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以前的春天,我下鄉到一個名叫紫山的小村。該村在兩個縣的交界處,海拔八百多米。我們在紫山兩個多月,任務是進一步落實農村聯產承包責任制。當時絕大部分的田地都責任制了,紫山的田地也責任制了,可是紫山大片的山地還沒有責任制。我和林業局的林站長與鄉鎮武裝部長,組成一個工作組住到紫山上。
紫山大片的山地生長著毛竹、松樹和杉樹,還有可以做家具用的栲樹和榛樹。開始階段,我們跟著村干部爬山,對山上的樹林分布做調查摸底。那時候爬山簡單,早上起床后,做些吃的準備,帶上水壺,套上軍用鞋,便向山上爬去。
山上起先還有小路,后來連路的蹤跡都沒有,我們落腳的地方便成了路。帶路的村干部是兩個結實的中年人,他們每人腰間都別著一把砍刀,用砍刀劈樹枝當拐杖,讓我們支撐部分身體的重量,可是我們還是遠遠地落在后面。村干部說,你們太嬌氣了,這些山什么時候爬得完呢?
爬不完就歇歇吧!武裝部長是本地人,可他身體胖,他喘著氣說。
武裝部長身上比別人多了一樣東西。那東西掛在他的腰上。我看了看他說,老戴,把你的家伙亮出來,我們打獵去。
老戴摸了摸腰間的皮套,看著山林說,哪里有野物呢?這片山上有沒有野豬或是山羊、山麂什么的?
當然有啦,村干部說,我們上山經常看到它們,可你帶槍上來,它們說不定藏起來呢!
村干部的話有點意思,好像野物也有靈性似的。有靈性的野物藏在哪里呢?我豎著耳朵聽森林里的動靜。森林里飛出兩只有翠綠色羽毛的鳥,它們停在樹梢上,發出清脆的叫聲。一聲,一聲,歡快地唱著。我打著手勢讓老戴看,老戴搖晃著頭腦說,不行呀,不要浪費子彈了。
老戴身上帶著十發子彈,裝在兩個彈夾里。出發前他讓我們看了子彈。小小的子彈閃著亮光,一路上我總是想著它們。我跟在老戴的身旁,眼睛巡視著森林里的任何動靜,隨時準備叫老戴拔出槍來。老戴看出我的心思,他說,等下讓你打,有野獸打野獸,沒有野獸我們當軍訓打槍,反正子彈領出來了。
喝了水又上路了。可山地太寂靜了,深山里太無為了!我開始泄氣了。村干部喊,快跟上喲,堅持一會兒,到了上面再歇息,上面有一座小木屋呢!
終于到了山頂,我們站在小木屋門前,才看到山的遼闊和廣大。四周的山,遠的,近的,高的,矮的,都郁郁蔥蔥,氣象萬千。我看到,周圍的山地上,無邊無際的綠色的廣場上,飄蕩著一層淡薄的白蒙蒙的霧氣。太陽照在小木屋上,小木屋的霧氣也在升騰。從屋后攀上木墻,仍至屋頂的藤狀植物,在這種霧氣里開著紫紅色的花。
小木屋的主人是村里的護林員。他大約五十出頭,老樹皮一般的皮膚,雜草蓬松的須發,野獸一樣強健的體格,他的臉上閃耀著快樂的神色。他的眼睛有一股灰蒙蒙的光。看人的時候眼神是羞澀的,還露出隱約的不易覺察的某種不安。
我們坐在門前的木凳子上。土場上堆放著已經劈開,尚未劈開的木頭,它們在太陽光照耀下,散發出一股馥郁的松油香氣。
一柄斧頭站在木頭上,它吃進木頭的刀刃閃著白光。
而環繞著小木屋的四周的樹林,有被常春藤纏繞著的巨大的橡樹,高高地飄蕩著紅色葉片的桉樹,還有一種名稱村干部和林站長爭論不休的樹,它張著巨大的樹冠,橢圓形的葉片閃著,驚人的色澤。它站立在山地上,每一個枝干上的每一叢樹冠,每一叢樹冠上的每一片葉子,甚至于它的軀干疙瘩,細微的樹皮毛孔,都張揚著一種無邊的寂靜。
這山上只有你一個人?
