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物質（小說）

［作者簡介］

黎晗，1969年生，福建莆田人。早期創作以散文為主，后轉向小說。作品散見于《十月》、《作家》、《福建文學》等刊，部分為《小說選刊》、《散文選刊》等轉載，入選《美文典藏》、《2004中國年度短篇小說》、《2006中國年度短篇小說》、《新散文十五家》等多種選本。出版有中短篇小說集《呼喚龍》、《貞元年間的隱秘鏡子》（與他人合集），散文集《流水圍莊》。

廣州回來的羊子比以前健談多了。以前我總是沒來由地因為她的緘默而緊張。去廣州前她來找我，在辦公桌上亂翻一陣，看到我寫的領導講話稿，嘴角悄悄咧了一下。我現在還能記得當時胃里一陣抽搐。臨走時，送她到單位門口的甬道上。木棉花開了，空氣中飄著花朵青澀的香氣。我撥開眼角的幾絲花絮，站在她的跟前，這是我認識羊子六年來第一次大膽、直接地面對她。我說，“羊子”。羊子的眼里映照出了深夏天空的蔚藍。我說，“羊子，別這樣?！毖蜃幼叩搅艘豢脴涞氖a里，側臉看我的她滿眼都是幽幽的深綠。我沒有勇氣說下去，好像一下子喪失了言說能力。

“說吧，反正也要走了?！毖蜃佑秒p手接住一朵隨風飄落的青色花蕾，輕輕拋起來，又無聲無息地接住。

我站在了她的身旁，一起走進一片沉沉的蔭里。望著遠處大街上涌動的車流，我對她說：“羊子，不知為什么，面對你我總是感到緊張。”

羊子走出了那片蔭，回頭看我，眼眶里溢滿了深夏灼熱的陽光?！霸趺磿兀鋵嵜總€人都有選擇自己生活的權力。”

“千萬別想那么多，羊子是羊子，河山是河山。河山看起來遠比羊子堅強。我選擇去廣州也沒有什么大的計劃，只是覺得應該去大一點、熱鬧一點的地方看看?！?/p>

“你現在這樣過其實挺好的。三年五年以后羊子回來，說不定河山都做爸爸了?！?/p>

我站在了和羊子頭頂一樣明亮的陽光里。羊子在木棉花青澀的香氣里一下子說了很多，也許離別觸動了她訴說的熱望，那天她說的話頂上兩個人相識以來所有對話的總和。但是印象深刻的似乎只有這些，其他諸如去廣州的詳細打算，還有向大馬、東東他們告別之類的閑話也有一些，但我幾乎淡忘了。五年過去了，五年似乎挺長的。

可是五年以后，羊子怎么會說我一點變化都沒有呢？也許羊子也在變，羊子變化的速度和我一樣，兩個一樣快速變化的物體彼此對視，在他們之間，時間、速度都是靜止的。

沒人知道羊子在廣州的生活，就像沒人知道五年前她為什么突然決定去廣州一樣。剛開始的時候，東東他們一提到羊子，總是氣咻咻地：

“一聲不吭去廣州干嘛，不就是找機會嫁外國留學生嗎？”

“無非是想做點改變而已，再說嫁留學生又有什么不好？難道羊子會嫁我們？”我試圖替她解釋。

“羊子不是透露過這些人里，愿嫁的只有河山嗎？你干嘛不把她牢牢抓在手里？”

“胡扯淡。你以為河山是什么？”我的胃里又是一陣抽搐。

“羊子又是什么金枝玉葉？河山以為自己不配，我看倒是羊子差遠了。人家不是在傳羊子天天陪市里的頭頭跳舞嗎？”

我沒有繼續為她爭辯，很快就走到了小城深夜的風里。

羊子臨去廣州前為什么只找我告別呢？這樣想來東東、大馬他們一時不快也不無道理?！耙粫r不快”大約是一種比較貼切的說法，這個圈子很快就淡忘了她的離去，沒人像過去那樣熱衷于談論她的美麗，那些聳人聽聞的傳言也突然消失了。好像有人暗中發布過一道密令，羊子成為被忘卻的一種完美結局，小城仿佛偷偷做了一道簡單的除法算術題，被除數是我們，除數羊子是一個漂亮虛空的“0”，“0”除以一切，結果是“0”。

