燃燒的水（外一篇）

它就這樣，在一片遼闊的視野中，霸占了我整個視野，拽住了我的眼球。阻斷了我流浪的腳步流浪的意志。它在我的眼前燃燒，在我的眼前搖曳，在我眼前波濤洶涌。它迫使我停在它的靜觀之中，我甚至無法選擇不被它靜觀。

重逢。回憶。

它裸露整個身軀，完全徹底地裸露。在四月，在陽光明亮的午后。在江西上饒茅家嶺。一棵妖冶瘋狂的樟樹，它凝視我覆蓋我照亮我觀照我。

整棵樹像燃燒著的巨大火焰的形狀——底部較小中間呈極度撐開的圓形，然后慢慢縮小著向上延伸延伸。黑色的長滿絨毛般黑色苔蘚的樹干上盛開了無數的水綠色長橢圓形的嫩嫩的葉片，它們像樂曲的每一個音符那樣錯落有致地排列著。葉子是嫩綠色或說是水綠色或者說粉綠色，好干凈的那種綠，仿佛浸在水中。它們水靈著，透明著，細膩著，柔弱綿軟，放肆縱情！葉片薄薄的，你甚至可以看到它的血管和流動著的血液，那血液就這樣流淌，不遮不掩。微風徐來，整棵樹開始搖曳，黑色的樹枝搖曳，嫩綠輕盈的樹葉搖曳，搖曳如水一樣潔凈溫柔深不可測的嫩綠，波濤蕩漾漣漪漫過漣漪。

一個巨大的如水的火焰就這樣在春日的每一時刻燃燒著歡歌著舞蹈著，并凝視著我。

它不可遏制地對我靜觀，迫使我靜觀。它看見了我血液中想念的東西，它是一面鏡子照見了我。我是它，四月的它，燃燒起來的它，在四月里燃燒的是樟樹，而正是它同時也點燃了我的燃燒，燃燒是可以傳染的。

它們竟是從“在死”的枝干上生長起來的，它們揮舞著無數只小手，歌舞著亮麗的靈魂。樹的熱情被點燃了，這是樹生命中最盛大的節日，它極盡奢侈向空間喧嘩擴張著它們的意志。是什么使它們被如此點燃？是春天？春天是怎么到達的？是樹喚來了春天？還是春天喚來了樹的節日？是春天將它點燃還是它點燃了春天？

在這樣一種靜觀中，我極力回想著什么，我可以回想到很多很多，并且深入到了邏輯的和意識的心理更遠更遠之處。你如何闡述春天？你到過春的靈魂里去過嗎？這棵古老的樟樹在我的眼前，烙刻進我的腦海心田靈魂。它圓圓地燃燒，熊熊大火，光芒四射，還光照四方，它這樸素的妖冶具有一種神秘的穿透力。我即使不凝視它也是在凝視它，因為我曾經凝視過它。它沒有柳樹柔軟的細枝條可以使整棵樹婆娑起舞，綿軟無骨，它的枝干堅硬暗黑蒼老，然而它的葉卻比柳葉更水，它不會婆娑它只會搖曳，于是它火了燃燒了，以它堅硬的柔軟。蒼桑的枝干毫不吝嗇地將它的生命汁液源源不斷地給了葉，讓葉在這個時節完全徹底純粹不二地盤開。

春是什么？

春來的時候是極薄極薄透著清亮，綿軟的。你絕不可以對她用力，即使你噘著嘴呼叫她的名字，你也不可以喊或叫，你只能像親吻孩子一樣對待她，輕輕呼出一口氣，之后極其溫柔地吸附在嘴邊唇邊，這便是春了。嫩嫩的軟軟的薄薄的氣氣的，似有若無，逶迤鏗鏘，然而它的使命是使覺醒覺醒。

