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之維

一

作家楊少衡在兩年內發表了十一部中篇小說《尼古丁》、《林老板的槍》、《金粉》、《藍籌股》、《該你的時候》、《縣長內參》、《疑點重重》、《猴有一個夢想》、《冬至的圓子》、《珠穆朗瑪營地》、《三八節快樂》。這些小說中差不多都是寫到縣長。當我們深入發掘這些作品所表達的意義和思想內涵時，不免要進行相關的聯想與思索。

首先，小說把讀者的理智力引入多向度。以賽亞·伯林在談到反啟蒙運動對歐洲思想的影響時說：“舊的信念是，對任何一個問題，有且只有一個正確答案。……這就是一元論的觀點。反啟蒙運動打破了這種觀點。”它“確信科學和理性并不能解決所有的問題，對于一些焦點性的價值問題——倫理的、社會的、審美的和政治的問題——可以有不止一個的正確的答案”①。生活現實本身并不像書本上寫的那般黑暗和陽光，歷史事實也不像后人想象的一樣丑惡和美好，如果持決定論的觀點去看待歷史和現實，我們將把現實和歷史的一切弄亂，其結果必定是動機與結果相悖；它不僅不能幫助人們擺脫社會轉型期的諸多迷惑，反倒在一定程度上動搖了人們進行社會變革的信心，增加了歷史進程的虛無體驗和悖理認同。伯林從非教條的觀點出發，反對一切以為依據科學的、政治的、甚至美學的價值在人世間創造一個烏托邦的主張，鑒于人類歷史實際上是各種經常相互碰撞的價值和思想的產生地及其變化發展的實驗場所這一事實，他追溯多元論在倫理學、政治學和美學等領域的出現②。

正像伯林所說的那樣，這位作家正在擺脫一元論模式，以多元的視角去透視生活，多向度的標準去評判社會，排除終極性圖景，提倡運動的開放性的隨時發生的當下時機。抓住這種時機，他的創作就實現了開放性，筆下的縣長就不同于“黑”色系列作品中的干部形象，這些活躍在既是歷史又是當下時機中的李彬、黃必壽們，就是生活在我們周圍的具體人的李某、黃某，是一個個正在做好事、干壞事、做不好不壞事、干又好又壞事的具體的張三李四。在作品中，作家力圖申明縣長們做的那些好事壞事時都有各種充分理由，在他們身上沒有抽象的好，也沒有抽象的壞。用這樣的縣長形象告別了“黑”色系列文學的官場烏托邦和反烏托邦，告別了另一種正式形態的神話（或魔話），使反腐倡廉題材的文學創作真正回歸現實主義，回歸理性。

第二，作家在向人們展示當下的“官場氣候”。作家筆下的縣長不是壞人，差不多都是好人。他筆下的十五名縣長級的男女主要人物，有十三人是正面人物，他們都是兢兢業業、恪盡職守的基層領導，并且有兩人還因公而死。另兩人在結局是反面人物，但他們也不盡壞，其中馬越身上個人奮斗的激情、侯文茂的潔身自好都是值得肯定的。在當前這種嚴峻的社會政治形勢面前，作家真的對腐敗視而不見，甘心與其同流合污，充當歌頌腐敗的無良文人？顯然不是。那么，他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讀過這十一部小說的人都會有這樣的情感經驗，即在讀到縣長們被謫貶和病亡的結尾時，人們都在不同程度上因同情而感動。《尼古丁》中的李彬并不比《海港》中的方海珍缺少革命熱情，他到廣州四處找人敬酒，上北京守在大院外干啃烤地瓜，費盡心機安排別人的女兒住院。還有《縣長內參》中的齊國棟、《珠穆朗瑪營地》中的連加峰、《藍籌股》中的賀亞江，等等。他們長著卷毛、破耳朵，哈哈哈哈地講著“黃段子”，好喝酒，有這樣那樣的毛病；同時修路架橋，圈海造地，盡心盡力，不敢稍怠；而所做的事卻引來媒體的轟炸，百姓的叫罵；他們的結局也并不因忠于職守，勤奮工作而有好報，有的還因之命喪黃泉。是干工作有錯，還是不干工作有錯；是服從上級有錯，還是聆聽下情有錯；是著眼長遠有錯，還是立足現實有錯；諸種問題，多重困擾，縣長們進難失據，左右為難。前后左右、上下四方的不諧像空氣一樣不可抗拒，甚至都不辨形跡。

