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這些年,散文園地的蕪雜自不待言,尤其新千年之后的散文,或玩技巧,或寫自我,多流于末技小道,不得要領。在此背景下,韓少功如一株兀立于罡風的喬木,彰顯特立獨行之姿。韓少功的散文是一面很好的鏡子,二十世紀后期以來的思想史、社會史、政治史,從其文本盡得映射。他亦因此成為學者散文、文化散文的真正領軍人物。
作為文壇少見的學者型作家,楚人韓少功充分印證了那句古語:惟楚有材。韓少功的散文繼承中國古代文史哲三位一體的“雜文學”大傳統,下筆夾敘夾議,無拘無束,在海闊天空中一展跨文體寫作的風流,拓展了漢語寫作的文體空間和心智空間。他的一些長篇隨筆,深邃灑脫,出入中西,善于避開纏雜不清的爭執而直面問題,以平實的語言,搭起堅固的思想平臺,顯示出卓犖不凡的文化情懷。尋常文人往往文辭精美,卻獨缺一份識力;有識力者,卻又不免于文辭枯槁,表達力欠缺。韓少功是一個例外。對于市場化、全球化、環境與生態、民主與憲政、大眾文化、道德與人文精神、后殖民、教育、傳媒、腐敗、民族主義等九十年代以來的熱點問題,韓少功皆有涉及,每每以感性與理性的水乳交融,指向精辟之解、明晰之思。面對斑駁陸離的現象和問題,韓少功遠觀近察,得心應手,自由穿行于文學、哲學、宗教、史學、語言學、社會學、考古學、人類學、數學以及政治、經濟、軍事、地理、思想諸領域,體現出把握對象世界的能力和百科全書式的胸襟。
沒有翻譯體的冗長、做作、不知所云,也沒有國粹主義者的堅執、生澀、抱殘守缺,韓少功的語言是活的語言、自信的語言、充滿彈性的語言。鮮活,靈動,厚實,凝重,蒼涼,高華;萃集了多重美質的韓少功隨筆內外雙修,以學識、閱歷、思想和教養作支撐,始終情調高潔,筆力沉雄,張力四溢,呈現出某種浮雕般的力度。這種力度,是可以用“鐵鉤銀劃”來描述的。韓少功散文不論敘事、描寫,還是抒情、議論,功力都頗均衡。“滿目波濤接天而下,撲來潮濕的風和鋼藍色的海腥味;海鷗的哇哇聲從夢里驚逃而出,一道道弧音終沒入寂靜。老海滿身皺紋,默想往日的災難和織網女人,它的身上已長出木耳,那傾聽著千年沉默的巨耳——幾片咬住水平線的白帆。”(《海念》)驚警不俗,氣象闊大,蘊蓄著某種內斂的爆發力;“亂石橫陳曲折明滅的一條山路,茫茫雪原上懸駐中天的一輪藍色新月,某位背負沉重柴捆迎面走來的白發老嫗,還有失落在血紅色晚霞中一串串鈴鐺叮叮咚咚的脆響……”(《記憶的價值》)如此地道的美文路數,濃郁的抒情氣息,雖偶露崢嶸,亦令人感奮。但韓少功沒有把精力投放于純粹的美文一途,而是決然以其文字充當了社會分析報告,承載起凝重的社會內容和現實分量。他的隨筆,美在見地,美在精神,美在風骨;緣此,韓少功成為一只高蹈的思想之鶴。
《公因數、臨時建筑以及兔子》抨擊了獨斷論與虛無論;《強奸的學術》表達了言說真理的艱難;《人在江湖》發掘古樸瑰麗的楚文化和浪漫的巫風,鉤沉非常歲月里的民間幫會流派,表現了對歷史真相和民間精神的探尋;《感覺跟著什么走》反思席卷全球的技術主義、物質主義洪流,呼喚人文、智慧與理性……不論長篇大論,還是尺牘小文,韓少功的文章均能游走于中外,縱橫于古今。《夜行者夢語》思考社會、時代、人類文明、商品經濟,對癥下藥,宏論滔滔:“人類常常把一些事情做壞,比如把愛情做成貞節牌坊,把自由做成暴民四起,一談起社會均富就出現專吃大鍋飯的懶漢,一談起市場競爭就有財迷心竅惟利是圖的銅臭。思想的龍種總是在黑壓壓的人群中一次次收獲現實的跳蚤。或者說,我們的現實本來太多跳蚤,卻被思想家們一次次說成龍種,讓大家覺得悅耳和體面。”