春的到來是極其安靜的，直到滿山遍野都是它的氣息——如水的嫩綠爛漫的野花彌漫的芬芳，你才發現它是極盡了喧鬧欲望之能事的，無可比擬。繁殖，就是在春季開始的。

春是生命體驗的制高點。春的使命就是呼喚火，渴望火，欲與火結合，以其水的激情！于是春是燃燒的水。是有太多水的烈焰。是弄濕的火。

每座城市都有美麗的綠化，四季如春。四季如春就是沒有春，人們以為有綠色就是有春天，沒有冬的孕育的春是春嗎？不能成為夏的春是春嗎？她會懂得春的激情嗎？春是怎樣的一種火又是怎樣的一種綠呢？是淺綠嫩綠淡綠水綠，是酸甜綠嫵媚綠妖冶綠婀娜綠靈秀綠輕盈綠流光溢彩的綠，而不是暗綠灰綠殘綠僵綠死綠，疲憊綠頹廢綠呆滯綠被迫綠無可奈何一成不變的綠。城市美麗的綠化永遠不知道山野那燃燒著水的嫩綠。歷來都是把花兒比成女子或嬰兒，或把女子嬰兒比成鮮花。那么這滿溢著盛開徹底的嫩葉，如何去比喻？它們是少女嗎？它們比少女更成熟，因為他們徹底了；它們是青春蕩漾的女孩嗎？也不，因為它們的嫩中有太多的水分，它們有比花更多的水，那么它們是嬰兒？可它們的水已經燃燒了。春天，桃花的盛開也是一個盛大的節日，一望無際的桃花如火一樣燃燒。然而那是顏色的燃燒是視覺上的燃燒，而樟樹的燃燒是水的燃燒是精神的燃燒，它是搖曳著的不是誘惑的。桃花是物質，樟樹是精神。桃花以其無理性地大無畏地燃燒，迅速將自身化為泥土，樟樹則不然，它們以生命的汁液為原料，激情理性地燃燒，它們的燃燒是極其緩慢地深沉地，是不可言說地熱烈地，它們以此凝固春天，照亮一年的四季。在第二年的四月，樟樹的葉子才能燒成鮮艷的紅色，它們的血液由透明的嫩綠變成凝重的暗紅，葉兒沉甸甸地厚實著，于是在這一樹搖曳的嫩綠中我們始終能夠看見那鮮明的紅色的葉片，它們很安靜很滿足，就像將要離去的微笑著的老者。

更迷人的是樟樹深邃的香氣，嫩葉老葉還有樹干都有著不同的香氣，至死不滅不亡。因為樟樹太多，那香氣靈魂一樣縈縈繞繞揮之不去。

對于春天的渴望，有些莫名其妙，所以我更認為是春天的召喚，因為我聽到那個召喚夜夜親臨，我根本沒有聽不見的理由更沒想過去拒絕。春天是一種力量！是一種巨大的誘惑！更是無邊的愛。

當汽車穿行在樟樹之間，我內心的喜悅，猶如樟樹盛開的嫩綠搖曳如火蕩漾如海。道路總是筆直的，路兩旁的樟樹一律嫩綠如水潔凈葳蕤。視野盡頭，小車像一艘船在海上破浪前行，海水肆意流淌著，此起彼伏前浪推著后浪。陽光越來越明亮了，樹的上方分明有淡藍色的火焰或金紅色的火光閃爍。

什么東西比火焰更柔軟？更弱不經風？更強烈？更力量？

然而，那些盛開的葉片兒只是一片水。在手心里，它們涼涼的軟軟的綿綿的癢癢的輕輕的水水的，它們就是涼爽的水，安靜的水，脆弱的水，它們在我的手心里輕輕地溫柔輕盈地纏綿，之后慢慢地萎縮。春是不可以去折斷的，春是烈焰，春是生命。

春天，當然是年年都會到來，可四季日益的模糊，就像日子日益的模糊沒有了方向，心靈也就日益的鋼化不知軟硬干濕，那天我發覺自己像盲人那樣睜著雙眼，我聽到了春天的召喚。我調整自己的步伐，去尋找自然的節奏，而我，找到了！

“不要問我從哪里來，我的故鄉在遠方，……為了天空飛翔的小鳥，為了山間清流的小溪……”《橄欖樹》的旋律讓我淚流滿面。

車窗外，除了嫵媚的樟樹，還有燦爛的陽光，爛漫的山花。當這三者同時浸泡我的目光，我像一個饕餮者，酗酒者一般，狂飲濫醉。只有迷醉沉醉才知道什么是酒。陽光飄灑的無比燦爛，樟樹燃燒的無比嫵媚。那是我的本原，是我自己。你觸摸過春天嗎？你曾被春天的陽光照耀嗎？你曾被春天的誘惑引誘過嗎？你敢于放肆地委身于春天嗎？你知道春天是以生命之全部熱情給你最明媚的溫柔嗎？