我也幾乎忘卻了羊子。只有一次，在南方一家報紙時尚版上我與她擦肩而過。那個版的486期上有一篇署名羊子的短文《物質的光芒》，在廣州背景模糊的生活中，羊子為自己虛構了一個碩大無朋的珠寶店，她是這個南方名店的主人。每天正午這個富裕的女子都要親自在店鋪里坐上一段時間。“我的雙手干凈白嫩，沒有一點飾品，但我的眼里映滿了鉆石高貴的蔚藍。那是一種光芒，來自物質的深深的深處?！彼@樣寫道。我沒理由懷疑那個迷失在鉆石光芒中的女孩不是羊子，我自信于自己的直覺。我給那家報紙寄去了《物質在物質之外》，同時懇請編輯轉交一封短箋給物質光芒映照中的羊子。那篇文章發在490期上，但短箋消失在遙遠的南方都市不知名的物質群里了。

廣州的羊子是個“0”。這是我個人的感覺，從未對別人說過。

回來以后，也不愿意談起有關“物質”的話題。好像那“兩篇物質”已經成為我和她之間一個不可觸摸的物體。倒是陸陸續續的，從她回來以后的閑談里，知道了她廣州五年的一些點滴，考上了托福，做過影視公司的責編、時尚專欄的撰稿人、外商的文秘，還有小保姆之類。故事不精彩，看得出來她只是為了借助回憶來填補對話中的一些空隙。

羊子每周打三四個傳呼給我，保留了以前的習慣代號“2”。我喜歡這個偶數，羊子不是“1”，不是“3”，剛好是“1”和“3”之間的數字，是“1”和“3”的平均數。“2”是一個奇怪的數字，以前感覺不出它特別的韻味，現在因為羊子，平凡的“２”悄然變得動人、流暢，潛藏著一種甜甜的喜悅。羊子回來了，廣州的羊子變成了小城的羊子，小城的羊子發絲里躲藏著廣州的味道，小城的羊子還有了“２”的特殊味道。

說和羊子“約會”，可能不確切。但是不說“約會”，也沒有更貼切的說法。羊子每周打三到四個傳呼給我，電話里也沒有話說，無非是知道了我在上班，在起草一個下發全城的文件，剛剛參加完一個什么策劃會回來，臉色鐵青，口干舌燥的。同時獲知她剛剛起床，用了從昨夜用光的牙膏殼里擠出來的可憐的一點牙膏刷牙，十分鐘后去朋友公司查看“伊妹兒”，中午蹭女友的午飯，然后回來讀點外文。每次通話的內容基本一致。

剛開始時每周見一次面。1/4的時間聽她說和電話內容相近的日?，嵥?；1/4的時間里，她會談談廣州；剩下的2/4或者聽我說說單位里一些聽起來可能可笑的事情，或者從茶館借來一盤五子棋下。這些被切割的時間碎片里，我最喜歡的是她說廣州的1/4和下五子棋的短暫時光。

“廣州有什么呢？其實廣州所有的好只在于它是廣州，是‘別人的城市’?！泵炕卣f完廣州，羊子總要這樣強調一句。

“也不能都說是‘別人的城市’，正因為大家，哪怕是廣州人也說廣州是‘別人的城市’，所以剛好正是大家的。當然這是我這個從未去過廣州的人的猜想，你在廣州呆了五年，你的感覺才對?！?/p>