“如果讓耶穌遙望中世紀的宗教法庭,如果讓愛因斯坦遙望廣島的廢墟,如果讓弗洛伊德遙望紅燈區和三級片,如果讓歐文、傅立葉、馬克思遙望蘇聯的古拉格群島和中國的‘文革’,他們大概都會覺得尷尬以及無話可說的。”《世界》以從容犀利的筆觸,指涉了語言、國家、集體、民族:“語言是精神之相。一個民族,如果表現出下賤的語言暗流,如果一個民族的大報小報都充斥這種語言的繁殖,那么就已經病相深重。”在憂患和思辨中,貫串著尋覓民族之魂的宏遠追求。“關于西藏,是一個我缺乏知識的話題。但比我更缺乏知識的很多西方人,比我也比西藏人還愿意談西藏,正在一次次要求中國把它讓出去——他們說這話的時候,從來沒有想到應該把美國還給印第安人,把南非還給黑人,把澳大利亞和新西蘭還給原住民,也沒打算要求英國放棄北愛爾蘭。”如此幽默可心、警意凌厲的妙文,代表了“韓氏語體”的典型風格。
二
韓少功不少國際題材的隨筆,表達了對人類文明的深刻思考,不見絲毫洋奴氣和西崽臉。《訪法散記》、《美國佬彼爾》、《安妮之道》、《仍有人仰望星空》通過對中西國民性的感性比較,呼喚人類意識與平等觀念。《你好,加藤》借日本人說事,突破褊狹的民族主義、國家主義立場,觀照中日兩國不同的文化心態和價值觀念。面對日本人儉樸如一的生活方式,韓少功感慨:“從西漢之雄鐘巨鼎旁走來的中國人,從盛唐之金宮玉殿下走來的中國人,從南宋之畫舫笙歌花影粉霧中走來的中國人,遙望九州島往日的簡樸歲月,難免有一種面對化外之地的不以為然。這當然是一種輕薄。成熟常常通向腐爛,粗礪可能更具有強大生力,歷史的辯證法就是如此。在人類漫長的歷史上,山姆挫敗英倫,蠻族征服羅馬,滿洲亡了大明,都是所謂成熟不敵粗礪和中心不敵邊緣的例證。在這里,我不知道是日本的清苦逼出了日本的崛起,還是日本的崛起反過來要求國民們節衣縮食習慣清苦。”通過歷史的探討和現實的反思,道出中日兩國現代形態的巨大差別。韓少功又在歸納了日本民族源遠流長的武士傳統和職人傳統后指出:“中國自古以來沒有武士傳統,卻有龐大的儒生階層;中國在近代沒有職人傳統,卻有浩如海洋的小農大眾。因此,中國少見武士化的職人和職人化的武士,日本也少見儒生化的農民和農民化的儒生。中國有儒生加農民的革命,日本有武士加職人的維新。也許,撇開其他條件不說,光是這兩條就足以使中日兩國的現代形態生出大差別。與其說這種差別是政治角力的偶然結果,不如說這種差別更像是受到了傳統勢能的暗中制約,還受到地理、人口、發展機遇等一系列因素的綜合作用。”這樣的評說是振聾發聵的。縱覽中國社會,儒家文化與小農意識互為表里,兩相濡染,再經與專制體制的三相化合——所謂“金風”“玉露”一相逢,其對國民性的制約,對中國社會結構的拘囿,對中國歷史進程的羈絆都是致命的。個中實情,豈是三言兩語可以解得!眼下,某些“國學家”和“儒學家”正津津樂道于“讀經”、“讀史”,在一番番甚囂塵上的“國學熱”中,我們更應重申這樣的常識:成分復雜的中國傳統文化,既是向上的,也是向下的,既是含氧的,亦是含毒的;面對它,如同面對河豚魚,首先應該做的是必要而必須的排毒。倘真如某些言論鼓噪的那樣,省略了這一排毒與取舍的過程,把成型于專制語境中的那些所謂“國學”典籍原封不動請上神壇,奉為時代之《圣經》,文明之圭臬,顯然大違常理。誠如東方朔《答客難》云:“尊之則為將,卑之則為虜,抗之則在青云之上,抑之則在深泉之下;用之則為虎,不用則為鼠”,對待傳統文化,忽而打倒在地一無足取,疾呼以“蔚藍色文明”取代“黃土地文明”,忽而抬入九霄萬金不易,高喊“以東方文化救助西方文化”,兩種態度均欠得當。所謂取其精華,去其糟粕,實非易事。魯迅那一輩人是有資格激進、有資格宣稱不必讀古書的,也是有資格保守、有資格奉古書為經典的,因為他們身上尚存一脈混沌的天真,單純的可愛。今人對“國學”的趨之若鶩也好,對“現代性”“后現代性”的情有獨鐘也罷,往往都在急吼吼的口號姿態下,暴露出庸俗心地和市儈嘴臉,帶有了強烈的喜劇色彩,豈可與先賢同日而語。
