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前,記得章武對我們說過他有個想頭,爬一百座山,寫一百座山。
我不知道現在他“爬”好了么?
丁亥新春,造訪章武,他遞給我兩篇散文:《尷尬人生二題》和《青絲白發憶昭環》。
我感到有一種氣息正撲面而來。
在中國的散文作家群體里,章武不屬于犀利的那一極。他的筆觸平穩,敘述恒定;寫山是山,畫水是水。我時常有意識地觀察了他的散文,似乎一直沒有什么新的動靜。西線無戰事,——我料想他匍匐在這種散文氣息里,正在愉快地呼吸著屬于他的快感。
其實,散文寫作的白由度就讓人有一種直擊的快感。這個文類在更多時候被當作一匹首尾莫辨的怪獸,誰都想上前觸摸它一下。“游談無根”,散文大概就是這樣向我們招手的。韓少功多次表示:想不清楚的問題訴諸小說,想得清楚的問題就寫散文。南帆說:“很長一段時間里,我總是漫不經心地將散文當成了放置邊角料的后院。……一切仿佛在不經意之中積累著,直至出現了一個突如其來的頓悟——散文不就是我心目中最為愜意的文體嗎?”看來,散文的縱逸和靈巧,成為了什么鳥都可以在這里棲身的領地。
其實散文更像水。確乎只有“水”,才是散文最好的比喻;水無定型的指向恰好說明了散文的基本精神——文無定法。也許因為自由,每一位散文作家都可以掙脫某些文類的規引,都可能找到自己的舞臺。我有時覺得,已經多少代了,散文這碗堅硬的稀粥為什么總是讓人們孜孜不倦地汲溜著;而對于那些散文作家來說,被玩熟了的技巧能否承載那些活性的記憶,似乎不那么重要了。無論是寄情山水,還是索隱歷史,他們都可能提供屬于他們的文本形態。所以,在這個連一封書信、一篇日記都可能成為杰作的散文時代里,散文的“無間道”空間無疑使得這一文體日趨活躍,日益搶手。當然,在某些歷史散文中,可以明顯看出有些作家已經被歷史的重量拖垮了,遙遠的歷史事件無論如何不能與跛腳的議論或“思想”糅合在一起。正如南帆指出的那樣:“三錢引文,二錢議論,一撮聯想,兌入某些偽造的思古幽情,另加比附的反諷與卒章點題——這些材料煎熬出來的歷史散文猶如不痛不癢的感冒沖劑。”看來,柔若無骨的散文終究還是有言說的陷阱的。
那么,章武如何?
許多年了,章武一直樂此不疲地在散文領地里辛勤耕耘著。他的話語沉入散文,與山水持續地對話,沿著山山水水的溝壑,舒卷自如,神采奕奕。偶爾,他也寫郭風、何為等人物,寫參加文代會等的花絮,其間有些針腳細密的描述讀來還真令人忍俊不禁。我注意到他的這一批散文作品,人物的重量和事件本身的重量,并沒有拖垮他的敘述。我意識到章武的創作顯示出一種恒定的敘事學,沒有枝蔓的意象密度是被一種平穩的敘述編織出來的。他的許多敘述語言明亮,光線充足。盡管,我沒有跟隨他的敘述而使得自己的腳跟懸浮在某個意象的靈界,然而讀著他的散文,我的心的確變得溫暖、和熙。
在《尷尬人生二題》和《青絲白發憶昭環》里,我看到章武正在從山水的某個角落踱了出來。福建的另外一位散文作家黃文山,從山水走向歷史;而章武則從山水走向人物。這難道真的是“踏遍青山文已老”嗎?其實,作家在自己已然熟悉的題材領域里掉頭轉身,顯然是一種對于固有散文思維的掙破。文山的視角轉到了歷史的背后,寫了一組“歷史不忍細看”的文章。“不忍細看”為文山提供了一種特別的話語方式,也為他創造了一個新的價值判斷和文學經驗。同樣,從遁入自然到面對人物,章武的散文思維正在拐過什么樣的精神彎道呢?對于章武來說,這種揭竿而起顯然表明了他的精神量級將再度受到考驗。
