佳。
⑨ 施燕平日記手稿1975年11月18日:“注:徐景賢于11月18日的講話(根據當時記錄)。”內容主要涉及如何理解當前文藝的政治形勢、重大題材和表現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題材問題、工農兵作者和老作家問題、落實政策和上海文藝的活躍與成績、對文藝問題的地方化政治傾向的批評等。
⑩ 據施燕平日記手稿1975年11月18日。
(11) 苗得雨:《郭澄清,1975——懷念18年前辭世的郭澄清同志》,《文藝報》2007年3月29日。
(12)據施燕平日記手稿1975年11月5日:“下午同袁水拍同志一起到‘創辦’,找了負責人張伯凡,聽他談了一通當前的文藝評論。他說當前對一些作品口頭議論的多,見諸文章的少,缺少爭鳴。如《大刀記》有不同看法,但發表出來的評論,大同小異,都說好。”
(13)1951年5月20日。此后各地報刊開始展開對電影《武訓傳》的討論和批判。
(14)《毛澤東選集》第五卷收入此文。
(15) 以上詳見袁鷹:《狂飆為誰從天落?》,《風云側記——我在人民日報副刊的歲月》,中國檔案出版社,2006。
(16)以上詳見夏衍:《〈武訓傳〉事件始末》,《懶尋舊夢錄》(增補本)“附錄”,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0。
(17)(19)徐鑄成:《“陽謀”——1957》,據《荊棘路——記憶中的反右派運動》,牛漢、鄧九平主編,經濟日報出版社,1998年。又,徐鑄成《文匯報的第三次復刊》有相同記述,文字間有不同;參見《在曲折中行進——文匯報回憶錄·2》,文匯報報史研究室編,文匯出版社,1995。
(18)參見前注徐鑄成文。儲安平出任《光明日報》總編輯事另詳。
(20)參見姚芳藻:《電影鑼鼓大風波》,《在曲折中行進——文匯報回憶錄·2》,文匯報報史研究室編,文匯出版社,1995。
(21) 關于1957年“陽謀”的研究文章甚多,如李慎之的《毛主席是什么時候決定引蛇出洞的》,據牛漢、鄧九平主編的《六月雪——記憶中的反右派運動》,經濟日報出版社,1998。
(22)參見前注徐鑄成、姚芳藻兩文。
(23) 參見前注徐鑄成文。
(24)參見吳俊:《中國當代“國家文學”概說》,《文藝爭鳴》2007年第2期;《〈人民文學〉與“國家文學”——關于中國當代文學的制度設計》,《揚子江評論》2007年第1期。
(25)參見徐慶全:《與顧驤談周揚》,《知情者眼中的周揚》,經濟日報出版社,2003。
(26)本文屬于教育部2003年度博士點基金資助項目“《人民文學》與‘十七年’文學關聯研究”、上海市2006年度社科規劃資助項目“中國當代文學制度研究”的成果之一。
(吳俊,南京大學中國現代文學研究中心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