韓少功聚焦宏大敘事,評說國際風云,皆著意于真相的揭橥。《國境的這邊和那邊》反思自由主義、民族主義,掃描全球一體化時代的世道人心、政治經濟、社會秩序,漫不經心間便道出了中國人思維與感覺的誤區,民族現代化追求中的排他品格及霸權品格的顯影,民族主義和自由主義的一體兩面,等等。一般論者涉及此類棘手話題,大多如履薄冰,如入雷區,韓少功則排闥直入,昂首闊步于蛛網交織的話語森林和問題迷宮。在常人不免于心魂俱失茫然無措的所在,韓少功游刃有余,顧盼自如,猶如豪飲千杯而不醉的酒國英雄,猶如“黃沙百戰穿金甲”的疆場健兒,總能在清醒自持的狀態下縱橫捭闔,信心而行。“以集團利益為標榜,在很多情況下常是虛偽之辭。稍稍了解一點現實就可以知道,源于‘個人利益最大化’的民族主義一定是反民族的……這種主義之下的‘民族’名不符實。源于‘個人利益最大化’的全球主義也一定是反全球的……這種‘全球化’只是全球少數人的下一盤好菜。因此,重構亞洲與其說是一個地緣政治和地緣文化的問題,毋寧說首先是一個價值檢討的問題,甚至是清理個人生活態度的問題。也就是說,為了重構一個美好的亞洲,與其說我們需要急急地討論亞洲的特點、亞洲的傳統、亞洲的什么文化優勢或所謂經濟潛力,毋寧說我們首先更需要回到個人的內心,追問自己深陷其中的利欲煎熬。”韓少功健筆一支,上下翻飛,左右點染,不經意間即可下筆萬言,意猶未盡;如此余勇可賈的文化姿態,透出的豈止是文化人的自信?!韓少功積極提倡“向內看”的反思精神和內省態度,提倡多元文化的并行不悖、自由融通;這種宇宙意識和大同情懷,讀來確實可以胸膽開張。
觀千劍而后識器,操千曲而后曉聲。韓少功高度看重體驗與實踐。積極走出書齋,展現當代知識分子自我超越自我刷新的軌跡,一直是韓少功努力的方向。韓少功是“知識分子”,有其獨立思考的能力;而非“知道分子”,僅止于知識的挪用和信息的搬動。作為人類真理的言說者,知行合一的實踐者,韓少功慷然充當著時代的化驗師、知識分子的質檢員。韓少功的目光是挑剔的,卻不傲慢;是苛刻的,卻不尖刻。當今文壇,缺乏的正是像他這樣的碧海掣鯨手。作為腳踏實地的啟蒙主義者,韓少功深知,真理未必可愛,與其說庸眾喜歡真理,不如說他們更喜歡真理的被遮蔽,喜歡真理被遮蔽后的那種無序、墮落的狂歡狀態;不少情況下,他們寧愿舍真理而取利益,坦然向世俗繳械。這是人性的陰暗,亦是人性的真實。明乎此,韓少功堅持在言說真理中揭橥本相,挑戰流俗,試圖以其富于前瞻性與批判性的眼光撥云見日。這種知其不可為而為之的態度,正是啟蒙者特有的入世勇氣。韓少功從不高高在上好為人師,而是時時警惕著啟蒙暴力和啟蒙霸權,遠離偽貴族的清高和偽精英的自負。實際上,“純粹”的民間立場是行不通的,它往往使人變得很低,以至低到塵埃里,對一切皆持懵懂之姿和仰視之態;“純粹”的精英立場多又流于俯瞰眾生不肯屈尊,導致啟蒙路徑的阻塞。在眾多篇章中,韓少功把關注的目光投向民眾群體的同時,更引領同儕反觀己身的自大,無知,勢利,媚俗,追逐權力,迷戀資本……由是,知識者韓少功自揭畫皮、自批面頰。
三
韓少功《山南水北》的問世,作為新千年以來一次少有的文學事件和文化事件而引人注目。