《尷尬人生二題》是章武《前塵集》中的兩個篇章。“前塵”,作為一個精神符號,意味著作家正在俯拾一種日常的氣息,并且將其彌漫在散文之中。其中寫到的“赤腳記者”與“編外秘書”,是那個非常年代里的非常的產物。正規軍和“赤腳記者”之間的互補性和協作精神,在今天看來仍然不失為一種有點苦澀的和諧。當年轟動一時的長篇通訊《來自五斗山的報告》和《九龍江畔新農村》,在“抓革命”的遍地烽火中,吹響了正兒八經“促生產”的典型。其文本形式究竟如何撥動了當時新聞界那根脆弱而敏感的琴弦,使得章武這一班“赤腳記者”一下子變成了新聞報道的“英雄”,章武并沒有更多地談及。作品提到的當年正規軍里的“三大秀才”,竟一個個作古而去。令人扼腕嘆息之余,章武的敘述其實是在慢慢旋轉出那一面背陰的歷史:
苦澀和無奈,然而有一種戰斗的激情和快意。塵封多時的生活,究竟還有哪些未經鑿透的發現被編排在作家的活的記憶中呢?從赤腳記者到編外秘書,看起來順理成章的格局對于那個時代的章武,照樣是一場文字的搏殺。從新聞報道到例行公文,從領導的講話稿到領導的假檢討,久經沙場的磨練造就了一整套的“潛規則”,甚至所謂的“一次性流水作業”。這些無厘頭的“技巧”,在今天看來僅僅是一種脆弱的可能。然而,戲劇性的故事凝定在章武的記憶閘門里,并不構成奇異的描述,他的語言保持著固有的穩定速度,紋理仍然是清晰的。
相形之下,《青絲白發憶昭環》更有一種情懷上的感動。當年的“我們”,“有點壓抑,有點苦悶,有點傷感,需要緊貼在一起互相取暖。”本來應該有聲有色的現實被遮蔽了,酒神、愛神、美神和繆斯女神只能暗中眷顧這一伙自覺“無限風光在險峰”的文學青年。“長安山四大詩人”之一的陸昭環,被章武鑲嵌在一種漸漸成為絕響的背景里,那個背景黯淡無光,并且沒有多少的詩意。在狂風呼嘯的年代里,所有的感覺都已經失靈,只有那點稿酬和獎金在不斷地撩撥著這一伙文學青年的夢想。我注意到作品里的一個重要細節:那晚,“長安山四人詩人”酒足飯飽之后,在回家的路上突然聽到一陣“篤、篤、篤……”的沉重而陰郁的聲音。當知道是石匠在擊打墓碑時,他們“全都酒醒了,全都不說話了”,“多愁善感的我們,似乎意識到未來人生不可能一帆風順,等待我們的,不僅僅有鮮花和甜蜜,更有荊棘和死亡”。不安與惶惑,使得脆弱的文學神經經不起命運的推敲:“文革”爆發,同學各奔西東。直到后來,只有作者和昭環,還耽在文學這片在他們看來是最神圣的領地里了。結果,昭環還是過早地離開了這個世界。作為散文,章武沒有對昭環的命運作山深度的描述;然而,這篇散文最后的一段議論,表明了一個命定的呼應:一種巨大的歷史循環已經作出安排,當年那個深夜里的沉重而陰郁的聲音,所預示的難道真的來臨了?——“遙憶當年,四位大學同窗在夜深人靜的荒山上聽見市打墓碑聲后,曾戲言道:今后,誰先到死神那邊報到,其他三位一定要為他寫文章以示哀悼。不料,昔日戲言身后事,而今已到眼前來。”在散文世界里游弋多年的章武,對于細節的把握表現出了足夠的熱情和自信。石匠擊打墓碑的聲音,顯然是一個精彩的片斷,它支撐并承擔了這篇散文的全部重量。事實上,倘若沒有這個細節的暗示和纏繞,作者的記憶就無法蜿蜒植入人物命運的縱深。散文寫人,在許多時候不可能如同小說那樣堂皇地進入人物的全部內心;散文往往以一種達摩克利斯之劍即將落下的感覺,為我們帶來內心的觸動甚至驚悸。
多年前,我談論過章武的山水散文。在章武驟然掉轉身子寫人和回首前塵的時候,我不想隱瞞我對他的散文的一個基本判斷——穩當與妥貼。布局的嚴整以及敘述的平穩,使得他沒有全力以赴地同散文傳統遺留下的基本規則搏斗,從而使他的散文一直保持著一個恒定的倔強的藝術姿態。從畫山水的章武到寫人的章武,章武還是章武。的確,他在散文的成熟之中呼吸并體驗到一種無須去反抗文類規則的快感。也許,當代散文汛期的持續涌動,對章武這一批作家來說,既是一種安慰,也是一種挑戰。然而無論如何,這都不是一種救贖,因為真正的才情是不需要任何救贖的。至于對章武今后的散文創作繼續作出判斷的,可能只有章武自己。
2007年3月2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