上述小說不是陀斯妥耶夫斯基和托爾斯泰風格，它沒有在行文中展開過多的議論，作者只是調侃地在行文當中提到尼古丁、鳥、白宮、內參、王八蛋、槍、烏紗帽、太監等莫名其妙的名詞和動詞，通過這些有意味的詞語，我們才能觸摸到這些縣長們對這個世界復雜性的某些領會。伯林說：“思想不是單子，它們不是在真空中產生的，而跟人們的信念、生活方式、人生觀和世界觀緊密相連。思想之間相互碰撞和影響，并不斷地呈現，成為所謂‘智性氣候’的組成部分，它跟物質因素一樣，形成人們的行為和感情，并且歷史地變遷著。”③ 在小說中，作家沒有讓那些縣長們訴苦，傾吐諸多的官場難結，可當我們了解到這些作品的廣闊的政治經濟文化社會背景，了解作家在字里行間埋藏的難言之隱，了解作家在故事中表達的伯林上面論述所要闡明的意義。即某種制度和文化因素在醞釀著一種“氣候”，一種歷史的現實的變遷的碰撞的影響的“氣候”時，我們會為之一嘆。這才是縣長們的不能承受之輕。

第三，針砭欲望。這十一部小說中，作家通過對官場環境的描述，對縣長們的欲望進行了深刻地批判。作家所揭示的最強烈精神欲求莫過于官欲。官欲，是官場欲望的極致，它有兩解：一、野心，貶義；二、進取心，褒義。上述小說中人的官欲中均包含著野心和進取心，不外有輕有重，有顯有隱。官，在不同語境里有不同的稱謂，有稱公務員，有稱官員，有稱干部，有稱領導，而所有的稱謂都基于社會組織的角度，即他們無論是官還是公務員都是社會組織的一個環節，這個環節是為社會的順利運轉方便而設置。從這個角度上說，官只是一個環節，一個工具。好官是社會組織上順暢的環節，好工具；壞官是滯澀的環節，壞工具。可是現實生活中為官的不從公仆的角度著眼，為社會組織的順暢服務，而是為當官而當官，為官本身服務。這是一種當官的激情，這種激情有時甚至沒有功利目的，像一種職業慣性，又像一種潛意識的心理機能，人便在這種熱情中異化為官。這種為官本身奮斗的具體表現也被加以另一個稱呼：野心。在上述作品中的十五位縣長中，馬越、侯文茂、連加峰、齊國棟等身上就有充分的野心表現。《尼古丁》中的李彬明知尼古丁有毒，還要吸煙，言外之義在于，他也知道自己的政治行為有錯，可是由于擺脫不了官場的慣性，而一如既往地往下做。作家對李彬們的熱情極力渲染，對他們的工作成果進行評判，在一定層面上進行了倫理評價，這種評價力求客觀，但有所保留。想當官，愛當官，并且不乏有想當好官的做法，也是當前官場氣候形成的因素之一。引用一句偉人的話說，如果為官的脫離了“為人民服務”的宗旨，你做的再多再好與公仆何涉？因此，這種官場氣候是一種有悖于官的本質的烏煙瘴氣。

除官欲之外，情欲也是一大官場欲望。官場不是市場，不同于尋常阡陌小巷人家，它是組織社會的環節，不可以“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當然，官也是人，也有人欲；而人欲沒錯，錯在利用官來謀求情欲；“老鼠愛大米”沒錯，錯在大米是人種的④；“三八節”可以“快樂”⑤，可不能樂過頭。官場，情場，各自擅場，官場講原則，情場講感覺，它們是不相類同的兩個領域，不可混淆。當前腐敗的一個重要表征是情婦現象，有的干部以權謀情，胡亂弄情，把情場并入官場，使正常的社會政治生活受到嚴重的腐蝕。上述作品對這種現象予以深切的關注，十一部中篇里有五部表現了這種非正常的感情產生及其帶來的后果。其中兩個縣長的死亡，都是因情而起，或為情而亡。特別是晚近發表的作品，逐漸由表現改革進程中社會矛盾轉入對個人情感矛盾的抒寫。作家在敘述這些故事的時候，有批判，也有同情，更有感喟和對這種染有終極性難結的無奈。欲望不是理性，表現在作品人物身上如是，表現在作家的敘述情調上亦如是。

