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卓小說,無論現實題材還是歷史題材,無一不表現出藏文化的神奇魅力,迥異于漢族作家的創作。
梅卓對藏文化的再現,有自己獨特的想象路徑,最重要的一條是:在反思藏族歷史、呼喚民族復興的大敘事長篇小說中,生死愛欲往往成為結構故事、推動情節、塑造人物的原動力、想象源。梅卓用情欲的大網籠罩她的敘述,使所有的人物都陷溺在可憐的愛欲中不能自拔,即使迫在眉睫的民族危機都不能警醒這些為愛癡狂的人,他們甚至可以因此而不顧大局,引狼入室,導致部落的滅頂之災。這樣的描寫使梅卓的敘事在矛盾猶疑中搖擺不定:一方面,梅卓沉醉于火熱情欲的生命宣泄,似乎時常忘記民族大義、歷史責任,寧愿讓欲望書寫牽引自己對青藏高原自然人性、野性愛情的傳奇想象;另一方面,梅卓反思藏族遭受異族欺壓凌辱、侵略蠶食的悲慘歷史,對藏族固執盲目、狹隘愚昧、自相殘殺的民族劣根性痛心疾首,尋找民族出路的焦慮充塞在愛欲糾葛的空隙里,使原始欲望的揮灑因飽含大禍臨頭的毀滅感而顯得濕淋淋沉甸甸。按照詹姆遜的說法,所有第三世界的文本都應被當做民族寓言去閱讀。依此類推,作為少數民族作家,梅卓的小說也應當被當做藏族民族寓言來閱讀。毫無疑問,梅卓小說表現出強烈的民族集體性體驗和對民族主體、文化身份的確認,她對藏文化形式濃墨重彩的渲染,以及團結御侮的主題提煉,都足以說明這一點。但是,梅卓的確是一位有獨特審美想象的作家,她用浪漫的愛情幻想推動民族寓言,把生命的激情欲望融入抵抗霸權的政治批判,從而使文化反抗的沉重主題變得充滿人性的活力與彈性。
梅卓民族文化再現的另一路徑是:在書寫都市愛情的現實題材中短篇小說中,她總能用精致優雅的敘述輕輕揭開塵封的歷史,將生死輪回的歷史循環帶入當下生活,映照中產階級女性超越生死的愛情夢想。這樣的處理,使悠久的藏文化傳統自然而然地融入當下,融入時尚,融入城市生活,從而實現城市寫作、女性寫作的話語轉換,把流行話語變成民族敘事、少數話語,再次從漢語主導文化的陰影下成功撤離。
總而言之,梅卓對藏文化的再現立足于一個藏族貴族后裔、一個中產階級女性獨特的想象和立場,她自我確證的民族身份與大一統的國家意識形態是相對疏離的,因此她的民族想象帶有更多個人印記。往昔的自由、尊貴和榮耀一去不返,蒸騰著生命原欲的傳奇土地在異族政府的覬覦下惶惶不可終日;超越輪回的熾烈情愛無處尋覓,生命的堅守在歷史綿延中風化退色,面目可疑。蒼茫的歷史感、自覺的民族意識、舊夢依稀的幻滅的憂傷,賦予梅卓小說高貴優雅、卓然不群的氣質,是梅卓這位當代藏族知識女性對本民族文化的生命體驗、創造性想象和個性言說。
梅卓長篇《太陽部落》(又名《太陽石》)和《月亮營地》所表現的主題與敘述方法大體一致,只是后者更集中完整,更具有意蘊凝聚力。兩部長篇遵循同樣的情節發展過程:開始的時候,面對山雨欲來風滿樓的民族危機,藏族部落人心渙散,群龍無首。《太陽石》中,索白鳩占鵲巢當上伊扎千戶,卻沉溺于部落間的世仇傾軋和莫名其妙的兒女私情,喪失理性判斷力,最終為馬家政府打開門戶,引狼入室,使他們一舉殲滅兩個相鄰的藏族部落。《月亮營地》的頭人阿·格旺同樣善于為自己謀取財富和權力,也同樣缺乏捍衛民族獨立的高瞻遠矚、雄才大略,毫無唇亡齒寒的危機感和團結起來抵御外侮的民族意識。