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這事光自己同意還不行,得征求小月意見。不過這事的確不大好開口,我咽了一大口唾沫,鼓足勇氣對小月說:“你愿意嫁給我嗎?
小月一愣,臉立刻漲得通紅:“我們是兄妹。”
“以前是。如果你同意,就按母親的意思,這次我們就把婚事辦了,”我掏出打火機,點了一根煙。“不同意,讓我再考慮考慮。”小月的嘴巴動了動,嘀咕了一串兒什么。
九江遭遇水災的第二天,被肺癌折騰了一年多的母親走了,抱著一個深深的遺憾走了,她沒有親眼看見我同小月成親。自從醫院診斷出母親肺癌晚期后,她已經不止一次提起這事兒了,還讓小月打電話到部隊提醒我。兩個月前,我回家看望母親時,她就說媽支持你的事業,可是你跟小月的事總不能老拖著呀。的確,母親很支持我的工作,這些年再多的苦再多的累她受了,一個人默默地撐起了整個家。起初我對母親說,我肩上的一毛二還沒有淬上過戰功,這事情既然已經定了,推后—點也一樣。母親就表現得一臉沉思樣兒,說也成。可是沒幾天就又不成了。我就照例說再推一推,母親說那就再推一推。就推到了現在。這一次不同了,母親是躺在病床上對我說的,我就說結束下一步防汛演練,立即回來同小月辦婚事。母親嘴角里露出了微笑,算是同意了。母親終究還是沒有等著這一天,我正在一線與洪魔搏斗時她走了。我是沖鋒舟戰斗隊,連母親最后一眼也沒能見上。
“這事母親怎么說?”我盯著小月,不得不明知故問。
小月沉默了半天,淚水從她眼窩里涌了出來。我的牙一酸,口氣軟了下來:“先前不是說好的么?”
“我們是兄妹。”
我們是兄妹。她說我們是兄妹。一條堅強的理由被說了三遍,我一時也語塞了。
“于小美個兒高,又漂亮,你選擇她吧!
小月讓我娶于小美,也就是另外一個女孩。我感到一陣不自在。這是什么道理啊,我越想越覺得有點兒滑稽。這事情還川得著準來強調的么。小月這是川于小美試探我的真實想法呢,還是根本就不問意嫁給我,母親走后這才正式表態?
“我說的是你跟我。我們的事。”
“可是你喜歡的是于小美,我知道的。”
我就搞不懂了,怎么硬是把我和于小美一塊兒扯。我腦中冒出了一個露著肚臍眼,拉著一條柳枝兒的高個兒女孩。事情有點兒遠了,女孩的眼睛和鼻子都模糊了。我不由得看了小月一眼,還記得于小美呢。
“我怎么就非得娶于小美?”我雙手拍打著膝蓋,盯著小月迫問,“我就說,你愿不愿意嫁給我?”
“母親病后,于小美多次來家里探望,還提了一大堆兒好吃的東西過來,”小月兩手比起形容一大堆的手勢,眼角里露出了笑意,“于小美整個就跟母親兒媳一樣!”
我白了小月一眼,我就搞不明白了,當初你不是為于小美翻給我一個白眼么,現在怎么義把我往人家那兒推了。于小美是你想要就要,不想要就不要的嗎?這不是胡鬧么,莫名其妙。
大約去年夏大,我休假在家,一位大姐模樣的人上我家提親,說給我介紹個女孩,漂亮的還是個機關干部,母親以兒子事業未成一口謝絕了。這位大姐不肯罷休,軟磨硬泡了半天。她說,報社的學院的政府的,還有像你兒子一樣當兵的,為我妹妹都踏破咱家門坎了,小美的手機都成熱線電話了。母親被說得一愣一愣的,嘴巴張得半天也合不攏。大姐揚起臉一笑,將女孩的相片送到我手里。我正好想看一下,就看到了一個高個兒女孩,河邊拉著一條柳枝兒,挺好看的。蠻眼熟的,我說。大姐說呵呵你真幽默,漂亮女孩看上去哪個不眼熟呢,張曼玉章子怡我也眼熟呀。看到我們都愣了,大姐臉紅了,然后哈哈大笑說,穿軍裝的人都帶職業眼光,眼熟就更加正常了。我被大姐的風趣逗樂了,拿起相片又看了看,的確不錯。“漂亮!”我說,“真的漂亮!”然后就感到一束火辣辣的光投在我臉上,小月正翻著一對白眼瞪著我。
我開始真止深入地思考,小月是不是真的喜歡我,我是不是真的喜歡她,就是從這一個眼神開始的。要弄清楚這事情有點兒難,事實上我從17歲那年就開始琢磨這個問題了,只是腦子里一下子妹妹,一下子媳婦,怪不像那么回事的,就趕忙調轉思路想別的事了。日有所思夜有所夢,好幾次做夢做到關鍵時刻了,心想總算要鬧明白時,突然就醒了。白白激動了好一陣兒。做夢也沒能夢穿,現實生活中這個問題就更加不好解決了。母親不是我的生母,可是她對我的恩情卻遠勝于生母。我17歲時就知道自己是一個撿養兒,小三子他母親罵出來的。17歲那年我參與打了一場群架,鄰家的小三子被我一個拳頭揮過去,就同額頭被他打傷的小月一樣進了醫院。你家男人死了,撿養子就沒人教養了么!婦人罵出口后,顯然也愣了一下。我看到母親的眼睛直直地盯著婦人,一卜子落卜了兩行眼淚。幾天后我從母親嘴里得到了證實,我是母親從銅盤河邊撿養的。我同小月的婚事,母親大約也就這時候開始灌輸給我們的。父親剛過世不久,我和小月就參與了打架,母親一下就將這事兒捅明了,她說,我同你父親給你們兄妹訂下過“娃娃親”,你們要和睦一點。我們都聽得半懂不懂的,也就沒覺得有什么不自在。我指著小月的鼻子問,你不是我親妹妹?小月說你不是我親哥哥?