另外，官場欲望中還有一種最重要的成分，即財欲。這在黑幕小說中占著重頭戲，在“黑”色系列的反腐文學中也是個要點，而在上述作品中卻沒有太多提及，這里從略。

我們說欲望沒錯，錯在發泄的時間、發泄的方式和程度。我們贊頌進取心，卻恐懼野心；重視情感，卻厭惡縣長們的官場弄情。因為官是社會組織環節，人對它的自覺就是對它的組織環節作用的重視，而不是對縣長這個官職本身的狂熱追逐；因為縣長們選擇了作為社會組織環節（或部件）的同時，他就在某種程度上失去了一部分場合里的情感權力，至少在官場里的那部分，這當然也是一種原初的異化；但是我們還是要承認它，服從它；這才是根本的潛規則。在這里，我們沒有理由以縣長是人的模式來為縣長欲望現象辯解，因為縣長畢竟是官。

二

在對上述問題進行評述結束之后，自然要對這位作家進行評價。相信這里的評價不會墮入道德層面或狹隘的政治層面的指斥與褒揚，因為好的批評文字不是批評對象的判決書，而是一篇充滿懷疑與不確定性的開放的注疏。

第一，這些作品表現著理想政治人物的使徒的某些特性。1. 光明和愛。這十一部小說，從第一篇作品《尼古丁》，到最后一篇《三八節快樂》，作家都表達了對生活的肯定和對人的深深愛惜。在他的小說中不乏心地光明敞亮的人物，他們愛生活，愛上級，愛下屬，甚至不乏對敵手的愛惜。作家與他的人物相通氣息，相通感受，相通信念，處處表達著對其作品中牽涉到的所有人物的深深關愛和祝愿。伯林在論述俄羅斯知識分子品格時推崇一種寬廣的人道情懷和寬容的政治立場；它光明，追求進步，團結戰斗，悲天憫人，追求自由，具有犧牲精神，這些可貴的精神品質在當下需要，在任何健全社會不可或缺。從作家對縣長連加峰的描述中，讀者恰好感受到這種精神，這既是中國當代知識分子身上的使徒精神，也是縣長階級的優秀分子身上的使徒精神。

2. 正直廉潔。有三段引文，可為這段內容的支點。其一是福建作家海迪的話：“楊少衡像他的為人一樣，長了一張無為者的面相，……他的微笑除了對你示好外，一般不會另有企圖。”⑥ 其二是伯林的話：“舍斯托夫是個實實在在的思想家，不受哲學教條的束縛。他敏感、寬容，有深刻的哲學見解。首要的是，他不夸大其辭。”⑦ 其三是楊少衡的自述：“我掌握一條，認真做事，隨意寫作。能寫則寫，不能寫不強求，端正心態。”⑧ 對比這三段引文，我們不難看到樸素和踏實。海迪談到了無為，對于世俗利益的無為。這是當代人廉潔正直的基礎。如果做不到無為，何談廉潔。伯林的話讓人們不能不感受到一種溫情，心里竟會為之一熱，后代思想家對先賢的熱愛，起點在于敬仰其首要一點，不夸大其辭，這在當今真是個反諷的話題，多少人在這條銘文面前無顏以對？從作家的自述中，我們能體味到一種使徒式的情緒，這種情緒不是別的，就是腳踏實地思想、寫作、生活、做官。上面我們說到這些小說中很少說到貪財欲望，是否可作為反證，說明作家對貪欲的一種根本的厭惡，連表現它的興致都提不起來？當然，這是一種猜測，不足以服人。但它在這里取得了這樣的效果，使讀者眼睛和心靈免受污染，保持明凈。

3. 自律。在《珠穆朗瑪營地》中，主人公連加峰是作家塑造的絕對正面的人物之一，恐怕也是作家最喜愛的人物。這個人物不是圣徒，也會對女人調侃，還會走上層關系。可是他的心靈很崇高，裝著我們這代人都崇尚的珠穆朗瑪峰——那個時代人格的象征。結局相當美妙：美麗的貴族女人的心被硬漢連加峰征服了，可是后者并不主動去俘獲眼前的獵物，而是把對方送上停機坪，對著哭泣的女人背影，低聲念著“扎西德勒”，并從大衣口袋里掏出一條備于送別的哈達，掛在自己的脖子上。這是多么美好的結局，他有著四重的當代意義：其一是抗拒官場野心，把連加峰從官宦世家的女人身邊摘擇出來，堵塞住這個向上爬的進階途徑；其二是抗拒官場情欲，把他自然天成的品行表現變成一種社會道德力量，而不是將之變化成獵艷的資本；其三是抗拒媚俗，作家在讀者的閱讀期待即將完成時，斷然剪掉惡俗的情節模式：從前的革命加戀愛，現在的改革加戀愛；其四，是傳達一種作家心目中的自我完善性質的道德自律情懷。