“也許你說得對。也許我們這樣描述的‘廣州’只是一種虛幻的存在。我原來把廣州看作一個不大不小的結晶體，上面凝結了無數小晶體，無數小晶體的四周又結霜似的生長出更小的晶體。當然，從形狀看，它們都是正方體的。這么完美的廣州原來一直飄浮在我對它的向往之中。后來我去了，試圖從最小的、最外圍的晶體粒子中往里鉆?？墒沁@個結晶體太堅硬了，我無法一直鉆到它的深處。盡管如此，我還是看到了大小晶體互相映照出來的那種不確定的光芒。這種光芒太炫目了，所以到最后，我以為廣州就是一個夢?！?/p>

這是羊子說廣州最入迷的一次，那天夜里包廂的空調壞了，溫度一直冷暖無常，但羊子的聲音始終保持著２０℃左右的恒溫，不冷不熱，相對偏冷一些。羊子聲音的溫度消解了四周的氣溫，這是那個談廣州的夜晚留給我的深刻印象。

握著羊子骨節分明的小手，我心里有些恍惚，我不敢確定那是一個女子的手，“廣州之夜”的羊子的手，我握著感覺是一塊她反復強調的小小正方結晶體，是一個外廣州的局部。然而發際間飄來的女子香氣，又讓我不能忽視這樣的現實：這樣的一個夜晚以后，羊子一步步靠近了我。

靜靜地躺在我掌中的羊子的小手，不是下五子棋時的那只，那只手是溫熱的，蘊積著太多的不安，一種神秘的氣息流淌在那些青色血管里，躍躍欲試的，又充滿警惕。而現在這只手卻是安寧，冰冷，不動聲色，有一種聽天由命的悲涼。我分不清哪只手屬于真實的羊子，她身上獨特的香氣透過發際、脖頸、衣袖一陣陣襲來，讓我情不自禁，又莫名哀傷。

這天夜里，我第一次緊緊擁住了羊子。我難以描述羊子躺在我懷里時我內心的真實感受，似乎這是一種錯誤，似乎又本該如此，我擁著羊子，輕輕地吻她，渾身噴射著欲望的火焰，但是雙唇冰涼。

羊子比我熱烈。羊子喉嚨的深處高喊“河山”的名字，但“河山”被羊子的狂熱一次次咽下了。

和羊子的吻，第一次讓我明白少女“吐氣如蘭”的韻味。

下一回接觸羊子，冬天已不知不覺進入了小城。初夏偶然的溫情之后，羊子像飄飛的木棉花絮一樣悄悄失蹤了。中間只打來兩個電話，第一個說已在一家外企做了文員，待遇和環境尚可，而且可以偷偷上網，給外面的朋友發發電子郵件。我為羊子變得積極而高興，但又因為她的若無其事而黯然神傷。隨后第二個電話來，又說不在外企做了，“其實哪里都一樣，總感覺有什么不對勁的地方?！?/p>

這一次我很想問她當初去廣州的真實目的，很想用一個純粹是旁觀者的身份幫她理一理似乎有些混亂的思緒，但她的電話并不留給我探討此類話題的，機會，相反向我討教起了怎樣躲避謠言的辦法。

“莫名其妙地，發現身邊的人都在謠傳我的桃色新聞。他們的眼神都鬼鬼祟祟的，連我自己也弄不清謠言的另一個主角是誰?！?/p>

我有些驚詫，更多的是局促不安，一時間找不到合適的話，吞吞吐吐說了一句“羊子，對不起”。

電話那端急了起來。“不是！是傳什么公司的大老板。”

我的臉悄悄紅了，拿著話筒不知所措。

“河山，你說羊子怎么會沾上‘桃色新聞’呢？怎么會突然與什么老板扯在一起？”

我終于把憋在心里很多年的話一股腦兒倒了出去：“是羊子又怎樣？正因為是羊子，才會跟高官、富商，甚至是黑道人物扯在一塊。羊子你為什么要回來呢？羊子回來了，羊子就不能回避，因為現在的小城和以前并沒有區別，現在的羊子也還是原來的羊子！”

“羊子為什么不遠走高飛呢？”我這樣說著，心里充滿了哀傷。

“這么說一切錯誤的根由還是在我自己身上？”她的聲音突然幽暗下去，“我明白了。”