而部落里最優秀的青年甲桑,則一味咀嚼失戀的痛苦而意氣消沉,把勇敢剽悍消磨在無謂的爭斗里,釀成誤殺妹妹的人間慘劇。至于其他庸碌之輩,也大都沉浸在個人恩怨情仇的封閉的小天地里,渾渾噩噩,迷迷糊糊,對部落和民族的出路漠不關心,對即將到來的生存危機渾然不覺,宛如一群任人宰割的迷途羔羊。令人驚訝的是,梅卓對藏族部落群體形象的描寫,絲毫沒有牽涉貴族(頭人、千戶)與奴隸、平民的階級差異,而是把他們全部放在生命原欲的煉獄中,表現他們缺乏歷史感的原始生存狀態。或許在梅卓看來,這就是擁有輝煌歷史的藏族最終衰敗的原因吧。
如果說《太陽石》因線索零亂,尚未明確勾勒民族復興的覺醒過程,那么《月亮營地》探索民族出路的自覺追求顯然卓有成效,清晰描繪出一幅睡獅覺醒、民族振興的光明前景。經歷侵略者一連串的直接打擊,體會唇亡齒寒的切膚之痛后,最先覺醒者阿·吉所宣講的民族大義終于被大家接受,三個藏族部落放棄相互之間目光短淺的利益爭斗,聯合起來團結御侮;甲桑、阿·格旺、云丹嘉措捐棄私人之間的恩怨情仇,開始為爭取民族生存并肩作戰。這一被動挨打后慢慢覺醒的過程實際上也是清末民初中國社會的普遍現實,只不過對于藏族來說,這個過程略微滯后,并且牽涉到國家內部的民族矛盾。在不可逆轉的現代化變革中,藏族是一個處于封閉保守的弱勢文明狀態的民族,它的人民負載著麻木愚昧、蠻勇盲動、一盤散沙的民族惰性,它的文化呈現神秘魔幻、自成體系、深不可測的奇異景觀,同時在現代理性的進攻下又表現出應對現實的無力感、挫敗感和悲劇性。面對強勢文明、霸權文化的步步進逼,面對異族政府的蠶食鯨吞,這個民族必須從前現代迷夢中醒來,卸載根深蒂固的落后習性,重新發掘民族文化的生命源泉,并為之注入新鮮活力,才能實現民族自救,改變被動挨打的局面。應當說,《月亮營地》對這一民族意識覺醒過程的敘述,是從容不迫、條理分明的。小說以甲桑為主,阿·格旺為輔,在父子、父女、情人三代人的情感糾葛中,曲折展開民族大義的主旋律。最終個人命運與民族生存覿面相逢,親人之間的愛恨情仇自然化解并轉向反抗侵略的民族斗爭,孤獨無助的個體生命匯入浩浩蕩蕩的群體生命,成為不可戰勝的民族的洪流。由于摻雜著神秘莫測的藏文化的魔幻現實,以及充滿野性激情的情愛描寫,小說對民族覺醒過程的敘述絲毫不顯倉促生硬,而是雍容華貴,風情萬種,頗具梅里美小說的浪漫情懷、異國情調(代表性的是云丹嘉措在酒館里強吻茜達的場景),形成梅卓小說特有的迷人風韻。
梅卓的中短篇小說更具先鋒意識,表現出挑戰小說程式的激進性、實驗性。《佳姆薩朵黛》、《轉眼就是夏天》等小說,精心設置恍惚迷離的敘事圈套,時間和意識自由流動,可謂純技巧先鋒小說。更值得關注的,或許是那些將愛情與藏文化宗教思想結合的小說。表現當代都市白領高品味的物質生活和精致細膩的感情風波,是近年來小說和影視中十分流行的一種傾向。作為一個擁有藏族貴族血統和優裕生活的知識女性,梅卓以愛情為主題是再自然不過的。她的不同之處在于:她把女性的愛情夢想和理性認識,安置在六道輪回的宗教背景中加以審視,從而令人心痛地映現出愛的決絕,愛的無奈,愛的殘酷,愛的盲目,愛的純粹,以及——愛的寬容。在輪回的命運中,愛情的永恒悲劇性得以充分顯現,具有一種撼動人心的美感沖擊力。