芬芳

有一種粉綠色的清香的風在傍晚，裊裊娜娜，如輕柔的緞，似有若無，心身無端地安寧了。風怎么會是粉綠色的呢？是什么使風有了顏色？我又何以能安寧如處子？

陽臺上種了幾盆花，好久也沒去料理，大部分都枯萎了，現在開著花的只有雞爪蘭（學名金粟蘭）。這還是父親去年來時，順便幫我種下的。他曾告訴我，這種花開的時候，香氣會彌漫會綿延會滲透會撫摸如輕風。

正是這最不起眼的雞爪蘭的氣息染綠了風，芬芳了屋子芬芳了世界，軟化了我的心我的身。我仿佛在那一刻從千年的昏睡中醒了過來。心中有一種模糊的激動，我能嗅到這迷人的芬芳！？真的，這粉綠色的芬芳正在我的靈魂里蕩漾如碧波，漣漪疊著漣漪，纏綿依著纏綿。

雞爪蘭開的花一點也不像花，一點也不像。沒有花瓣花心。只是一蓬亂草一樣矮矮密密的枝葉，花兒從亂草般的枝葉中簡簡單單地開出，瘦瘦的羞澀的低著頭就像發育不全的少女。整枝花幼細柔韌造形如雞爪，每枝“爪”猶如被縮小的玉米。花枝上擠擠挨挨地站立著鮮艷的粉綠色或淡黃色像小米大小句號一樣的花點子。芳香就來自于它們！

我搬了張椅子，靜靜地坐在狹長的陽臺盡頭。放縱地沉溺于這粉綠色的芬芳中，于這種芬芳中我聽到了蕭邦。

文字的精靈從我覺醒的靈魂中復活了！在這樣的風里，它們很快樂。它們快樂時，我也會很快樂，像遠古的人找到食物那樣，很滿足很安全。

一如久別重逢，我擁抱這粉綠色的芬芳！這是一種多么遙遠的親切多么遙遠的感動多么遙遠的美好！在這芬芳世界里有許多童年童事林林總總，喚起我濃郁的快樂與幸福的感覺，以及隨之而來彌漫全身的依戀之情。在很童年的時代，在小山坡上。砍柴割草的我，躺在草地上曬著太陽嚼著野果的我，那氣息那芬芳和今天夜晚的芬芳是如此的相同。我曾和大自然生活在一起，我們曾一脈相承著生與死，愛與恨，我們曾飲著同樣的水，沐著同樣的太陽、月華、風雨……

在城市奔突的我們常常會忽視了“我們是生活在哪里？”這樣的問題。于是我們的靈魂四處流浪。它們脆弱地抗爭著，我們卻熟視無睹。或許那時我們根本就沒有能夠看見它們的雙眼。靈魂一絕望哭得昏天黑地，喑啞地嘶嗚。今夜借著芬芳，我的昏睡就這樣被碾碎了，我醒了。我聽到了靈魂的哭泣！我的靈魂重返我的家園。我的家園因為靈魂的存在而成為家園。

在狹長的陽臺上，我依然能被粉綠色的芬芳氤氳和撫慰！你曾有過這種溫馨和諧的感覺嗎？

雞爪蘭的花枝常掩映在亂葉中，極不引人注目。在它的勢力范圍內，你或許看不見它，但你卻知道，有一種東西在這空間里。是香氣？但比香氣高貴，你怎么也說不上來，它們在哪？你轉了好幾次的三百六十度，還是看不見它。只有當你靜靜地屏住呼吸，放松你的軀體，寧靜你的靈魂，你才會發現，在離你一米左右的地方，有那樣一盆花——如果可以叫花的話。你走近它，低下頭，狠狠地聞，然而卸什么也聞不到，這就是雞爪蘭！雞爪蘭發出的不是一般的香氣，它散發出的物質叫芬芳。

什么叫芬芳？

什么叫芬芳真的無以回答。

閉上眼，輕輕地念幾遍“芬芳”，獲得了什么？

芬芳這個詞從我的嘴里呼出，我的心首先就柔美懦弱輕盈如夢鮮嫩欲滴了。芬芳被反復地默念時，就能直覺自我的芬芳了。那么輕逸、飄然，如衣如縷附之吻之。又似乎隨時都會飄然而逝，遁然杳然。