逃離城市的巨大旋渦,韓少功在八溪峒筑巢而居,擁抱土地,親近五谷,讓久違的田野之氣注入文字,讓身影活躍于書齋和田野。城鄉兩種迥異的生活,在智者韓少功那里切換自如,圓融無礙。對于他,八溪峒與高樓大廈、高速公路、互聯網、財富、超女是并行不悖的,城與鄉是和諧的而非沖突的,是統一的而非對立的。在海口和八溪峒之間,韓少功如冬去春來的候鳥,兩腳踏城鄉文化,一心寫性情文章,由此獲得闊大的視閾和彈性的空間,從容地整理和把握世界。作者把久經都市壓迫的“人”轉移到鄉村的空地上充分舒展腰肢,喚醒感覺,復活記憶,激發美感。與歷史上諸多“身在南山,心存魏闕”的隱士不同,韓少功的鄉村生活并非意在以退為進,而僅僅體現為一種自適、自為、自便的文人生活方式。何況,現實世界里的正廳級干部韓少功乃是地道的農活好手,這使得他與陶淵明、王維、孟浩然等不事稼穡的歷代文人隱士有了更為鮮明的區分。身體向大地扎根,心靈向天空舒展。從此,韓少功擁有了月光和上帝,他在八溪峒的種菜、賞月、養雞,無不是詩意的生存方式的踐行。
如是,韓少功很容易地被聯想到美國作家梭羅,《山南水北》也會順理成章地被譽為中國版的《瓦爾登湖》。但有別于梭羅在瓦爾登湖的簡單生活,韓少功在八溪峒的生活要復雜得多,作為當下中國鄉村改革進程的一個熱情參與者而非旁觀者,這位“韓爹”需要不斷地跟別人打交道,甚至還會幫助山民在一些修路、致富之類的重大問題上獻計獻策,以至拍板。鄉村并非可供臆想和獵奇的隔絕的存在,更非“活著的博物館”,鄉村是一個現實性的真切存在,時時呼應著古老中國的劇變。全書展示了碰撞的尷尬,融合的有趣,中國社會轉型時刻種種的世態人心,融入了作者對城市文明的反思,對城鄉差距的焦慮,對中國國情的認知,對自我內心的體認,對現實世界的關切。
讀《山南水北》,時常感覺如讀一部鄉村笑話集。其寫法亦實亦虛,綽具魔幻意味。全書往往從貌似詭異荒誕的“奇人異事”切入,卻恰恰抓住了鄉村生活的本質。正是此類奇聞佚事,千百年來有效地調節著鄉村生活的單調、鄉村歲月的勞碌,在荒誕的表象之后,顯露著鄉土中國更深向度的大真實。鄉村世界自來便是滋生神話的溫室與福地。“風蕭蕭而異響,云漫漫而奇色”,作者試圖通過對大自然萬千奇異事象的揭示,通過對怪力亂神花妖狐魅的描述,激活現代人貧弱的想象力,骨子里依舊奔突著楚文化浪漫的神髓。在“韓爹”看來,農民圍火閑聊時談到的那些個令人心驚肉跳的十八扯,既是當地山民的心理哈哈鏡,更是廣大鄉土中國民眾心理的原生態存在。諸如此類的種種謬悠之說、荒唐之言、無端崖之辭,當屬野史而非正史的范疇。然而正史未必“正”,野史未必“野”,否則,學識淹通的魯迅何以只信野史而不屑正史?歷史的本相,深邃的思想,恰恰多從野史中澎湃而出。這是民間的勝利,草根的勝利,是大地美學的勝利。置身鄉野的腹地,韓少功盡情探測無人接聽的遠古秘密,執著于求真求美。天地有大美而不言。然而真與美常常不能并存,譬如,從美的角度,我們寧愿知道月宮里住著寂寞的嫦娥、伐桂的吳剛和乖巧的玉兔,卻不愿知道月亮只是沒有生命定居的冰冷天體。科技破除了世界的神性,讓世界從渾沌趨于明朗,復趨于無趣。倘若真到了色即是空、空即是色的地步,這世界還有什么意思?自來便魅影重重的幽深鄉村,一旦置諸現代化的照妖鏡下,其迷人美感必定蕩然無存。韓少功的努力,正在于重拾那些為現代科學所剿滅和湮沒了的詩性的美麗。祛魅之后如何返魅,解構之后如何建構?《山南水北》引我們思考不已。