《出家人》以時空交叉的方式敘述曲桑和洛洛的隔世情緣。“來世再見”的情侶發生一夜情后失去聯系,寄托思念的前世的念珠,卻被人無心遺失,緩緩地沉入水塘。《麝香》也同樣有一個交叉敘述的前世的故事。吉美放棄專業,背井離鄉,只是為了某一天迎接她等待著的甘多。她寧愿被愛融化,如同變成麝香的蛇。可是當她與情人重逢的時候,卻發現一切都和以前不一樣了。無法“返回”的吉美選擇了自殺,而“靈人”在第一次自盡后,為了像凡人一樣轉生為人竟自盡七次。如此至死不悔的慘烈的愛,或許只有宗教可以救贖。所以梅卓說:你真正醒來的標志是輕聲誦出六字真言。
如果說,《麝香》是梅卓寫給純愛夢想的一篇沉痛悼詞,那她的另一個中篇《魔咒》則仿佛是前者的療傷良藥。小說中的達娃卓瑪與康嘎一見鐘情,投入一場窮奢極欲的“浪漫”戀愛。可是這個豪情萬丈、能掙能花的康巴漢子害她挪用公款,負債累累,自己卻落荒而逃,消失得無影無蹤。堅強的達娃卓瑪沒有就此消沉,她用兩年的勤奮工作還清債務,且事業有成,把那段痛苦的回憶變成“一個輝煌也充滿苦澀的舊夢”。最終,她不僅解除了命運的魔咒,還讓自己擁有了一顆感恩的心。經歷愛恨洗禮的達娃卓瑪如同鳳凰涅槃浴火重生,開辟了人生新的境界。梅卓就這樣把宗教情懷融入人生感悟,為都市愛情的寫作引進民族文化的源頭活水。
中篇《珊瑚在歲月里奔跑》仿佛是長篇的插曲,充滿對歷史與愛情的無言感傷。由于歷史遺留的家族仇恨,兩個相愛的年輕人黯然分手。意味深長的是最后一筆:當年那顆惹禍的珊瑚,被受害人的孫女賣給了罪魁禍首馬海買的孫子。盡管藏族部落已經消失在歷史的塵埃里,但部落之間的世仇仍在繼續,挑起事端的侵略者反而安然無事,還輕松獲得了覬覦已久的稀世珍寶。對于本民族性格的沉疴積弊,梅卓給予簡約含蓄的反諷,余音裊裊,寄托無限感喟。
在生死愛欲的激情書寫中展開民族想象的翅膀,這使梅卓的小說充滿浪漫色彩,為藏族文學,也為略顯單調的漢語文壇帶來清新的氣息。另外,梅卓深受拉美魔幻現實主義的影響,其小說表現出濃郁的藏文化特色,有關藏族文化習俗的描寫充滿魔幻色彩、異域情調,如活佛轉世、祭祀山神、法師作法、靈魂轉生、天葬、放生、女藥人、冰乃樹、魔水等等。這種文化炫奇出自民族主體性的自我定義,自我確證,是藏族作家梅卓的自主選擇,并非主導文化強加的形式,因此是保存自己的生存策略,也是抵抗霸權文化的政治批判策略。作為一種文化實踐,梅卓不僅有意識地放大、渲染藏文化的神奇魅力,還在民族文化的魔幻現實中寄寓象征,使歷史前行的步伐意象化。《月亮營地》開場的祭山盛會,描寫了神妙莫測的口劍穿刺,那是藏族青年男子展示勇敢、奪取榮耀的宗教儀式。這種在痛苦中歷練勇氣的信仰,與即將到來的戰爭威脅相互照應,仿佛是對民族未來的預言。其他意蘊豐厚的象征意象還有很多,比如被甲桑獵殺的美麗的雪豹——它是孤獨的英雄,如同為愛消沉、背離群體斗爭的甲桑。再如背著妹妹的骸骨四處行走的章代·喬——他是甲桑的鏡像,他從痛苦中解脫的過程也是甲桑覺醒的過程。還有《麝香》中的蛇頭香和雞心墜子,它們象征吉美至死不悔的愛的勇氣。梅卓提煉的象征意象都是新奇而又貼切的,因而具有極強的表現力,能夠給人留下深刻印象。
(張懿紅,蘭州城市學院中文系副教授,文學博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