羊子把電話掛了。我抓起話筒，胡亂摁了幾個號碼，才發現回來這么久她連一個傳呼都沒有。羊子的“２”是掛在我的傳呼號碼后面的，早在五年前，羊子就是一個“０”了。這個“０”曾經的出現都依附另外的物質上，比如依附“２”，羊子獲得了20倍的放大。我放下電話，內心又出現了難以忍受的饑餓般的空洞。

“我明白了?！毖蜃舆@樣說，然后掛掉電話，說不定笑了起來，然后又恢復了“０”的狀態，又是將近一年的杳無音訊?！拔颐靼琢恕?，電話里羊子這樣說道。其實，她又明白什么呢？

又見羊子是在第二年年關由政府舉辦的一個酒會上。猛地瞥見身著旗袍的羊子亭亭玉立于觥籌交錯間，我幾乎失聲大叫起來。她在那一瞬間也看到了我，一雙眸子亮晶晶轉過來，又若無其事地閃開了。

幾分鐘后，我正盯著茶幾上的一束鮮花發愣，一股濃郁的香水猛地襲來?！翱词裁茨?，河山兄？”我抬起頭，羊子端著酒杯笑盈盈地站在跟前。

“我在懷疑自己是不是走進了一個水晶迷宮?！蔽铱匆娏怂行┌l紅的眼睛。

“河山又犯酸了。為什么不四下走走看看呢，今晚本公司埋單，酒水足量供應。”

“喝了酒的羊子比以前更會說話了，但我真的不能適應這類西式的客套?！?/p>

“知道河山一定會這樣說我，話剛出口我就后悔了?！毖蜃舆呎f邊站起來，順手把一個信封推到我跟前。

我一時弄不清她的意思。羊子已經站起來，跟身邊一位身材矮小的臺商碰上了杯，不知那個麻雀一樣的臺商說了句什么，她咯咯笑了起來。

“去了一趟新疆，商務考察，剛好可以散散心。”羊子又跟旁邊一個高大魁梧的家伙碰上了杯，“去大西北什么都沒學到，就是酒量變大了?！?/p>

我捂著自己不爭氣的胃部，在洗手間打開羊子的信封。一把鑰匙悄無聲息滑落出來，金色掛牌上印著這晚酒會所在賓館２０樓的一個房號。

那天晚上我是經過長時間的猶豫才決定留下來的，多年以來對羊子真實內心的好奇消除了我一次次逃離的顧慮。

羊子酩酊大醉，吐了三次，顛三倒四說的都是新疆。

“新疆真美呀，河山你不知道新疆的云是從胳膊上飄過的。還有那些馬，你不知道它們多傻多笨，新疆的馬都不會奔跑了，跟幼兒園小朋友一樣可愛，跟河山差不多。以前的馬多好，藍藍的天上白云飄，白云下面馬兒跑……

“新疆人思鄉呢。你以為新疆人都是北方人？你錯了，新疆人是南方人呢。阿斯塔娜古墓聽說過沒有，埋了兩千多年。有個將軍，南方去的，臨死前在墓穴里畫了幾十種南方禽鳥……將軍死了，但是他把故鄉永遠埋在了地下……河山你見多識廣，你說那將軍是南方人還是北方人？可能在南方他是一個多余的人，但是到了北方他卻發現，只有在南方故鄉，他才是不可或缺的一個大人物……

“你說新疆遠嗎？新疆不遠，新疆和我們相隔的不是空間，而是時間，新疆和我們只隔兩千年?！?/p>

我一邊為羊子輕輕捶背，一邊哄她，“新疆不遠，是的，只有兩千年，新疆還有阿拉木罕，還有葡萄干。羊子去新疆變黑了，但羊子也像葡萄干一樣收藏了新疆的風味?！?/p>

“河山你別瞎哄我，我知道你虛偽。你知道羊子不是葡萄干的，你在諷刺羊子變老變丑了，像風干的葡萄。羊子32歲了，羊子嫁不出去了。你知道羊子這一生都在等待一個人，羊子要等他，把一切都交付給他。羊子等了32年，羊子都等老了，可那個人還不出現。河山你在笑羊子是不是？一個愛做夢的少女，把自己等成了風干的葡萄。河山你吃不到葡萄就說我是葡萄干……”