第二，政治抒情詩。有論者把這位作家的部分作品歸納為“縣長系列”，和“新官場小說”。通過對作品研讀和詳細圖解，筆者別有看法，自以為發現了這些作品的秘密，即它的關注點既在官場，又不在官場，最終興奮點是“在別處”⑨。這個別處在應為“政治抒情詩”。

這些小說塑造的十五位縣長的結局都不大妙。作家顯然在提示讀者，當代政治生活的本質不是喜劇，而是存在著某種程度的悲劇意義。這是睿哲之思。在人類歷史上沒有絕對的價值，人類歷史與眾多悲劇性后果相伴，充滿著那些堅信絕對價值的人們的困苦。托爾斯泰很早就揭破“個人憑其本身資源，即能了解并控制事件走勢”的“大幻覺”⑩。我們這位作家雖不如托爾斯泰那樣決絕，但他畢竟有自己的輕微的懷疑，這種懷疑依靠的是純然的文學家的直覺，依靠生活這本大書的不懈閱讀。與此同時，他還是使徒，使徒的本質就是明知不可為而為之，就是企圖通過堅信最終絕對真理而避免做出其它選擇的信念；而直覺本質就是在其所為之事中感受到赤裸裸的快活；基于這些使徒信念與直覺體驗的交叉，在上述十一部小說里就有一種新的精神霍然而生，那就是政治悲情。

政治悲情不是否定，而是肯定。赫爾岑曾經說過：“人們唱歌之前歌在哪里？人們走路并且量度之前行程在哪里？哪里也不在。我們唱歌之前哪里也沒有歌，歌在被創作之前是不存在的。”⑾上述的十一篇小說的認知方式突破了歷史決定論的局限，作家在他的人物身上發掘一種悲情，讓黃必壽、李彬們的改革承受著歷史的現實的折沖，承受著失敗的光榮和勝利的羞恥；以此來喚起讀者心中的理性，喚起全社會的歷史體認。這是一種“走路并且量度”之后的“行程”，是改革的痛苦和快樂實踐的產物，是作家竭力釀造的、也是歷史拼力打造的政治生活、藝術生活的“智性氣候”，是肩負著當代改革使命的縣長們的政治激情、生命激情。

同時，政治悲情不僅存在于終極層面，在現實層面也有生動具體的表現。在《該你的時候》中，作家描寫了掛職干部吳悠去鄉下解決紛爭，在別有用心的人煽動下，鄉親們竟然把她拘禁。她衷心愛戴的人并不太愛戴她，甚至威脅著她的人身安全。在這種情境中產生的悲情極有意味，它不僅提供了現實政治的評價參數，同時也是相當充分的歷史詮釋的意義項。有趣的是，俄國作家屠格涅夫曾在文章中講過一段夢境：“我夢見我坐在我們鄉下的走廊上，有一群從我的莊園來的農民突然出現在我的面前。他們說，‘主人，我們要絞死你，但是，別急，如果你要做禱告的話，我們可以等一下，請吧。’”伯林在評價這段話說：“屠格涅夫的典型特征：在他心目中，農民是正派的好人，相當文雅和有禮貌，他們要絞死主子是因為他們認為這樣做是對的。”?⑿ 對比這位作家和屠格涅夫與伯林的描述，我們很難不動情。政治，政治的人，和被治的人，他們之間的距離竟是跨越國度和跨越時空的存在，那么迢遙，難以彌合。

而世間最好的政治是解決恨，是轉恨為愛的藝術。作家在他的縣長政治小說中始終貫穿著這一主題與動機。在晚近發表的作品中，描述愛情的成分逐漸濃重，但這決不是弗洛伊德式規則在起作用，而是發自作家的政治悲情。作家努力告諭讀者：解決恨的方式只能是愛。盡管他的命題有些“小資”、淺薄和“個人化”成分偏重，不如托爾斯泰和雨果那么至善至極，可還是會感動人，使人被愛所動。如上面圖表所示，作家在十部作品中敘寫了愛情。其中，《縣長內參》里的縣長齊國棟對盲女的感情被作者描述得相當精妙感人。值得提出的是，這位齊縣長的感情不是兩性的愛，而是一位縣長對子民的憐，一種染有宗教色彩的情愫，神圣完美，近乎虛假。