從海德格爾所謂的“靜觀”到“操勞”,作家張揚勞動者的哲學,熱情歌詠勞工神圣。在鄉村,韓少功靜聽萬物花開,看草木開花掛果,銜珠抱玉,看憤怒的葡萄如何任性使氣。參悟著日月星辰、山川大地、風雨雷電的奧秘。“唱歌也是養禾。尤其是唱情歌,跟下糞一樣。你不唱,田里的谷米就不甜。”(《夜半歌聲》)仰觀宇宙之大,俯察品類之盛,游目騁懷,興寄往來;韓少功始終將悲懷的光照投向世間所有生靈,在對大自然的精細觀察中建立起某種對位關系——猶如法布爾之與昆蟲,川端康成之與風花雪月。現代都市的快節奏把人淹沒于喧嘩與騷動之中,種種的都市病于焉而生。以鄉村之藥,愈城市之疾,正是韓少功的刮骨療毒之舉。憑此,作者足可將現代都市加諸自身的毒素逼出體內。憑此,我們亦可明白,韓少功之入八溪峒,正仿佛魚蝦飲水,蜩螗吸露,盡可滋生氣力潛躍飛鳴。
《山南水北》盡顯小說家散文的長處:不拘不縱,中規中矩,筆力矯夭多變:忽而正面強攻,忽而劍走偏鋒,忽而擒拿手變為蘭花指,指拂處一派天朗氣清。遂有了微言大義文質并重,有了流轉自如舉重若輕。向以文體探索和創新意識著稱的韓少功,因了知性的充沛,感性的發達,理性的高揚,被公推為當代文壇六藝貫通的全能型才子。當世文人中才華特出者夥矣,但像韓少功這般專喜啃硬骨頭、打攻堅戰者不多。錘幽鑿險,開徑自行,韓少功不斷以一己的藝術創新能力,驗證著中國作家可能達到的超越性境界。韓少功運筆有如庖丁解牛,以無厚入有間,“合于桑林之舞,乃中經首之會”(《莊子·內篇·養生主》),千字小品而自具海涵地負氣象,好一派鋒發韻流,鉤深致遠,寂然凝慮,風生水起。“我飲仙露,何必千鐘?寸鐵殺人,寧非英雄?博極而約,淡蘊於濃。”(袁枚:《隨園詩話卷一·矜嚴》)這些簡潔如奧卡姆剃刀的韓氏妙文,看似末道小技,實則豐盈可觀,絕非淺斟低唱、以肉麻充有趣的小擺設文字可比。
朱熹的“格物致知”,王陽明的“知行合一”,在韓少功身上都有著鮮明的體現。不同于余秋雨諸多謳歌帝王將相、崇拜權力精英的歷史文化散文,《山南水北》發揚光大了韓少功頂禮草根的傳統。作者和山民打成一片,在相知相融中尋找到切實的話語通道。韓爹眼里的山民是“思無邪”的,他們天真爛漫,一清如水,擁有著天才般的直覺。“對于他們來說,理論好比辣椒水和老虎凳,一擺上來,足以讓他們心驚膽戰腳桿發軟。”(《哲學》)山民懼理論而重行動,這與講信修睦的古老鄉村倫理是一致的。肉食者鄙,智者韓少功更愿向底層民眾虛心問學。《意見領袖》中喜好談論國事的緒非爹,《開會》中善以綱常倫理治鄉的鄉長賀麻子,還有《雨讀》中的鄉村詩人賢爹,往往不立文字而直指人心,以其見解的精到令人震驚,堪稱神龍見首不見尾的民間高士。“南海之帝為倏,北海之帝為忽,中央之帝為渾沌。倏與忽時相與遇于渾沌之地,渾沌待之甚善。倏與忽謀報渾沌之德,曰:‘人皆有七竅以視聽食息此獨無有,嘗試鑿之。’日鑿一竅,七日而渾沌死。”《莊子·內篇·應帝王》中這則寓言,指涉的正是人性與文學的本質特征:混沌。韓少功尊重山民身上的這種混沌性,并師法于斯。混沌中自有大神通和大澄明在,人性之美在于混沌,文學之美亦在于混沌。對混沌性的破壞,意味著人性之死和文學之死。“韓爹”眼中的山民似乎都有一種通過風聲鳥語洞察世界的能力,《笑大爺》中瘋瘋癲癲的笑花子具有預先感知大雨和火災的神通;《鄰家有女》中的小盲女能夠聽得出過路的牛是哪一頭,過路的狗是哪一只,察知各種人的秘密、動物的秘密、植物的秘密、泥土和流水的秘密;《也認識了老應》中的挖土師傅老應能夠憑鳥的怪叫和自己的眼皮跳、胃痛等征兆準確地預感到險情……全書既有對農民苦難的認同,更著意于揭橥農民天性中豁達堅韌的一面。明乎此,誰敢說韓少功筆下的慶爹、老潘、哈佬、塌鼻子、衛星佬、老地主、有根、賀麻子等或單純或精明或狡黠的鄉野人物,就不是魯迅所言的“中國的脊梁”?!