聽著羊子沉醉中的絮叨，我心里一片溫暖。那一刻，抱著柔弱無力的羊子，我好像在抱我的妹妹。我真想就這樣一直抱著她，抱到天亮，抱到天黑，抱到永遠迷醉不再醒來。20樓沉寂無聲，中央空調散發著暖暖的恒定的熱風，墻壁內部某根水管里，傳出水流過的低沉壓抑的聲音。

羊子悄悄醒來。把大半個夜晚的迷醉和混亂沖洗干凈，重現了那張素潔的臉龐。半夢半醒之間，又聽到羊子20℃恒溫的聲音?！案陕镆@樣天天皺著眉頭呢，這樣的河山看了讓人心酸?！毖蜃幼诖惭兀谖业拿夹暮皖~頭上輕輕撫摸。我睜開眼睛，看到羊子的雙眸恢復了綠葡萄一樣的光澤和水意。

“過了年，羊子該不會到處亂跑了吧？”

羊子的手離開我，走到窗前，輕輕拉開懸掛了一個夜晚的窗簾。熹微的天光透進來，照在她有些蒼白的臉上。

“河山，別這樣問我，我真的不知道發生了什么。你懷疑我在編造什么離奇的謊言，昨晚你的眼神已經告訴了我?！?/p>

“但是，”我斟酌了半天說道，“確實也是這樣。前幾天我還在想，這一年羊子去了哪里，突然你又風風光光地站在一個豪華酒會中，還那樣亂喝酒，怎么叫人不擔心呢。”

“我確實是去了新疆。本來想離開那家公司的，但是我知道一旦離開了，我連那樣的地方也找不到了?！?/p>

“可羊子為什么非得要離開呢？”

“原來電話里你不是也說過，羊子為什么不遠走高飛？”

我又幾乎喪失了言說能力，只好掩飾著閉上了眼睛。又一條水管不知從哪里傳來了低沉的鳴唱。

“在廣州的時候發生了一些不如意的事。河山是我最要好的朋友，應該感覺到了。從這里走出去，原來也只是想換個環境，學點新的東西，適當改變一下自己。我知道東東那幫朋友不會理解我這樣做的原因，他們遠比我們真實具體，和這座小城一樣，他們從來不去想那些遙不可及的東西?！?/p>

“難道原來的桃色新聞會是他們散布的？”

“是誰散布的已經無關緊要了，我已經不在乎這些了。原來我確實是過于認真了，原來想，所有人的一生都在暗中等待一個夢境，等待一種光芒的照射。就像一個結晶體，一種光照來，它散發出了恒久的、確定的反光。對于那塊結晶體，光是“必須”；對于光，結晶體是“唯一”；光和結晶體互相對應著，它們找到了屬于自己的真相。原來我真的是這樣想的，可是最后我發現，這些‘真相’都是臆想，光為什么是‘必須’？結晶體又為什么會是‘唯一’？”

“純粹的‘對應’從來就是一種幻想，這個世界遠比我們設想的復雜?！蔽蚁氚参克l現自己比她還要傷感，“但是這和你的新疆之行有什么關系？你整個晚上都在說新疆。”

“新疆，不，廣州的新疆?！彼哪樕嫌殖霈F了那種讓人心疼的迷離。

“廣州的新疆？”我習慣性地搖搖腦袋。

“不是幾個月前去的新疆，是兩年前離開廣州之前去的新疆。后面一次的新疆完全是一次更虛空的行旅，印證了前一次的不確定和陌生感?！?/p>

“兩年前都去過新疆了？”