當我真正明白母親的意思后,背脊心也涼了。我想小月就是我未來的妻子,她就是要同我生兒育女的女人?這怎么可以呢。小月翹起下巴說,怎么不可以,哪里不可以啦.我們又不是親兄妹。白了我一眼,然后討好似地望著母親說,媽你說是不是?母親笑得飯也噴出來了,連忙往她碗里夾了一塊肉。小月得意地笑了,瞟了一眼,我都說可以你還說不可以。妹妹和母親這樣坦然,我也就勉強可以了。再后來習慣成自然,也就真的覺得可以了。從19歲參軍入伍至今,軍營里各式各樣的婚事,我聽過很多,也見過很多。我們部隊所駐的城市,婦聯特擁軍,每年還組織了一批駐地各個崗位上的優秀女青年,到部隊同青年軍官配對相親。可是,我卻從來沒有在這個問題上,發揮多一丁點兒想象。我心里早已經明確了,我已經有了對象,她就是張小月。可是現在小月又不同意了,還慫恿我娶于小美。這有什么道理呢?
當初于小美上門提親,我心里是暗自得意過那么一陣子。可是這是一個男人最起碼的心理呀,丑一點效果也是一樣的。這么多年來,我執勤站崗,只要有美媚朝我拋個什么眼時,我還情不白禁地挺了挺腰板呢。可是得意不等于就是喜歡,何況當我明白于小美為什么眼熟后,連得意一下也全沒了。人家不是看我長得帥,也不是看我在福州有幾間破房子可以出租。而是我在她那兒“英雄”了一把,八公里為她追回被偷的白行車。上周二傍晚,我在小區里拉單杠,雙腳剛吊到單杠上,就聽到柵欄外面有人喊偷車。一個女孩,她手指的方向一個男人騎著自行車慌亂地躥了山去,然后消失在左海大廈的拐角。我一個翻身跳下來,猛地追了上去。偷車賊回頭看見我,一陣驚慌,加快地踩動腳踏板。我一口氣把偷車賊從二環路追到五四路,然后繞了一條巷子,操近道跑到了偷車賊前邊,偷車賊人連同車撲歪撲歪兩下倒在了地上,拍著胸口直喘粗氣。我上前揪住他的耳朵,讓他牽上白行車往回走。女孩很執著,她還在左海大廈門前等著。看到我們走來了,她—臉喜山望外,跑上來接過自行車搖搖車手,踩踩腳踏板,嘴里說我的自行車,是我的,然后踮了兩步騎上自行車,打了一串歡快的鈴鐺走了。我當時一定十分郁悶,偷車賊撲哧一下笑出聲來,這家伙一定把我想歪了,做了賊還這么不嚴肅。我朝他后腦勺猛推了一把繼續走。我很想不通后來于小美是怎么找上我家的,比做夢還隆重。于小美上門時朝我眨了一卜眼睛笑了,我忽然就想起了那輛自行車,心里一下有點兒自卑了。這一次,也就是于小美上門的頭一次。我配合母親把她拒絕了。
“我把人家拒絕了!”我抓住小月的胳臂,向她強調這個事實。
我沒想到小月的反應會這樣強烈,她甩開我的手,臉上一陣青一陣白,腳步不斷地往門上退,突然厲聲說:“你真要這樣做,我就和你斷絕關系,反正我們不是親兄妹!”
“斷了就斷了,斷了后我就可以更大方地追你了!”
小月一愣,突然連同鼻涕也笑了出來。她一下撲上來抱住我,有點兒猛,慣性讓我后退了兩步。她緊緊地抱住了我的脖子,情緒有點兒激動:“我一直同意母親的意見和你成親,你知道的,你要相信我……”
我雞啄米般點頭,嘴里說:“我知道,我知道。”
“可是我要告訴你,現在不一樣了,”小月猛一把推開我,慣性讓我后退了兩步,我一屁股撞到墻上。“我有男朋友了。”
我腦門一陣眩暈,仿佛呼拉圈在腦子打轉。我不相信自己耳朵,晃了晃腦袋,迫問道:“你有男朋友了?”
小月點了一下頭,淚水從兩邊的鼻翼流到了嘴巴上。
這就是小月把我推給于小美的原因?小月有男朋友了。怎么說有就有了呢。我的火也冒起來了:“你怎么可以有男朋友呢,怎么可以說有就有了呢?”