穿行于屈原的汨羅和蘇東坡的海南,與其說韓少功是在體味詩性的生活、思索生命的意義,不如說韓少功是在進行一次社會學、人類學的“三農”問題的形象化訪談。居于八溪峒的韓少功獨善其身,復敬業樂群。此舉絕非僅僅是傳統士子“性耽山水”“情系田園”的心態顯現,它更是現代知識分子體認生活的獨特路徑。韓少功既未將鄉村苦難化妖魔化,亦未將鄉村詩性化神圣化。書中偶有悲風回響,終究格調樂觀。但這并不意味著失去了對生活的痛感,韓少功的文字從來都是遠離韶樂悠揚麒麟獻舞的。“好與壞都不要叫出聲來。”“神圣偉大的悲哀不一定有一攤血一把眼淚,一個聰明的作家寫人類痛苦是用微笑來表現的。”(沈從文語)《山南水北》彰顯哀而不傷的含蓄,謔而不虐的超然。讀《山南水北》,我們除了想到韓少功的前輩鄉賢、“對于農人與兵士,懷了不可言說的溫愛”的沈從文,還會想到“上可以陪玉皇大帝,下可以陪卑田院乞兒。眼前見天下無一個不好人”的蘇東坡。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圣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韓少功身上體現出的此種濟世情懷,日月可鑒。
《山南水北》堪比沈從文的《湘行散記》,但畢竟有別于沈從文純然感性的鄉野牧歌,更有別于劉亮程、葦岸的鄉村烏托邦。要說“鄉村哲學家”,韓少功算是最為地道的。郵票般大小的八溪峒,蘊蓄著怎樣的深沉、博大、悲憫和愛意,那是韓少功靈魂的領地,是鄉土中國的縮微版圖。底層與民間自來就是知識分子的思想沃土和精神搖籃,從中可以獲取清醒的文化認知。在一個斯文湮塞人心蠱壞的時代,多少知識者像逃避瘟疫一樣逃避著底層和民間,韓少功則由書齋欣欣然走向民間,融入底層,直面并不沉默的聰慧民眾。這樣難得的文章下鄉活動,對于重振漢語的精練、優雅和豐盈怎不大有裨益?
