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年代是個激情的年代。
之所以激情,皆因為那時,有著一批肩負文學的歷史使命,以純真的生命熱情為新文學的誕生奔走呼號的人們,他們成為八十年代文學的中堅力量。其中有一些人,他們在八十年代文學中,顯得特別重要。那就是在五六十年代或已嶄露頭角或成果豐碩,而在“文革”中歷經劫難,“文革”后復出的一批中年評論家。他們為八十年代文學的理論建設,特別是對青年評論家的培養,負著重要的責任,正是他們“肩住了黑暗的閘門”,讓千千萬萬的人到光明的地方去,才有八十年代中期青年評論家的大量涌現,為九十年代以降的文學批評積蓄了豐厚的理論基礎力量。從這個意義上說,八十年代活躍文壇的中老年評論家,是八十年代最重要的文學勁旅和批評的精神資源。陳駿濤先生,就是其中值得尊敬的一位。
1982年,我是海南島一所大學有六年教齡的青年教師,那年到南京參加中國當代文學研究會第二屆年會,住在AB樓,記得有一天中午,陳駿濤先生在有幾百名代表午餐的大餐廳,特意向代表們介紹我和陳劍暉。他大聲朗朗的原話,我已經記不大清楚了,大意是說,他特意向大家介紹兩位年輕朋友,他們都來自祖國最南端的邊陲之地,在艱苦閉塞的環境中做文學評論。那時我們是沒見過大世面名不見經傳的南方青年,經陳駿濤先生的推舉,頓時有一股力量在推動我們刻苦努力。之后,我們取得一些成績,我想,和這一瞬間是有必然聯系的。
1986年,《中國青年報》介紹推介一批青年評論家,陳駿濤先生負責推薦,他又把我和陳劍暉列入其中。我的推介文章由楊世偉先生撰寫,因為我的《論知青作家的群體意識》一文是他編發于《文學評論》的。陳駿濤還直接地推動了1985年在廈門、1986年在海南的兩次全國文學批評研討會。這兩次會議是八十年代全國評論家特別是青年評論家隊伍的大檢閱,也使青年文學批評群體,開始進入新時期文學的歷史視野。與會的青年評論家,在后來的文學史發展中,都起到相當積極的作用。
這個青年批評家群體,直接成為了同年陳駿濤先生負責籌備組織的“新時期文學十年學術討論會”的中堅力量。在這次會上,青年評論家非?;钴S,會上的“南北青年評論家對話會”和《文學評論》組織的“青年作家對話會”,成為了此次會議的熱點,也引發了許多全國性的文學討論話題:諸如“新時期文學的危機問題”等等。而這些青年評論家,大多直接受到陳駿濤先生的指導與扶掖。諸如周政保、許子東、陳思和、南帆、黃子平、王緋、羅強烈、宋躍良、王光明、陳晉、朱向前等,陳駿濤先生都親自為他們寫推介文章,而在八十年代,這些人都是剛剛嶄露頭角的青年評論家。陳駿濤先生的文章,對他們在文壇的影響力,是起到非常關鍵的作用的,而這些人也不負厚望,他們的文學評論,直逼九十年代批評群體的文學成就。
我的第一本文學評論集《諸神的合唱》和長篇小說《中國知青部落》三部曲的總序,都請陳駿濤先生作序,陳先生總不拒絕。他在我的長篇小說三部曲總序中寫道:“二十世紀和二十一世紀交接的四五天,我一直沉浸在電腦上閱讀郭小東的《中國知青部落》第三部——《暗夜舞蹈》。這是我此生第二次在電腦上讀這么長時間的東西。過去讀小說都是捧著一本書,舒舒服服地坐在沙發上或靠在床上看,如今卻只用一個姿勢,死勁地盯著電腦屏幕,一邊看一邊還得不斷地刪除那些與正文無關的各種符碼,才能順當地讀下去。坦率地說,這對于一個早已過‘耳順’之年的人來說,實在不是一件輕松的事。但我還是認真地把這部三十余萬字的長篇讀完了,而且我慶幸我這四五天的辛苦并沒有白費,因為我讀到的是一部真正用自己心血澆灌出來的,而不是靠技巧編造出來的好書。同時,我為郭小東終于完成了他的《部落》三部曲而感到高興?!蔽以谡堦愊壬鷮懶驎r絕對沒有想到會讓他這樣辛苦,為此,我非常內疚。此后幾部長篇小說,也動了請陳先生作序的念頭,但總再難啟齒。
許多青年朋友的處女作或成名作,陳先生都為之作序。他的序中不單有非常中肯的分析和批評,同時還有一種你不敢推卸不敢怠慢的期待。而他一經為人作序,他勢必會在文壇上時時留意和跟蹤你的腳步。特別是:你是否信守了你的文學諾言?