被村干部叫做野豬的護林員點頭又搖頭,他指著地上搖著尾巴的狗說,還有黃鷹呢,我的狗名字叫黃鷹,它陪我在山上十年了。……你別看它是只老狗,它在樹林里攆野物時,你就知道它的厲害!
你這山上有野獸呀?我們帶上狗去打獵怎么樣?我迫不急待地看著老戴和村干部說。護林員野豬笑哈哈地說,現在去攆它們多辛苦呀,你們要見它們的話,晚上住下來,住在我的小木屋,說不定半夜它們就來了。它們經常半夜爬到我的木屋邊,與我的黃鷹呼嚎著較勁呢!
你不打它們嗎?我問。
我當然打它們,野豬說,可我打它們是在森林里。我攆著狗在樹林里打獵才帶勁呢,野物半夜到我家門口,我才不會打它們。
村干部說,野豬,我看你還是打它們吧。過些日子林子分到戶,你要打野獸還得看看在哪家的樹林里呢!
野豬瞪著灰色的眼睛說,你們要把這山頭都分掉?把森林都分掉?那怎么分呀,森林可不是田地,森林是森林,它是一座寶庫呢!
武裝部長說,這是上面的政策,我們落實農村聯產承包責任制,調動廣大農民的生產積極性,分山到戶也是便于林業管理嘛……
管理個×!野豬突然發怒起來,他發怒時眼睛由灰色變成黑色,他揮舞著長手臂說,這么大的山頭,這么多的樹林,你們要把它們分成一片片,虧你們想得出來!你們這樣做,是拿把刀割它身上的肉呢!
村干部喝道,你知道什么!責任山是按生產隊劃片,哪一片歸哪個隊管理,平時落實管理責任制,砍伐時上報審批,持證采伐,有什么不好?你要當護林員,我們還可以聘你嘛。
村干部告訴我們,野豬是個光棍,二十歲時得過腦膜炎,頭腦簡單而固執,可人絕對是個好人。我們上來分山,他心里鬧別扭呢。
野豬再也不跟我們多說話。我們用過飯后趕路,野豬站在門外,看我們離開小木屋。他的黃鷹蹲在地上,看著我們往另一座山走去。
我們對紫山的林相有了充分的調查了解,分山就變成比較容易的一件事。月底,村里召開群眾大會,宣布了方案,幾個村落對他們所分到的責任山沒有太大的意見。村干部在會上說,山是分下來了,可護林工作還是不能少,村里需要一個護林員,你們看還是野豬如何?
野豬常年住在山上,群眾聽了村干部的提議,誰也沒有二話。
此后不久,幾個生產隊的群眾反映,野豬最近變得脾氣越來越古怪,動不動跟人吵架,還出手打了隊員阿根呢。
我們了解事情的經過,阿根那天砍伐一棵樹,被野豬看到了。野豬上前阻止,雙方吵起來,最后打起來,野豬把阿根給打了。
我們決定上山一趟。那一天大霧彌漫,我們上山野豬竟然沒有在木屋里。我們坐在他的家里喝茶,武裝部長說,這老野豬是不是到哪里幽會,光棍漢有相好的?村干部說,野豬年輕的時候,可是一表人才,二十歲得了腦膜炎,高燒退后,人就變成現在這樣子。
我問,他有沒有成家呀?
村干部說,從前有一個隔壁村的姑娘看上他,跟他來往了一段時間,可后來那姑娘嫌他做護林員,老住在山上。她要野豬辭退護林員,野豬不肯最后分手了。后來野豬再也沒有來往過女人。
我們正說著野豬,野豬回來了。他站在門外,看著我們坐在他家里,臉上現出一絲笑意。村長問,你去哪里?野豬放下背著的獵槍,把獵槍掛在門后,才轉過身來對我們說,我去巡山了,今天霧大,三丈外看不見人影,這種天氣有人會上山亂砍亂伐。
我們相互看了看,把要說的話先壓了下來。實際上我們也找不到跟野豬能說的話。他當護林員已經有十幾年了,看著山上的樹木長大,看著一座座山和一片片森林,他的頭腦已經很難再裝進別的東西了。我們在他的木屋里用餐,吃了他做的竹筒飯,喝了他煮的肉湯,他不知從哪里弄出半只野雞肉,讓我們一人喝了一碗米酒,他自己倒喝了兩碗,紅著臉呵呵地笑著。
村長,你們今天來有事嗎?