韓少功不是專工雅頌文章和廟堂文字的古代士大夫,他是具有主體意識的現代知識分子,是富于民主意識的草根代言人。他試圖以學者的理性,作家的情懷和史家的胸襟,以自身絕高的才力,將湮沒的民間歷史化作鮮活的影像,讓強大的心靈光芒穿越時代,與天地精神獨相往來。為文有大才,為人有大德。作為韓少功的田野筆記和田野調查的《山南水北》,流溢出一種以和為貴的境界,一種上善如水的情懷,一種不流于說教和口號的真正致力于和諧社會建構的深情呼喚。——讀《山南水北》,我總有這樣的錯覺:韓少功不是文人,而是一位懸壺濟世的杏林妙手。
四
頗有論者把韓少功歸于“新左派”陣營,對此韓少功似亦未遑多讓。事實上,作為清醒的智者,韓少功觀人察物,力求持中公允、不偏不倚,決不可能執于一端。面對世界,面對文學,他總在尋找著個體思考的黃金分割點。韓少功呼吁警惕媒體的兩面性:媒體讓我們無所不知而又一無所知,媒體導致讀者白癡化。進而提醒大眾,語言狂歡的時代也是語言危機的時代,自命不凡的現代人一不小心就會陷于胡言亂語狀態,淪為文化生番。(《文學:夢游與蘇醒》)由文學而社會,再由社會而文學,韓少功法眼大開,精光四射,總能從麒麟皮下發現馬腳,從紅紙包中見到爛肉——他較早感受到了我們這個時代的精神病灶,堅定不移地從事著社會批評和文明批評。比之九十年代“文化散文”的代表人物余秋雨,韓少功尤多一種心高氣傲的決絕。余秋雨作品表面的媚雅和骨子里的媚俗,暴露了創作主體不自重的本相,讓人感慨于其徒具大好資質慧根。概而言之,余秋雨之文如美人招手,巧笑倩兮,美目盼兮,蛾眉宛轉間,便生成風情無限;韓少功之文則如玉山巍峨,青松磊落,如高崖墜石,鳴溪出澗,自具“振衣千仞崗,濯足萬里流”式的英雄情懷。余秋雨行文難得觸及社會肌體,更少作擊中腠理的社會分析,對于復雜的現實情狀常常蜻蜓點水一帶而過,唯沉迷于美人香草式的個人情調的經營;韓少功為文從不屑于尋章摘句,雕肝琢腎,然其文字調弄到佳處,自然突破了語言層和文學層,進入到社會層、歷史層、思想層和文化層,寄寓著時代的尊嚴和文化人的尊嚴。韓少功既能大題小作,也能小題大作。直面問題,發現問題,剖析問題,正是韓少功所長。他不像張承志那樣劍拔弩張快意恩仇,那樣磨刀霍霍咬牙切齒,那樣壓抑不住偏執的性情而動輒“尥蹄子”,時時欲作暴烈的跳躍;“引而不發,躍如也”,韓少功的文字不玩酷,不擺譜,沉靜澹定,觸手微溫,而凜冽之氣撼人。
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在商品狂潮和消費語境中,韓少功永葆“獨釣寒江雪”式的心境。一個優秀的作家,首先應該是一個優秀的思想家。韓少功遠離花拳繡腿的虛偽書寫,評人衡文往往于不露聲色間裹挾風雷之氣,彰顯一劍封喉的犀利,百步穿楊的精確。韓少功從不曾讓人期望落空,更不至讓人大跌眼鏡。我們知道,一方面,散文姓“散”,隨筆姓“隨”,誰都可以染指;另一方面,散文不“散”,隨筆不“隨”,并非人人可寫。許多在小說園地輕松稱雄的文人,一俟涉足散文隨筆領域,即紛紛現出原形:或漫天扯淡,不著邊調,或滿地撒嬌,佯狂作態。于此,韓少功的散文隨筆排秀獨出。某種意義上,要想從韓少功文章中找出假話、大話、空話、廢話,就像要從魯迅著作中找出不倫之文一樣,洵非易事。非梧桐不棲,非醴泉不飲,寧愿繞樹三匝,無枝可依,亦決不茍且于紅塵;韓少功為文而意不在文,故其文本骨韻并生,格調天成,不經意間即能咳唾成珠,每每格言警句連篇,撞擊出一派環佩叮當的妙音,絕無披金掛銀式的俗氣。“胡馬大宛名,風棱瘦骨成”,在浮腫虛脫垃圾成患的當代文壇,韓少功其人其文,正如書法界之顏筋柳骨。不盲從,不偏執,血性擴張而又理性高揚,韓少功復活了魏晉風度。在“潔的精神”方面,我甚至認為,韓少功比張承志走得更遠。
人之所以異于禽獸,高出眾生,能夠成為天地之精華、宇宙之靈長,乃在于擁有真正屬于自己的大腦和心靈,這也正是“會思想的蘆葦”的內涵所在。得天獨厚的韓少功,秉一己之力抗衡社會,以個體之思穿透歷史,敢于向世界說不;感性與理性,具象與抽象,形而下與形而上,在他筆下交織成一派霽月光風。他那些心雄萬夫的散文隨筆,可稱是為我們這個時代作出的一份全息報告,總能讓讀者不虛此行,從中品悟出百年沉重,千年憂患,從而對一個民族的過去、現在和未來深長思之。
在一個亂象紛呈莫明所以的時代,韓少功及其醍醐灌頂般的文字,成為一座無法繞過的雄壯的散文島嶼。可想而知,倘韓少功到了時下的高校討生活,不知會羞殺多少垃圾教授、混混“博導”。在我看來,韓少功是完全當得起“超級教授”或“超級博導”稱號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