我在寫完《中國知青部落》第二部《青年流放者》之后,曾在后記中說到即將開始第三部《立地成佛》(后改為《暗夜舞蹈》)的寫作。但五六年過去,我依然沒有動筆,直到有一天,我非常偶然地在《北京文學》雜志上讀到陳駿濤先生和加拿大學者梁麗芳的對話錄。文中他談到八十年代崛起的知青作家,并對他們的創作做了精辟的評斷,分析了八十年代以降中國知青文學的走勢。他特意談到我的知青文學創作,并對原定第三部《立地成佛》的寫作擱置表示了關切與遺憾。我讀著他的文字而愧疚自己對文學的悲觀情緒,我想應該重新調整我對文學的認識與期許。正是陳駿濤先生對我的滿懷期望和流露著的失望,令我在讀到這篇文章之后,即動筆寫作了第三部。
在寫作中,我時時會記起陳先生對知青文學的一貫思考。這些思考不但影響了我的知青文學創作,也引導了我的知青文學研究。我驚異于陳駿濤先生對知青文學的真知灼見和理論鋒芒。他沒有做過知青,但他去過干校。他對知青這一代人的深切理解感同身受既是感性的,卻又比知青自身更具理性的省察。他的評論觀念始終和當代最年青最先鋒最前沿的思考和反思同步,時時和年青的文學理念,站在同一地平線上。
九十年代中期。有人在《文學自由談》和《羊城晚報》上發表文章,以極“左”姿態對《中國知青部落》進行批評。陳駿濤先生應《羊城晚報》之約,發表文章對之進行了客觀的臧否,并闡述了知青文學創作上的一些重要問題,以正視聽。他從來不回避或屈從文壇的風向。他總是敢于直面文壇的紛爭。
記得1998年,陳先生出席中國當代文學研究會在重慶召開的學術年會。那時適逢《斷裂:一份問卷和五十六份答卷》騷動文壇,許多人對這篇答卷和由此引發的文學流向感到迷茫。陳駿濤先生對此有非常明確的立場和態度。我從未見到陳先生是如此激憤,他本以對青年和新事物新觀念理解和寬容著稱,但那時,我目睹的陳駿濤先生更像一個“憤青”。他在大會上做了一個中心發言,觀點非常鮮明嚴厲。我明白陳先生的激憤不是一種守舊或衛道,而是對青年的德行和青年文學前途的擔憂。《斷裂:一份問卷和五十六份答案》一文,在今天看來,更類似于目下網絡上的所謂“惡搞”。本也不至于如此大動肝火。但在1998年,“惡搞”還不成氣候或還未被人明確理解其本原時,陳先生有些天真的義憤與擔憂之情,是很令人欽佩的。
凡是關乎青年和青年文學的話題,幾乎都可見陳駿濤先生的身影。1994年,我的長篇小說《青年流放者》出版,他組織并參加在北京召開的座談會。之后,他特意到汕頭,和我作了一次長篇對話。當年的《作家報》用了兩個版的篇幅刊登了這篇題為《精神的守望者》的對話。在“對話”里,他表達了人文知識分子的精神追求,是新時期青年文學創作的主要方向。
前幾年,陳駿濤先生赴香港講學歸來路過廣州,我邀了程文超和廣州花城出版社、《羊城晚報》、《南方日報》的田瑛、陳志紅等人,為陳先生接風。眼見陳先生,因為命運多舛的女兒和東奔西走講學的勞累,而漸見瘦弱蒼老,心中有許多的感慨。