芬芳本就是欲滴的。芬芳不可捕捉，不可擁有，不會逝去，總是在擁有與沒擁有之間。她只存在于將要捕捉的那一瞬間里。芬芳只在靈魂完好的時段里。如果你沒有情懷沒有心性，那么芬芳也就不在了，一如愛情。

芬芳仿佛是宇宙兩性最完美的融合。這二個字“芬芳”從舌尖淌出時是那么和諧完美。芬是男性，芳是女性。記得法國哲學家加斯東．巴斯拉曾說：“倘若在諸種事物與物件中，每個它都能找到它的她，它們的談話會更加有聲有色而親密無間。因為語詞相互愛戀。正如所有有生命的東西一樣，它們是天生而就的男與女。”

“芬”字是呼氣時發出的，它猶如氣息的釋放；“芳”字是吸氣時釀成的，仿佛氣息的生長。纏纏綿綿欲去欲離卸是不去不離。它們融為一體時，是一種和諧和滿足。芬芳猶如宇宙間最令人滿意的愛情。我一直努力地尋覓著這樣一種愛情。我夢想著在這樣完美的愛情中完成自己，完成生命的使命。

芬芳在靈魂破碎的那一刻，會飄然逝去，默然無痕。開始她流浪的生涯。

雞爪蘭的花點子，猶如成千上萬的語言，陳述著雞爪蘭的生活還有它的心情。或高歌或低吟或婉轉或直白……每每在傍晚或清晨，它們就將已詮釋的語言如書一般出版，散發著怎么也悟不到頭的芬芳，還有讀不透的溫情柔情豪情癡情，一直纏纏繞繞縈縈裊裊。順著風逶迤而去或者而來。

把雞爪蘭摘下，放入有水的器皿，它就更加香氣襲人。不過如果你靠近去聞，那什么味也沒有，你只可在最經意最不經意時，它才翩然而至，揮之不去，讓人心醉神迷忘平所以。

我常想用另外一個詞來代替雞爪蘭的這種氣息，然而真的，再也尋找不到。芳香，太俗。艷香，太土。郁香，太沉悶。甜香，太輕浮。它很香，不，它并不香。

只有芬芳，只有芬芳了。比如：泥土、叢林、清晨、深夜、草地、稻田、女人……是什么味？芬芳就是宜人的非人莫屬的。非拒絕的。親近人的。給人以無限遐想的。芬芳的你，一定是情人或母親或父親或類似父母及情人的人。

之于美，我總想溯其源頭。人類是在她最年幼的時候創造了語言和文字。人類和大自然相依為命，大自然不斷地給予，人類于是感動，文字一如火山沸騰著燃燒著最后噴發了。那文字是噴發后的結晶——人類生命感受及體驗的結晶。不得不出，文字一定是這樣成就的。要不然，為什么每一個字，都輻射著情感、騷動著熱度，燃燒著欲望。語言是人類凝固的情感，思惟的載體。是人們留住時間制約時間的智慧。語言是靈魂的一種外在形式。海德格爾說“語言是存在的家”。人類就是為了使自己的情感靈性得以傳承才有了語言，人類正是為了使自己的精神可以撫摸才有了語言，人類正是為了擁有自己真正的家園而不再漂泊不再遺失才創造了語言。我們也正是因為有了語言，才有了永恒，才有了與自然宇宙相媲美的精神宇宙，人類精神因此紛繁絢麗，燦爛不竭。

一個漢字就是一個生命，無論從讀音或字形都靈動著。“月亮”被讀出時如小河淌水百般溫柔；“太陽”被讀出時如大江奔騰，陽剛如焰。遠古的人類童年，語詞的產生都源于一個淵源——生機勃勃的生命熱情。因為無論什么語詞的發音或字形都盛裝著生命最初的沖動、遐想、情感和愛戀。

在雞爪蘭飄渺如煙芬芳似水的氣息的侵擾下誘惑下，我終于記起了“芬芳”！它們如清泉滋潤我干涸的靈魂，不，它們就是我靈魂的歌。在我的靈魂覺醒的那一剎那間，我通過醒來后深邃的溫情柔意而體驗到祖先在造這個詞時的生命狀態生命品質。

芬芳是一種物質嗎？是的。但它們又不占有空間。芬芳究竟如何，你說：不知道。但你馬上又回答說：

我知道，但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