“是一家編輯部組織的采風活動。那次新疆之行讓我真正對‘唯一’產生了懷疑?！?/p>

我從床上爬起來，和羊子一起眺望朝陽初升的遠方，溫暖的冬日懶洋洋撒遍了小城的高樓和郊區的農田。我搖搖頭，想擺脫心中纏繞不去的迷惑：朝陽升起時候的羊子和昨夜沉醉不醒的羊子之間，究竟那一個才是真實的？

“也許連河山都不相信，羊子在新疆碰上了另一個羊子?！彼⒅业难劬p輕說道。

“另一個羊子？羊子有一個姐妹在新疆？”我吃驚地問道。

“不，不是姐妹，是羊子?！毖蜃酉虼安ＡТ盗艘豢跉猓檬衷陟F氣里劃了兩個碩大的“羊子”。

“羊子？”

“是的。在烏魯木齊街頭，是黃昏。一個維族漢子帶著一個小孩，把我從人群中拉了出來，孩子叫我‘媽媽’，那個流浪的漢子說我是他的愛人?！?/p>

“怎么會有這種事？你是不是不小心侵犯了什么民俗？”

“不是的。他們說我就是他們的‘達甫’，那個‘達甫’是小女孩的媽媽，是漢子的妻子。他們在一個月前因為一件小事吵翻了，漢子摔碎一碗奶茶，瓷片把‘達甫’的小腿肚刮破了。傷心的‘達甫’就連夜乘馬逃走了?！?/p>

“但是‘達甫’怎么會是羊子？”

“那對父女說他們的達甫和我長得一模一樣?！畫寢?，回家吧，媽媽回家吧！’那個維族小女孩抱著我的雙腿，死活不肯放開。同學們都嚇壞了，喊來警察，警察使勁掰小孩的手，小孩的手臂上出現了一條條紅色疤痕，但她就是不肯松手。那個漢子哭著說，達甫回家吧，達甫回家吧。”

“后來呢？”

“所有的人都嚇壞了。警察也開始不相信我。一個男同學好不容易勸住哭泣的男子，塞了一把錢給他。但是漢子憤怒地把錢扔在地上，從貼身的衣＄里拿出了一張照片?！?/p>

“照片里的那個‘達甫’長得像你？”

“后來警察還當眾翻開了我的褲腿。警察翻開我褲腿的時候，我開始相信自己可能真的就是‘達甫’。因為一年前我的腿肚上也留下了一條傷疤?！?/p>

“這怎么可能呢！”

“我從未懷疑自己不是羊子，但是為什么就沒有另外一種可能：‘達甫’是羊子的另一種人生，是羊子折射在新疆這個結晶體里的影子？”

“完全是一種意外的巧合罷了，去廣州之前的羊子不是一直都在小城嗎？”“不，我就是那個逃亡的‘達甫’！我相信一個人是有著兩種以上的人生的。在這里你可能是唯一的，但剛好又屬于多余。在那里，你是一個逃亡者，你卻那樣地不可或缺。我不明白我應該歸屬于多余的這個‘唯一’，還是消失的那個‘不可或缺’。那個小女孩哭得多么傷心，但我還是離開了她。一個‘唯一’的媽媽離開了她，一個‘唯一’的愛人離開了那個傷心的漢子……等我明白過來再去新疆尋找他們時，他們卻消失了。他們已經不再需要我了，對他們來說，再度出現的我，已經不是原來唯一的真愛了。可是我，剩下的這個混亂的羊子，最終又是誰呢？”

羊子輕聲啜泣起來。窗外不斷涌進城市的喧囂聲，她的啜泣聽來一會真切，一會又非常遙遠。回想羊子回來以后閃閃爍爍的神情，我也開始懷疑自己這兩年是不是真實地生活過。我不斷地用一些數字來描述羊子，但恰恰是那些數字深處隱含的不穩定，一次次更改了我對羊子的臆想。

在２０樓巨大的、空洞的，由無數物質和暗物質包圍的，死一般寂靜的世界里，我第一次真實主動地抱住了她，我的羊子，“必須”的羊子，“唯一”的羊子。我深深地吻她，在高出這座城市20層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