2003年3月,我去北京為我所在的學院辦事,他正好在天津開會。他幫我一個個地打電話約人,把湯吉夫、夏康達、喬以綱幾位先生一一請來聚會。他和我一起回到北京,已是傍晚時分,沒有顧得上回家,又陪我去見王富仁先生。那時,他女兒正在病中。事后我才知道,真是非常內疚。陳先生總是讓人在事后內疚,也許這正是他的寬厚之處。記得1990年,我想去北京做訪問學者,打電話向他咨詢合適的導師。他當即與王富仁先生聯系。王富仁先生那時正在考慮接納陜西師大的李繼凱,聽陳駿濤先生說我的時間非常急迫,不能拖到明年,以他和王富仁先生的交情,王富仁先生這年先接納我。在此我在感謝陳先生、王先生的同時,還要向李繼凱師弟致歉(第二年李繼凱如愿做了王富仁先生的訪問學者)。
陳駿濤先生對人對事總是非常盡心盡力,到了令人無法不感動動容的地步。2001年,他為了《中國知青部落》的研討會,整整忙了半個月,也拖累了他的學生孫牧、郭錦華等人累個半死。倒是主辦方花城出版社和作者我,無事人一般樂得清閑。他從找地方布置會場請評論家請媒體到搬運發送樣書,事必躬親,其中有許多無法說得清楚的麻煩。
我在遙遠的南方廣州,凡事關北京,不論公事私事,我都會想到陳駿濤先生。給他電話,請求幫忙,他從不拒絕,做不到,他會為你想辦法,打電話,多方善終。受人之托,他總是牽系于心。那一年,我的女兒擬從南開中學轉到北京101中學讀書,我請陳駿濤先生給她一些北京的指導,女兒也希望能得到北京文化前輩的指點。陳先生請來了雷達、王富仁先生、田珍穎、韓小慧女士等,讓我女兒大開眼界。
這次他的學生陳墨等為他籌辦紀念文集,約我寫文章,發了三次電郵給我,我都沒有收到,又找回陳先生。陳先生終于找到我,他給我發來短信,讀后令我非常難過。陳先生總是為他人著想,謙恭寬厚之情溢于言表。我近三十年來的成長,點滴進步,與陳先生關系甚切,寫一篇陳先生的印象,本是我心懷感恩的難得機會和責任所在,陳先生竟如此謙和,真令我無地自容。現將短信敬錄如下:
小東:
是這么回事:我的學生們想為我出一本紀念文集,這是件勞民傷財的事,我擋不住誘惑,就同意了。要找一些人寫點文字,拉大旗,作虎皮。我就提供了一個你,卻不料陳墨三次發函居然你一次也沒有收到。不知道這互聯網是怎么回事?
如今時間很緊迫了,而你又身負重任,又如此之忙,實在不忍心打擾你。這樣吧,我把陳墨他們的三次信件都發給你,另外,也把這本書的目錄、我的學術簡傳以及新近完成的批評家自傳初稿,從附件發給你。你有時間就翻翻寫點文字,沒時間也就作罷論,如何?
你能不能給我一個手機或座機的號碼?以便聯系?!?/p>
這就是陳駿濤先生的風格。他的為人處事和學問風范,是我們這一群從八十年代走上文壇的文學青年所難以企及的。他和他的同時代人張炯、劉錫誠、吳重陽、王富仁、雷達以及更年長的一些如朱寨等,這些學人的學養和人格精神,對于我們來說,都是一份做人的財富。他們的人格里,有一種中國知識分子的傳統精神和儒家禮儀的風致,這些,都是我們這些曾經喝著狼奶長大的八十年代文學青年所缺失的。
當我在深秋依然酷熱的南方,寫下這些關于陳駿濤先生的文字時,我心頭忽然有一種過分沉重的痛楚。那就是陳先生這一代人,經歷了太多的坎坷與磨難而依然胸懷坦蕩仁愛待人,我們也即將老去,我們能如他們一樣,把自己的人生,鍛造得如他們一樣令人滿意令人尊敬嗎?
我不知道。
但愿。
2006年10月22日
(郭小東,廣東技術師范學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