“看著母親病情一天天加重,你知道我心里有多么沉重嗎?”小月抹了一把眼淚,哽咽說,“三樓的男房客我就是這時候接受的。”
我又吃了—驚,手指到樓上:“你說什么,他是我們家的房客?”
小月帶著哭腔又點了一下頭,說:“是。”
我感到鼻子一陣酸,不爭氣的眼淚也掉了下來。小月有男朋友了,還是家里的男房客,我不知道該悲還是該喜。
因為我在部隊服役,自從醫院診斷出母親肺癌晚期后,小月就一邊上學,一邊照顧母親。后來母親的病情愈加惡化了,小月竟悄悄跑到學校申請了退學,她回到家專門照顧母親。母親在電話里對我說起這事后,我覺得心里一陣慚愧。可是慚愧又有什么辦法,我在部隊。為了照顧母親,也為了我在部隊能夠安心服役,小月退學了。我還能說什么呢?母親的確需要一個人來照顧了,我又不能回到母親身邊。母親在電話里就對我說,副連長官也不小了,既然小月退學了,你倆的婚事也該辦了。我就將婚戀報告就打上了去。可是現在小月有男朋友了。
婚事沒辦成,我也該歸隊了。吃完晚飯,我跑到三樓找男房客,我要囑托他好好照顧小月。一個打工仔模樣的青年人,他坐在床邊看電視。聽完我的話后,他沉默了許久,突然眼睛一亮,說我終于明白了,你說你是她哥,女房東當兵的兒子?然后又上下打量了我一遍,說嗯,點了一下頭,像!我感到莫名其妙,搞了半天,他竟然不相信我。仗著老哥的立場,我上前一步挺了挺胸,訓人般拉開嗓門說,不像?男房客噌地站起身來,說明天這“演員”我不當了。然后爽朗地笑了起來。我愣了一下,緊接著也跟他嘿嘿地笑了。你是“演員”,我說,你們不是真的?激動得聲音都有點兒打顫了,我給男房客敬上一根煙。騙誰也不能騙武警同志呀,男房客一把擋回了煙。抽我的,他說,從口袋里掏出一包三塊五的牡丹煙,打火為我點了一根。我請求他繼續幫我“保秘”。我要看小月演的到底是哪一出戲。
小月和那男房客走出了小區,是第二天了。小月大老遠就發現了我,她迅速躲開我的目光,將男房客的袖管拉得更緊了。我朝著他們笑了笑,心卻仿佛被針扎了一下。這使我更加深刻地認識到,我是真正喜歡小月的,明明已經知道了那男房客不過是她雇用的“男朋友”,心里卻還是一陣刺痛。他們走過三角井,在北門站停了下來,然后登上了一輛81l路開往江濱公園的公交車,我把最后一口煙吸完,踩上自行車跟了上去。倒車鏡里司機對我吹胡子瞪眼睛。我不理會。小月在窗口上看到了我,一陣不自在,她索性將頭埋進了男房客懷里。“小月——”我嘴里喊著,感到眼前一片昏花,一個急剎車撞到電線桿上。小月怎么可以當真了呢?我扶起自行車,拍了拍屁股,心想自己是不是很不厚道?說到底他們是一對假扮鴛鴦,看戲也要看到底。公交車走遠了,我踩動自行車又跟了上去。
從車管老頭手上接過小票后,我看到小月拉著男房客的手往金牛山下的北江濱路口走去。我點了一根煙,站到樹下仔細朝他們看了看,又睜大了眼睛,還拉著手呢,儼然像一對情侶。我心里挺不是滋味。
閩江碧光粼粼,一浪一浪拍打在細碎的沙灘上。遼闊的沙灘上,落滿了腳印,還有風箏在飛翔,孩子跟著在跑,一對對情侶在打情罵俏。真是個浪漫的地方。當兵后我就再沒來過這兒了。終于,小月松開了男房客的手,倆人開始一前一后地走在沙灘上。我趁機跟了上去,拍了拍男房客的肩膀。男房客一愣,斜著眼緩緩地朝我笑了,他的目光落到我手上,我就將自行車鑰匙放到他手上。
我上前挽住了小月的胳臂,她甩開我的手說,當真啦?再次挽住了,我說,追上來了不是嗎?小月一陣驚慌,迅速抱緊我的胳膊。走了兩步,回頭瞟了一眼,覺得不對勁。轉過臉看到我,頓時驚叫起來:“呀,怎么是你!”
我的臉頓時熱得像一個燃燒的煤球,眼皮也不敢抬起來了。
小月的臉憋得通紅,突然大笑起來。我跟著笑時,她卻哭了,然后是大哭,她撲上來抱住我,在我懷里又是掐又是搗:“誰要你呀!誰要你呀!你忽悠我。”
小月松開手跑上江濱大道,她遠遠地扭過頭,一邊跑一邊沖著我說,女干部不好么,找個女干部有什么不好,我有什么好的?淚水流花了她的臉。
(責任編輯練建安)