村長說,我們來當然有事啦。你最近老是跟人吵架,前天還打了人,你到底怎么搞的?野豬說,誰亂砍樹我就跟誰沒有完,他不講理我還要跟他干。武裝部長說,野豬呀,你當護林員保護森林是對的,可你打人就不對了。你想想,你跟群眾關系鬧僵了,群眾還怎么聘你當護林員?野豬說,這個護林員是村長讓我當的,我只認村長,別的人我一概不管,逼急了我用獵槍崩了狗娘養的!村長說,以前是我讓你當的,可現在林子分片到戶了。現在你這個護林員是大伙聘的,不是我一個人聘的,你知道嗎?
野豬眨巴著一雙灰眼睛,他不明白村長的話。他看看我們咽了口氣說,你們是不是不要我當護林員了?你們如果不要我,我倒不如死了算了。
話說不到一塊兒,我們只好下山去。回來的路上,武裝部長說,村長,我看野豬的事你們得認真考慮,他這人死腦筋,手上又有一把獵槍,現在群眾分了山了,多少都會上山砍樹,他這個樣子保不準會出事的!村長說,這事得慢慢跟他說,他的頭腦通了,我們再換個人上去。
幾天后,在一次村干部會議上,我們提出護林員的問題。大家一致認同還是換人上去。可要換誰呢,村里一時又找不到愿意上去的人。這事也就這么拖延下去。
到了我們臨走前幾天,可怕的事情終于發生了。
那天我們看到山上冒著濃煙,森林失火了。我們趕上山去。半路上,遇上正往山下跑的黃鷹。黃鷹見人突然站立起來,頭朝著天空狼嚎,跳躍著往山上跑。我們到山上,起火的地方是小木屋,木屋在火中燃燒,木屋前面的柴也正燃燒,燃燒的火勢之大,把大家都,驚呆了。
黃鷹又像人一樣地站起來,它朝天空發出狼嚎,我們知道事情壞了:野豬一定還在木屋里!大家四面撒開呼喚著野豬,可火勢把所有的人都阻擋住了。這時候,奇跡出現了,只見黃鷹停止了它的嚎叫,它在地上把身體張成弓狀,突然像一支離弦的箭,向著木屋射去——它的速度太快了,我們只看到一道黃光,消失在火屋里。
野豬死了,黃鷹也死了。
我們扒開倒塌的頹墻,找到兩具黑糊糊的尸體。黃鷹和它的主人野豬死在一起了。傍晚時分,我們灰頭黑臉往山下走,一路上沒有說一句話。晚上,村長從家里抱來一個大瓦罐,他把瓦罐放下說,這瓦罐的米酒埋在地下五年了,今晚我們喝了它,沖沖晦氣。我們喝了大半夜的酒,說了大半夜的話,不知道什么時候,幾個人橫七豎八睡下。睡夢中我突然聽到槍響,槍響了三聲,老戴大聲叫,我打到了!我打到它啦!老戴第一個沖下樓去,我們也跟著沖下樓,老戴朝著地上一團黑乎乎的東西又打了兩槍,微弱的燈光下,正在抽搐的動物再也不動了。
天哪,一頭大野豬!野豬怎么爬到這里?
村長看了看我們,我們的心突然由高空跌落。村長說,我看我們還是別吃它,野豬肉臊味沖呢!武裝部長抬腳踢了踢地上的野豬說,我們不吃,乘天還沒有亮,我們埋了它吧。
我們在村莊的風景樹下埋下野豬,當鋤頭挖到樹的根部,土坑已經夠大了,我們把野豬埋在樹的根部,村里沒有人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