其實，無論是宗教，還是頂尖的哲學和文學，都朝向一個至高點：愛。上述十一部小說就是渲染愛的詩化小說，就是作家對改革中的縣長情懷的政治抒情詩。盡管作家置身于這個虛浮造作的時代，他仍然能夠誠實地描寫愛——女縣長對男縣長的愛，男下級對女上級的愛，女下級對男上級的愛，男女縣長們對鄉里鄉親的愛。正是這種愛才使他的小說贏得了廣泛閱讀，才爭取了我們這個時代的無名的挑剔的讀者的傾情。這是一個嚴正的事實，這個事實表達了一個樸素的真理。即不管在什么時間，不管在任何領域，愛都是進入內部的通行證。

三

回到一個相對簡單而幼稚的問題：作家在五十歲的時候，為什么還寫這種被世人愈看愈淡的文學。這個問題看似簡單，其實極為繁復吊詭。因為回答者很容易含糊其辭，瞞天過海，詭辯，甚至嘲弄。最簡捷的回答莫過于，像人為什么要活著一樣，作家要寫作。于是，問者嘿然。而我們還是要拷問：作家為什么要寫這種小說，這種表現已有答案，卻無法確定的政治難結的小說。

我以為，作家在心靈深處含藏著一個最值得關注的生存論命題，它應是哲學問題本身。作家在從事寫作三十年后，仍舊還寫小說，我以為他最渴盼的還是自我理解。他正是在寫自己，在寫小說中實現對自身最大可能性的體認和把捉。他寫縣長，不是宣判縣長，恰恰是進行自我審判；因為這些縣長就是我們每個當代人自己；剖析他們正是檢視我們自己，檢視自己的歷史：心靈的，文化的，社會角色的，甚至是感情私密的。這些縣長和自己都走馬燈般游走于時間和空間的褶皺之中，鬼魅一樣朝著我們調笑，挑戰著我們的生命激情和生活韌性，這既好玩，又刺激；既快樂，又悲傷；既振奮，又無奈。筆者寫這段文字時，落筆沉重，仿佛有無數的蒼蠅一齊跳上筆頭。可是，我相信這位作家一定會幫我開脫，幫自己開脫；幫助我們解決生活中令人苦惱的問題，幫助我們進入我們每個自己，理解我們每個自己，認識我們自己，在我們自己深處找到生存下去的信心和勇氣。

我也相信，作家的幫助方式，不是教會我們“認知”，而是讓我們學會“感受”。馬爾庫塞在《愛欲與文明》中指出：文明的弊病是人的感性與形式的兩種基本沖動之間的對立，以及對這種對立的“殘暴”解決（即理性對感性施以壓抑性暴政）。因此，要調和這兩種對立，就必須恢復感性的權利，從感性解放中去尋找自由。他強調拯救文明，就要包括廢除文明強加于感性的那些壓抑控制。在一個真正的自由的文明中，“整體的意志”也只有借“個體的本性”才能實現，秩序成為自由的必要條件也以個體的自由滿足為基礎，并被這種滿足所維持⒀。引用這段話的意思不在于證明這位作家有賦予小說某種意識形態訴求，而在于確認他在小說中表現出的一種精神品格。我們在他的小說中所觸摸到的感性的魅力，蓋過他對當代政治生活的理性思考，這使我們更加堅信作家，他的內心必定隱藏著一個崇尚自由和感性的精神貴族。十八世紀的德國新教思想家哈曼教導我們：“上帝不是個數學家，而是個藝術家。”⒁ 我想在這里說，上帝是小說家，他正在與楊少衡十一部小說的作者一道，用一些快活的小說幫助我們享受自由。

但愿這不是個誑語。■

2006年8月9日于燕山大學33?鄄7室家中

【注釋】

①②③⑦⑾⑿⒁ 見拉明·賈漢貝格著：《伯林談話錄》，64—65、2—3、22、159、145、155、65頁，譯林出版社，2002年4月版。

④ 楊少衡：《疑點重重》，《小說月報》（原創版）2006年第2期。

⑤ 楊少衡：《三八節快樂》，《中國作家》2006年第7期。

⑥ 海迪：《無為者楊少衡》，《廈門文學》2005年12期。

⑧ 劉波、陳麗萍、陳英杰、陳梅香：《楊少衡：作家要有社會良心》，《東南早報》2006年6月2日。

⑨⑩ 米蘭·昆德拉：《生活在別處》，序言1、43頁，作家出版社，1991年。

⒀ 馬爾庫塞著：《愛欲與文明》，139—140頁，上海譯文出版社，1987年。

（王清學，燕山大學文法學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